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健康,有一陣子,晚餐後,我常在住家周圍的公園散步。某日,我在夜間散步時,遇到一個女人。
「你認識他?」她問起一個男人。
「好像沒聽過。」我對她說。
「我就問問看而已。以前的一個朋友。」她回應,她說我長得很像她一個朋友。
真是莫名其妙。
原先,我也以為那是她。我走過她身旁,有一瞬間,我停下腳步,單單只是一股直覺,那是一個我認識的人。結果,她這麼詢問我,語氣像是剝奪,讓我也無心過問。
「你結婚了嗎?」她問起我。
「等等回去帶小孩。」我笑著回應。
「幾歲了?」
「今年大班。」
我們沉默了一陣子,她走在我身旁,但我並不急著走開。所以,我們無語地漫步著。夜晚異常安靜,連夏日的蟋蟀聲也沒聽不見。
「你認識的那個,你朋友,」我主動開口「你們現在還有在聯絡嗎?」
「沒有,怎麼了?」她語帶防備。
「好奇而已。」我笑著圓場。
我們來到黑暗的一處岔路。
「嗯。我往這邊走,」她說。
「我也是,」我很快回應「我家也住那邊。」
我們走上了同一條路。
她沒有回應,我們靜緩地走著,像是都在等待對方繼續說下去。
「我跟我老婆結婚以前,只有認識過一個女生。」我說,她聽著,閉著嘴巴發出了沉悶的「嗯」的聲音。彷彿我們是認識多年的好友,她只是在聆聽一個也許我重複許多次的故事。
「我對那個女生不太好。」我說,她點點頭,像一個諮商師那樣,點頭,默許,肯認我的話語。
沉默伴隨著風來了。我們卸下話語,繼續前行。經過了落葉堆滿的鬆散樹叢,一旁的稻田裡,稻穗被風搖晃,涼意拍撫到了我們些微出汗的身體。夜裡僅有橘黃色的街燈,與黑暗,點綴星彩的夜空。
「對我老婆也是,有幾年,我一直覺得對不起他。」
「怎麼了?」她問起。
然後我開始說起這件事。
當時我才二十初頭,和我老婆同居,
我到小學旁邊的河堤釣魚。出發之前,我沒有跟她說。
那時,地底下突然冒出一條大魚,將在河堤旁釣魚的人都吞進了肚子裡。我縮著身子躲在牆垣底,牠沒有看見我。
我跳下河,變成了一條魚。我跟著牠。
那些被吞進的那些人,大概十來個。我把他們全都當成我自己。我要把他們救出來。我跟了上去。那邊的河流一路通往大海,所以,我必須在這條河將牠攔截。儘管如此,我仍追蹤那條魚很長一段時間,那時,我連對時間的感覺都成了魚的時間,所以,我說不上來有多久,但那感覺將近幾個月,甚至半年。
這條魚在淺河徘徊,伏擊沿岸的行人。我親眼看到,牠一次又一次地將活人吞入肚腹。在水中,牠照樣進食,牠吃下所有在海與陸之間,所有近水、浮水與沉水的。岸邊蘆葦,槐葉萍、水鱉,黑藻。有時,牠精疲力竭,就停止在水中,用牠的舌面,舔去石面上的各種苔癬。
日日夜夜,我和魚一樣,從未閉上雙眼。我明白牠的嗅覺靈敏。能聞見所有能被吞嚥的東西。
我曾有一次看到過牠的雙眼。
牠的眼睛突起,像一顆球裸露四分之一在水中。牠的嘴,因為尖銳的牙齒無法合攏,有些細微的水草,卡在牠的嘴當中。牠狂妄又悲傷的面容。我猜想那時牠睡著了,隨後,我立刻躲開。
一天夜裡,在下水道旁,牠靜靜地生長出了雙腳。像兩棲類那樣,一隻有著魚的圓形頭部的鱷魚。兩天後,牠生長出前肢。牠退化了魚鰭,牠的頭部開始變形。牠的雙腳變得能稍稍支撐牠的整個身體,用半似爬行,半似步行的方式移動到河岸角落。牠到了岸上,停下腳步,那裡有成群的山芙蓉。然後牠就死了。我在一旁,看見牠倒在山芙蓉旁。下起了雨。那時,我以為牠要上岸,從陸地上,繼續展開牠的吞嚥。
牠死後兩天,牠胃裡的某個東西,都被吐回來了。人群和花朵,魚和雜草,都從牠巨大的胃中走出來,回到原來的地方了。
我曾有一次進到牠的身體裡。現在,我已不記得,那是我確確實實地被吞噬,或只是我過度疲倦而做的一場夢。牠的身體裡,每個人都有秩序的在工作著。有人運送新進的生物,為其安排崗位。有人將大魚所吞進的草木,栽種成整齊的,如同花園的場所。即便,那是被黏著的肉與隔膜所包裹,野草與小樹的根扎進了肉裡,開始生長。人們就在那座花園漫步。
在那裡,我甚至看見了我過去的戀人。在那裡,牠是一條魚。牠在胃部的一處溪流游動。但我一眼就認出了牠,就算變成了魚,我也認得。牠聽見了我的話,牠似乎認出了一半的我。牠告訴我,牠在這裡很快樂。
那些曾被吞噬的,都已經復原了。但我並沒有被吞噬。
「所以現在你看到的我是一隻魚。」對我她說。她笑了,我注意到她嘴角上揚特別的角度,那讓我感覺很熟悉。
「所以,」她問「你老婆知道這些事嗎?」
「我從沒告訴過別人。」我說。
「為什麼要覺得對不起她?」她問,我陷入沉思。
「可是,這種事就算說出來也沒有人懂吧。」她輕挑地說。像在回應一個幼兒的戲語一樣。但我卻覺得,她深切明白我所說的那些事,過去,從來沒有任何一刻,我感覺到有人這麼深刻的理解我所說。
我們走上一座陸橋,路燈的光線隱去,黑暗俯臥在陸橋上。陸橋下,零星的車輛緩緩駛過。我們經過陸橋,走回家中。離開時,我們並沒有招呼對方,只是默默地走離,彷彿這個人並沒有在今晚出現過。
那晚就這麼結束了。
○
他們在陸橋頂端,一整座鄉的黑暗將他們包覆起來。她看向遠方的稻田,以及電塔所閃爍的光點。
她對他說,「我有點怕黑。」
「很快就到了。」他回應。
他們各自有一種模糊的,熟悉的感覺,彷彿有人曾經對他們各自,都說過相同的話。很快,車子閃動的光影,滅去了兩人眼中朦朧的遲疑。他們走下陸橋時,腳步已經逐漸堅定了起來。
僅僅是在那個深夜,她在睡前,試著想像了那隻大魚的畫面。然後,在睡夢中,她也成了一隻小魚,游進了那魚的胃底。她看見了那座奇怪的花園。
隔天早晨,他忘了自己在公園,向她說出口的事。他在獨自一人的住處醒來,下午,他要往赴約會。他希望這次能夠找到一個理想的對象。
在那之後,僅有一次,他看到過她在公園的長椅上坐著,凝望星空。他沒有叫喚她便離開公園。那晚,他有更重要的事。
三個月後,他因為工作以及其他因素,搬離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