咫尺天涯：楊双子《臺灣漫遊錄》讀後感

還沒開始就覺得這篇感想不好寫。

花了一個禮拜細細看完一遍，決定隨意寫點閱讀的軌跡而又花了幾個小時從頭翻一遍記錄，確實就像「推薦序」所說的一樣，重新再看一次會發現很多第一次看時沒發現的細節，安排縝密，主角王千鶴的情緒波動幽微卻隱含深刻，實在沒辦法完全無遺漏地說完。

《臺灣漫遊錄》如同作者所做出的關鍵字「昭和臺灣」、「縱貫鐵路」、「美食之旅」，以第一人稱敘事者「青山千鶴子」和她在臺灣的通譯「王千鶴」在工作之餘四處遊歷、吃喝的見聞，記錄日治時期下臺灣部分面貌。其中臺中市街與許多城市的特色風貌、當年臺灣鐵道車站的景況、流傳至今或已經消失的古蹟或臺日美食都詳實考據，幾乎能透過文字敘述想像當年的臺灣是什麼樣的風情。

然而這卻是一本從推薦序、後記、譯者代跋，到書中所有的角色與情節全部都是虛構的小說。因為這樣幾可亂真的書寫與行銷方式，在出版後似乎引起不小關於「託名虛構」的爭議。

可以理解許多人對「日本人在臺灣的遊歷軌跡」、「臺日女性的百河之戀」這樣的內容懷抱期待最後卻覺得被騙的心情，不過就算沒有在預購之初就看見楊双子老師曾在臉書發文說過書中角色是虛構的（我也是讀完去找爭議討論才看見的），還是有很細微的線索能夠發現，例如「新日嵯峨子」這個明明還寫了推薦序卻「生卒年不詳」臺文館研究員（新日嵯峨子是共用筆名這件事也查得到），或者分明已經去世的双子之一「楊若暉」卻能寫下新譯代跋。

這裡不討論爭議，不過如果因為覺得它是虛構的幻夢一場就放棄不讀，實在可惜了無比詳細的背景考究，以及這本書真正想傳達的事。

讀第一遍的時候，總感覺些微違和與輕微的不適感，不完全是因為作者刻意營造的翻譯日文行文特色，而是「青山千鶴子」觀看事物的角度總有種微妙的歪斜，可能因為本來就知道不能被「殖民者的觀看角度」帶著跑，也因為新日嵯峨子從一開始就提醒讀者「請讀者閱讀本書時，務必時時意識到青山老師有著殖民者身分的事實」。

而且不知為何，除了提到相親、結婚話題，以及在和在臺婦女團體來往的談話之外，這個角色總讓我感覺不像女性……在翻第二次的時候，就覺得她的思考很直男。不知道這個詞這樣使用恰不恰當，但在看第二遍想去捕抓兩人的「華爾滋進退」時，才發現她真的是每個章節都不斷在踩線，「夠了真是沒救了」不斷這樣想。

而那些犯規發言的互動，王千鶴的反應幾乎看不見。除了因為這是青山千鶴子「第一人稱的殖民者之眼」所以除了對話很難理解別的角色的情緒，更重要的是王千鶴的確是一個隱藏自己真正面貌的人，她的心思必須透過無數對話、各種細微的事件、甚至他人的轉述去推敲，我想這也是「漫遊錄」之所以用小說而非紀實文體呈現的原因之一。

為什麼隱藏自己面貌？因為她是「殖民地臺灣大家族的妾生女」，同時擁有被殖民者、妾生子、女性的身分，即使在同為女性的青山千鶴子面前，首先身為本島人的立場就註定她無法扭轉位階的落差，那是她擁有再多的才華、技能、夢想，都無法填補的落差。

她們是朋友嗎？文中青山千鶴子抓著這個問題反覆地問。她們之間是愛情嗎？還沒看書之前文藝營裡楊双子老師這樣問，看完之後我也還是疑惑，所以第二次我去找尋她們的華爾滋舞步：每一句可能隱含線索的對話，以及王千鶴的反應。

從第一章〈瓜子〉見面開始，王千鶴就一直守著自己的分際線，隨著兩人相處日久、互動與情感開始轉移，每一章節都有看似隨意聊天，實則意味悠長的對話。接著就會發現，青山千鶴子真是令人捏一把冷汗地不斷在踩線。

第二章〈米篩目〉中，青山千鶴子說「我想跟千鶴小姐當朋友」，王千鶴回答「我明白了。」而當討論到所謂的生活，青山千鶴子的想法是「像這樣的悠閒時光，才叫做生活啊」、「如同度過家常日子那樣的，我想要更加深入本島人的生活」，王千鶴只是微笑點頭。

第三章〈麻薏湯〉中，她們談論到婚姻。王千鶴因為家族聯姻的安排，隔年就要嫁給在東京的吳家少爺，青山千鶴子說「明明有結婚以外的道路」。關於結婚的話題後面會一再出現，隨著她對王千鶴越來越在意，會進一步表明不希望王千鶴嫁人、甚至提出讓王千鶴隨她回九州與青山家生活。在臺灣，身為本島人／妾生女的王千鶴其實窒礙難行，然而身為大家族之後、會繼承分家的青山千鶴子並不曾察覺，也不會察覺，反而一再強調自己能夠提供的協助，這會對應到本書的命題之一：「再也沒有比自以為是的善意更難拒絕的燙手山芋了」，後面的章節也會安排各種支線來對應。

當王千鶴稍微敞開心胸，提到本島買辦婚姻帶給女性的痛苦、這樣的心情為何沒人寫成小說時，青山千鶴子的回答是「本島的大家族，小千的身世故事，處處充滿異國情調的戲劇性。」非常完美地繼續翻車。

第四章〈生魚片〉踩線的小事件繼續不斷，例如在火車上，青山千鶴子抱怨配合戰爭，鐵路便當只能販售菜色簡樸的「愛國便當」、買不到炒米粉，但她不曾想過為何會有戰爭、配合愛國政策而消失的炒米粉小販是否因而減少了收入。提到觀賞阿里山櫻花時的對話也很經典，青山千鶴子雖然自己猜測王千鶴的心思是「移植內地的櫻花強加在本島的土地上，不是太蠻橫了嗎？」（王千鶴也沒承認），卻又說「美麗的櫻花是沒有罪過的」，櫻花沒有錯，但她也並不追究殖民者蠻橫的手段，王千鶴也只能抱以沉默。

但是在這章也有極細微的感情變化，出現在青山千鶴子提到自己小時候被送到庵堂顧佛燈、營養失調而生病的事，能很輕微地感受王千鶴因為青山小時的遭遇而疼惜……往後的章節就會不斷出現青山千鶴子有些不經意的舉動讓王千鶴鬆動，但是都很悲劇地同樣以不經意的方式持續踩線。

從第五章〈肉臊〉，我覺得王千鶴開始比前面的章節更表現出自己對於日本殖民的立場，雖然還是順著聊天對話，不太明顯。這章的對話小細節很多，「肉臊」這道菜也碰觸到更核心的王千鶴。

王千鶴問青山想在本島記下的究竟是什麼，青山說是「我想記下這座島嶼尚未遭到改變的那副面貌」，「可是青山小姐，臺灣早已走上同樣的道路（北海道與沖繩）了。」對話難得深入至此，兩人的想法卻是毫無交集。

王千鶴提到某夫人對自己穿著本島長衫的態度時說道：「再也沒有人記得本島人的生活方式，那種日子是會到來的。可是無從悲嘆呀，清國時代福佬人也是這樣對待原住種族的，人世荒謬，就是這樣吧。微有降臨在自身的時候才會感到痛苦。」這裡除了王千鶴很難得直嘆被殖民者的無奈，也表現她對原住民族的看法，這本書對於原住民的觀點很現代，是我印象滿深刻的部分，書裡是以王千鶴受過教養、遇過淪落藝間的原住民少女來突顯她的同理。

這一章節裡青山千鶴子再一次任性地想在颱風天到下淡水溪鐵橋去玩，這種為難人還當作旅行情趣的要求，讓人頗能體會王千鶴的無奈與氣悶，然而青山買下點心送給王千鶴的舉動又讓她好氣又好笑。

這些小小的互動都能窺探到王千鶴並不是沒有因為對方的直率、孩子氣而心軟過，然而青山千鶴子本質上仍是殖民者的身分，而她根深柢固到理所當然的異國之眼，註定她無法看見真正的王千鶴。

在章節末尾，王千鶴為青山煮了肉臊。肉臊是本島的家庭料理，大家族用肉塊炕肉、滷肉，較窮苦的人家則用豬皮，因為豬皮相對便宜。她對青山說：「我小的時候，還以為豬皮肉臊是非常昂貴珍稀的料理呢。那個時候心底有個夢想，事長大了以後，要盡情地享用肉臊。」這是王千鶴至此非常難得的表露心跡，表達自己的出身，把內裡的小千嶄露出來，結果青山的回答是：「那麼，看來就是今天了呢。」王千鶴只能繼續無言以對了吧。

到這裡都不知道罵青山幾次活該了。

第六章〈冬瓜茶〉是轉折，出現了兩個「哩呀事件」，它們是兩人關係與情感的高點，也是兩人身分對比最明顯的地方。「哩呀」是內地人對本島人的蔑稱，在兩人抵達臺南、投宿臺南鐵道飯店時，穿著長衫的王千鶴受到櫃臺人員的差別待遇，讓青山氣憤；而抵達臺南第一女高時，也在校內聽見「哩呀」稱呼，在這裡安排了校舍解謎分支，看似增加百合戀愛元素，其實透過內地學生大澤麗子與本島學生陳雀微這對女學生，呼應下一章節的贈送和服事件，並再次扣合小說主題：細心守護的大澤，是否想過陳並不需要對方的保護？提出可以投靠青山家、並贈與和服的青山千鶴子，是否想過王千鶴並不需要這些特殊看待？這份特殊，是感情的變化，還是始終隔一層紗的殖民者之眼？

在臺南府城吃著淋上肉臊的米糕，青山千鶴子說「這個世界上肯定存在不懂肉臊與長衫之美的人，可是，理解這份美麗的人也是存在的。」這裡王千鶴同樣回以沉默，但這份沉默不是像前面一樣無奈無言，而是能明顯感覺她受到觸動，露出溫柔的笑容。青山對王千鶴來說，不是「重要」卻的確是「特別」的，她的直率拉扯著王千鶴，在這個細微的瞬間，與接續下來這段卸下「能面面具」的相處，都能窺見到她並不是無動於衷。

不過這份觸動，能強烈到翻過落差與隔閡嗎？在第七章〈咖哩〉中，王千鶴終究還是戴回了她的面具。

大概是因為長衫帶來的Ｋ夫人事件與飯店事件，青山千鶴子決定送王千鶴一套和服，除了認定對方穿起來必定好看，也認為這能夠當作王千鶴的「護身符」——提供偽裝，讓她不從外在就被人歧視。正是這個舉動，把上一章節帶來的細微曖昧全部翻桌。

青山千鶴子終究沒能理解自己的錯付，而王千鶴最終仍是戴回了面具，接受了這份禮物。在臺南喝的冬瓜茶，冰塊的冰裂聲對青山千鶴子來說是甜蜜的回憶，其實也是兩人身分終究錯離的聲響。

第八章〈壽喜燒〉裡王千鶴回應青山始終緊抓不放的「朋友關係」，清楚宣告兩人維持工作關係是最理想的，然而又能從「和重要的人共同享用壽喜燒」與「為特別的人做蛤仔煮麵」看兩人你退我進的情感變化，乍看只是表面的應對，但第二次看時我感覺王千鶴在退回底線的同時，對青山仍然在乎，尤其在第九章〈菜尾湯〉的對比之下。因為在菜尾湯裡，青山終究還是顯現了她的殖民者帝果視角。

王千鶴在基隆之旅特地安排了到八堵的一段突兀行程，因為想看竹仔嶺隧道外的雙龍瀑布，她引用漢詩說道：「埋沒空山幾千年——多麼令人嚮往的景色呀！」對王千鶴來說，吸引她的不是帝國開通新隧道後的絕景，而是在被日本、被清國挖掘隧道之前的「埋沒空山」；然而面對這樣雙龍瀑布附近獅球嶺隧道和竹仔嶺隧道，青山的看法卻是「刻苦的清國，浪漫的帝國，不是相當令人玩味嗎？」，兩個人的觀點與立場分別甚大。而戰後因為建設公路使得雙龍瀑布消失無存，相形之下也更顯諷刺。

在基隆吃竹輪的環節成為最大的轉折點。然而遲鈍（或者說無自覺）的青山卻要到下個章節，才能知道自己因為竹輪而說出了看似平凡無奇，實則非常傲慢任性的發言，而她甚至是追問另一個被她嫌棄的灣生通譯美島後，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吃著竹輪時，青山說「我啊，太陽旗也好，日之丸帝國也好，最討厭這份自詡泱泱大國的傲慢之心了，可是在本島得以誕生美味的臺灣竹輪啊，就這份功勞而言，或許可以鬆口為帝國說一句好話吧。」以此為斷點，王千鶴也不再退讓，她設法安排、為青山完成吃到總舖師宴席料理的心願，最後請辭通譯的工作。

我覺得設計很精妙的，是點出青山千鶴子盲點的是美島這個角色。從第一章開始，若跟著青山的角度看美島，必定會覺得這個市役所人員是個枯燥、沒有情趣、古板的人，對於青山想「體驗本島美食」的要求冷靜甚至淡漠地不予回應，和盡心滿足青山所有任性要求的王千鶴形成強烈對比；然而正式各樣的美島先生指出了青山的傲慢是「知識階層的傲慢」。

透過竹輪、鹹蛋糕等等因為日本殖民而生的食物，對比變整齊乾淨的臺中市街與因而消失的臺中媽祖廟，要討論的核心自始不變，並在此將所有元素收回：「您所謂的美好事物，不只是僅僅對內地人而言，更是僅僅對青山老師本人而言的美好事務罷了。」

身為灣生的美島，「在本島出生、也對本地懷有故鄉之情」，他看不慣只是來短期遊歷的內地作家用異國的情調來看待臺灣，然而他身為灣生的身分必定也曾讓他在內地人與本島人之間兩面非人，這些沒寫出來的背景，若深思推敲更讓人感覺時代加諸在個人身上的無奈。這個角色同時也能回扣推薦者新日嵯峨子的灣生身分：「我自認為是『灣生』，而日籍這種歸類，彷彿將我排除在臺灣之外。」推薦序裡的灣生議題藏在美島身上，在這裡引發另一層深意。

爬梳至此，我覺得還是無法充分表現《臺灣漫遊錄》中細節互相扣合的巧妙安排，真要說什麼結論的話，大概就像青山千鶴子的養女所說，「母親想說的話，在小說裡面都說完了。」臺灣和日本曾經從屬的殖民關係，至今都還有太多值得討論。

而王千鶴與青山千鶴子之間究竟有無情愫？在王千鶴所寫的譯者代跋〈面線〉裡提及兩人曾經的對話，青山半開玩笑地說「小千啊，不如跟我結婚當我的新娘子吧！」王千鶴的想法是：「簡直傻瓜，我說的不是青山，是我。在那個當下，我感覺要是願意盲目地跟這個人結婚，或許會得到幸福吧。」

王千鶴終究不盲目，她們之間大概也像那碗蜜豆冰一樣，若有似無，是否真的有吃到，只有兩人明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