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鈴鈴——
外頭風光像浪一樣湧進來。
「您好,我想要修這支錶。」
「咦?對呀,很舊了吧?因為錶太舊,跑了好幾個地方都說沒辦法。」
「是這樣的,對我來說這支錶充滿著回憶,是很重要的東西。我希望……它能夠陪我久一點。」
「真的嗎?那就麻煩您了!要修多久都沒關係。」
「啊!抱歉,我得趕時間,先留電話給您,謝謝!」
他熟練地將外層裝飾一一拆解,按順序擺放,以免到時候忘記如何組裝。這錶像一朵重瓣薔薇,剝開一層還有一層;但對他來說仍是小菜一碟,他很快就解決了錶背的雕花殼和前頭的防塵罩,揪出果核似的本體。
伸手調整檯燈的位置,靠在椅背上深吸口氣,他決定先放鬆一下再繼續。看了看灰白的天花板,又瞥了瞥玻璃門外的街道,有什麼東西悶著,像阻塞的微血管。
今天依舊沒什麼人,慶幸的是還有委託一件。
光點裝飾著視野,歲月逐漸在玻璃上留下霧氣,每次開闔都像噙著沙。雖然不想承認,但退休的日子的確越來越近,或許這委託會是他生涯中的倒數幾件,該振奮振奮精神了。
他拿起撬錶刀掀開外蓋,將放大鏡夾在一邊眼眶,瞇著眼,就著燈光開始逐個檢查零件。用一字起子、十字起子分開,用鑷子夾出細小的內容物,清潔、上油,到目前都沒什麼問題。錶的年代是久了點,但感覺保養得不錯,沒有浸水或受潮的跡象。也許是擺陀卡住了?齒輪軸鬆了?還是其實有哪個看不到的地方生鏽、發霉?
幾乎每個零件都檢查過了,到底是哪裡有問題呢?游移的目光最後停在一枚短圓柱體的小金屬上——要把發條盒拆開來看嗎?他還記得過去師傅千叮萬囑,發條盒沒事不能隨便打開。發條盒裡的零件極其脆弱,保養上油也有一定的講究,多一點、少一點都會導致零件報銷。通常來說,大概只有原生產者知道精確的保養方式。
可萬一問題出在發條呢?發條斷了怎麼辦?真的不打開來嗎?
這可能是最後一次替人修錶,試試看吧!何況店裡還有能替換的舊式零件,以後恐怕再也用不著。他心一橫,謹慎地動手拆卸——
他揉揉雙眼,想確認自己沒有看錯。
當他拆開發條盒,用力眨眼準備聚精會神時,周圍的空氣突然變得嘈雜。猛一抬頭,發現自己不知為何身處陌生大街上;低頭一看,哪有什麼零件檯燈工具箱,他正兩手空空站在路邊!
他慌亂地打量四周,左顧右盼:地面鋪著磚,巴洛克風兩層建築的石子牆面嶄新又整潔,騎樓下方卻還是舊帆布的流動攤子。零星走動的行人穿著樸素,高領長袖;女人則清一色旗袍長裙,或打著傘,或提著包。空氣裡有著淡淡的雜質,似霧雨似飛砂。小販吆喝聲此起彼落,盡是聽不懂的方言。
「那邊的大哥,載我到車站唄!」
話語筆直朝他後背衝來,他立刻轉身,一名穿著灰色大衣的男子正提著行李小跑步過街,邊對著他招手。
他叫我?為什麼?
反射地低下頭,眼前的景象立刻給了答案:白色汗衫、捲起的短褲,自己正單手靠在三輪車握把上,另一邊把手則掛著頂大草帽。自己的身形變得高大魁梧,小腿粗壯,兩臂隆起,看起來的確是很能幹活的樣子。
「拜託你了,大哥!」
待那人放好行李坐定位,他踩著車輪不疾不徐向前。他當然不知道車站在哪裡,但這副身體的主人似乎知道。「先生有心事啊?」他不自覺地開口,喉嚨吐出陌生的鄉音。
「你看得出來?」那人猶豫了一下,也許剛剛正在放空,「咱去北方,回老家一趟。」
「回家好啊,怎麼臉跟苦瓜兒一模樣咧?」
對方沒有回答,只聽得大口吸氣聲,然後是長長的「唉」。又踩幾步,那人才續道:「咱這一去,怕是很難再回到這兒了。」
他不知該怎麼接話,只好默默踩著輪子。往車站的路似乎特別漫長。
「你也知道,最近北方又打仗了。」男人頓了頓,欲說還休,「弟弟說家裡出事,要咱回去……但妻小都在這兒定下來了,我不知道……該不該走。」
「那先生跟太太說沒?回不來的事兒。」
「沒,」感覺對方正緊握雙拳,咬著舌頭,「只說回家一趟。」
「哎,先生這不行啊!應該好好跟太太道別才——」
「咱知道,可、可就……說不出口呀!」男人急切地打斷,結果太急哽住聲,便暫時停下,接著又是一聲長嘆。
「先生對不住,是俺多嘴了。」他的喉嚨繼續無法控制地發出粗啞的嗓音,在這裡說話機能似乎不歸他管。他暗暗想著,這位車夫真是意外地多管閒事。
「不,該道歉的是咱。跟你一股腦兒說了這麼多,又插你的話。」對方有些懊惱,「說到底咱就是個沒用的丈夫,連告別的膽都沒有……」
穿大衣的男人這才坦承,自己是偷偷溜出來的。要是坦承回去的事,妻子一定會不管三七二十一跟定他;但北方的內亂正打得火熱,一時半刻難以休停,他並不希望家人受到戰火波及。
「所以,就咱個人去去再回,沒啥大不了。要是有個萬一……」男人低聲咕噥,「娘家還能靠一靠。」
他聞言搖搖頭:「哎,無奈呀!」
「咱出來前留了信,還放了咱的隨身錶,急用時應該多少能換點錢唄……」
真的不去告別嗎?他踩著車,好幾次話溜到嘴邊轉呀轉,最後還是沒說。難道非去不可嗎?他不清楚對方面臨怎樣的絕境,既然對方沒講明,也不好再問下去。踩著車的雙腳不斷暗示著,這趟車即將抵達尾聲。
「啊,車站就在前面,到這兒停就可以了,大哥。」
他目送男人離去的背影,感慨之情一時不能自已。灰色的背影就像天上濃重的烏雲,隨時都會在傾盆大雨中頹倒。沉重的步伐則是即將停擺的齒輪,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響,晦暗的影子因為逆光而拉得長長,像牽引一切命運的發條——
發條?
「咱出來前留了信,還放了咱的隨身錶,急用時應該多少能換點錢唄……」
男人的話在耳邊打轉,他突然想起自己出現在此之前的任務。
錶?
如果它就是那支錶,那一切就說得通了。他沒來由地這麼堅信著,也許因為這裡只是作夢。一定是他修錶修到睡著,他的腦袋才根據潛意識的胡思亂想,演了這麼一齣八點檔戲碼。
既然是夢的話,何妨最後大鬧一場?
他瞟了眼逆光而行的男人:男人正拿著車票穿過人群,緩緩走向車站大廳,手中的行李了無生氣地貼著、晃著。光線從車站天窗灑落,男人的臉闃黑一片,彷彿即將步入的地方不是天堂,而是深淵。
去吧!再猶豫就遲了。有個聲音這麼說。熙攘人群的喧鬧聲漸行漸遠,色彩正在消失,視野混入雜訊,周遭變成扁平的黑白默片。男人在大門附近確認時刻表,很快就要通過剪票口。
身體的主人啊,為我動起來吧!
「先生等等!先生,停一停啊!」
「大哥?」
「俺怎麼想都覺得不行,您還是回去跟太太說一聲吧!」他也顧不得怪腔怪調了,「是男人就不該走得一聲不吭啊,先生有想過您的錶她捨得賣沒?還有孩子,孩子還小不能沒爹啊!」
「大哥你這是幹啥?咋突然管起別人家閒事來?」
他不回答男人,直接橫在對方前頭:「先生,回去吧!」
「回去?但咱非回老家不可!」男人打算從旁邊快步繞過。
「不行,俺決不讓走!」他又更快地伸手擋住去路。
「幹啥?有毛病是不?」男人火氣上升,「咱偏要走你管得著!」接著一記手刀狠狠甩掉粗壯的手臂,加足了速大步遠離。
「站住——啊!」
他縱身朝男人後背撲去,男人承不住衝擊而被壓倒在地,痛得爆出大分貝的髒字穢詞,引來周圍乘客的注意。
「來人哪!有人打架啊!」
間或幾聲呼喊,但無一人上前勸架,亦不見警察、保安的身影。大家只是看著,或恐懼、或驚訝地,看好戲來著。他驅使車伕的身體,跟灰大衣的男人扭打在地,從一根梁柱打到另一根,再從這人的腳邊滾到那人的座位。光線從天上灑落,他們像極來自地獄的餓鬼,在人間糾結成現場直播的擂臺。每個人臉都黑糊糊,或許只是皮影戲的布幕。
「到底干你啥事?神經病!」
「為了修那支錶,我今天一定要好好修理你!」
「你在說啥?有病呀你!瘋子!」
「給我回去道別!」
啊——這傢伙怎麼這麼固執?
「不准走!」他用吃奶的力氣緊抓男人不放。
「咱老子就要走!」對方也以命相搏。
「回去!」
「偏不!」
「……老爺?」
奮力抵抗的手腳像靈魂被吸走似的,一瞬間軟了下來;他則因對方脫力而失去手感,跟著翻跌到了一旁。
「是、是老爺嗎?」女人再度出聲詢問,怯生生地。
所有目光都集中到男人身上。男人聞言立刻從地上爬起,拍拍灰塵東張西望,伸長了脖子找尋聲音來源,人群自動讓出一條路。女人的剪影出現在車站廣場,入口的光、天窗的光都打在她身上,她整個人都在發光。
「妳……妳、妳怎過來了?快回家去!」
男人慌慌張張,東窗事發似的,說話比老婆還結巴。人群以夫妻兩人為中心圍成個圓,而他席地坐在圓周附近,與眾人一同呆楞楞望著。全世界都在等他們的回答。
興許是光線太刺眼,他並未看清那位太太的臉;只見長裙的身影走到男人身旁,拉起男人的一隻手。然後,他注意到,女人把一塊發出金屬光的物品塞進男人掌心,並用纖細的兩手,將那厚掌緊緊握住。
「一起回去吧。」
夫妻倆在他眼前化成了一團光,眩目又刺眼,眼前的景象逐漸被光吸走,越來越小;不如說,是光越來越強,而他離那個世界越來越遠。
「啊,好亮!」
正當他以為自己即將眼盲之際,周圍倏地一暗;他猛然睜眼,整個人嚇得從椅子上跳起,呼吸急促,心跳如雷,冷汗直流。驚魂甫定之餘,他瞥見檯燈熟悉的昏黃,才察覺自己回到了店裡。
秒針疾走,聽見齒輪重新運轉,滴答作響,老東西再度擁有生命。他默默凝視著緩慢前進的分針,和幾近靜止的時針,目光又不時飄向室內一角。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外頭的風又來了,只是太陽已經下山。
「師傅,修好了嗎?」
他看著客人點點頭。表情雖然平靜,心裡卻翻了好幾跟斗:仔細觀察客人的眉宇,居然跟夢裡的大衣男有那麼些神似。他的腦袋或許有對人臉過目不忘的超能力也說不定,所以夢裡的景象才會如此真實。
「哇——真的修好了!太厲害了師傅!」
但這還不能解釋全部。更令人疑惑的是,他根本還沒打電話呀?
「剛修完嗎?這麼巧?其實我今天是去探曾祖母的病。曾祖母本來正在午睡,突然睜開眼對我說『錶修好了』,叫我趕快來拿。很神奇吧?
「她說這些年常常夢見悲傷的事,但這個下午作了場好夢,所以一定是錶修好了。」
「謝謝,她很好。雖然九十幾歲,身體卻很硬朗,只是前陣子不小心摔倒就住院了。之前還很健康的時候,為了讓機械錶繼續轉動,她每天都會出門健走,超勇的啦!」
「嗯,對啊,我小時候常常跑去住曾祖母家,聽老人家講以前的故事……」
「好的,有空我會常來,真的很謝謝您!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