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塊沙盒

2021/07/18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所謂生活:不斷砌牆,用越來越好的板磚,搭起越來越高的金字塔。
金字塔,墳墓的一種。

  你一如往常地醒來,早起。
  外頭的椋鳥今日也沒放過哪個人的耳朵,你緩步走到窗前,拉開簾子向外瞥一眼,隨後走開。真是,明明今天是難得的假日!你在心中抱怨,揉了揉紅腫的眼皮。
  獨居市郊的你每天都必須為自己準備早餐。為此,偶爾你會在早餐前做「晨間運動」,以便覓得食材,運動的地點就在緊鄰著後門的山丘林地。此時,自然到了該活動筋骨的日子,於是你整裝待發走到門口,卻忽然發現少了什麼。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怎麼能忘記這麼好用的工具呢?
  「唉——」
  你長嘆。今天的收穫不怎麼理想。
  你握著略有重量的薄磚,仔細掃描眼前的獵物(究竟是第幾個了?):這傢伙,熱量居然只有 87 卡?連破百都沒有,不過隨處可見的禽獸,還在眼前跳來跳去,搭配諧音數字更彰顯自身存在。打量至此,你連開槍都懶了,遂別過頭朝另一側山路走去。就算找不到足以果腹的千卡巨獸,沿步道往山腰前進,總不致無事可做。
  山腰空地立著一排排薄磚,不分晝夜吟唱著某個素未謀面的故事。你不禁想起兒時所見的音樂盒,還有終究屈服於地心引力的陶瓷舞者。薄磚群落不遠處,更為巨大的物體自地面拔升,高高聳立;若是找不到理想的獵物,還有這座塔的限量存糧可用——當然,家當一定得帶齊,因為是活的。
  好不容易靠打帶跑制服猛獸,你正打算上前領收應有的報酬;豈料下個瞬間,天上大網一撒,煮熟的鴨子立刻在眼前飛了。
  「抱歉哈,是我先來的!」
  對方只丟下一句,馱著獵物,乘著足以遮天的巨大方形平面揚長而去。
  該死的!
  你恨恨地罵出史上最難聽的字眼,將薄磚重重一摔,潤澤的子彈撒了滿地。
 
  後來你落寞走下山,繞道去山間休息站拿些免錢的,可惜盡是無法果腹的小東西。你只得狠下心來,向林務局的販賣機索些冷罐頭,回家自己料理。
  踏入廚房熟練地拿起平底鍋,一面思索該如何繼續過著自給自足的三餐生活。遠方的城市,許多方磚連接霄壤,還有更多薄磚構成的宮牆與殿堂,更多無法憑一己之力獲得的、源源不絕的維生必需品——手握的越少,能吃的越少,注定要活得越辛苦,死得越早——誰叫你不會飛呢?也不知道餓肚子入眠的日子要持續多久,連假日休閒也白白做工,真是不舒坦!才鬆懈下來,外頭門鈴卻響了。

  門外站著幾個自稱是你家人的男女,但你根本無從得知是否認識他們;因為這些人頭上都戴著面具,輕薄的板磚,連眼鼻的孔洞都沒挖開。
  他們自顧自地聊起天,在客廳一屁股坐下。板磚面具就像山腰的同類一般,撥放著旋律;不同的是它們節奏多變,從不重複。那些人的面具起先演奏各自的曲調、節奏,隨後慢慢達成某種同步——一致的拍子、和諧的卡農。儘管看不到臉,板磚依舊能用音調與反射光的微妙變化表示情緒。換做平常的你一定會嘲笑他們愚蠢,難道沒那片板子就無法讀懂氣氛嗎?然而,在只有你一人沒面具的情況下,你也不禁疑惑:莫非不正常的其實是自己?
  他們不以為意,像是你也戴著板磚似的尋常互動;你反而覺得不自在,便藉口準備食物逃離現場。
 
  你慶幸自己買了罐頭,如此便無需多費心思。倒出裡面的肉塊擺盤:肉是方的,盤子也是方的。比起筆直輪廓,最愛的果然還是平底鍋;你如此呢喃。為了讓菜色豐富點,於是轉身拿幾粒蛋,敲敲鍋緣、將內容物打入鍋中,接著隨手將蛋殼往窗外扔。家裡不需要更多圓形的東西,電視節目這麼說。
  拉開廚房抽屜,各種厚度的方磚一字排開,你僅僅瞄了一眼又關上,因為現在手邊已有更好用的工具。手裡握著早上出門帶的薄磚——那本是你前年抽獎得來的視力輔助工具,據說清楚到連灰塵的形狀也能捕捉;然而某日你發現它的功能並不僅止於此,不如說它就是為了「另一個天職」存在的。因為這項附加功能,從此家裡不再需要裝瓦斯。你抄起薄磚,俐落地翻炒黏濁的黃色,無視沾染其上的蛋汁。滋——數秒,越來越濃的液體終於成了固體。
  蛋,熟了。
 
  客人對上桌的菜餚很滿意。
  罐頭裡方形的骰子肉塊,以及板磚切的方形炒蛋。儘管只有這些能吃,他們仍讚嘆地連連點頭。把所有的圓形變成完美的方形是種藝術,書上這麼說。你也對於圓滿達成任務感到欣喜,覺得受到肯定,慢慢也加入了討論。
  原來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所有地方都踏遍的情況下,想起了許久未見的你。他們說,或許會是最後一次團聚:隔壁人家搬到塔上住了,親戚們有的跟去、有的沒有。他們也想問問你,是要上去,抑或留下?
  對於突如其來的問題,你笑著,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而談話聲,則不斷升高飛向雲端。

  最後的餘光劃成一線,替地平線鑲上金邊。眼前的山稜是齒輪的紋路,卻不是月的輪廓。
  板磚臉的親戚陸陸續續告別,所有人的板磚漸漸對不上頻率,在轉身後再度自成節奏。你想送行,卻沒什麼可送的;說到底,你還未做決定,留下還是上去?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勁。微風颯颯奏起林籟,雙頰迎上那冰冷,掌心則緊握著熾熱,彷彿下個瞬間就會躺成一片夕陽。
  此時,白天那群惱人的椋鳥又回來了。牠們縱聲大笑,陣陣辣醒渾身的細胞,鋸齒魔音不絕於耳。一天的假期要過去了嗎?就像做了個夢,一場荒謬的夢。
  你忽然想到了什麼,衝回房間搬出一塊塊金磚,來到家門前的空地中央。遠處的歸路,隱隱約約閃著板磚面具的色光。你深吸口氣,將金磚以薄磚加熱後,朝天邊投擲。滾燙的金磚在到達天頂的剎那應聲爆裂,化成蟹殼似的閃耀。砰、砰、砰!一朵又一朵,綻放成北斗七星;墜落,淌下黑夜的珍珠。
  你看不清薄暮,卻十分肯定他們會回頭望見,而他們將會知道這是答案:管它三七二十一、管它上天遁地,家裡不再需要方形的東西!
  是時候搬離這個鬼地方了,你說。任憑薄磚蒙上泥濘,漸漸失去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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罐裝故事集散地,偶爾掉落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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