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常去的眼科搬進同一條路上的店面,距離不過一兩間透天厝,舊診所就空乏地掛在原本的騎樓,色澤斑駁,窗上猶有膠痕。新診所裡一切重新架設,不過空間似乎開展了些,像一張白紙;原本塞在診所底部只作為附設的驗光間,也向外摺出了新的眼鏡行。我掛號後穿過診所進入那驗光間,熟悉的驗光師沒老太多,更瘦了一些。想起幾年前他第一次為我配戴角膜塑型片時,左手指輕輕端著如沫的鏡片而右手撥開我眼皮,掌紋裡藏匿的菸味。
就和小時候一樣。我將下巴抵上驗光儀,直視著小洞測量瞳孔。那路的盡頭原本是間紅色屋頂的小屋,門口還有柵欄和綠色草皮。我仔細凝視,驚訝地眨了眨眼,隨即想起某個喜歡的樂團有張專輯封面,黑色背景畫著圓形的風景圖案,乍看像機器裡模糊的路和紅色屋頂,聽歌聽久了才搞笑地發現是泳池水道和仰著鼻孔戴紅色泳帽的泳者。於是當那景色逐漸在我右眼裡對焦、鮮明起來之時,我不禁瞇起眼睛笑了。
而我隨即發現全新的驗光儀裡路的盡頭不是小屋。是一顆熱氣球,色彩繽紛,正要懸起來的樣子。中間的草地被刮去,鋪上了黑色的柏油路,路上的黃色虛線往我指來。
我不禁瞇起眼睛笑了。
嗶。驗光師叫我換眼,再次將鬆散的遠方對焦,儀器的聲音透過小洞滲入眼球,嘟嘟,喀,像在挖掘、旋轉著什麼。
然後他遞給我眼罩。切亮螢幕,我依順序唸出牆上的符號:左、右、下、下、上、右、左。由大至小整齊排列的E像某種幼蟲的變態,像一漫長艱難的睡夢。翻覆久了蟲就縮成點。還看得見嗎。很好。
驗光師說我戴鏡片的狀況很理想。沒看過超過八百度還能戴這麼好的,簡直沒道理。他說。角膜沒有變形或擦傷,度數也沒增加,新的鏡片可以非常環保地沿用舊的弧度,下禮拜會好。(而之後呢?等到整顆眼睛都因為成年而逐漸硬化之後呢?)如果幸運的話可以戴到三十,再決定要雷射掉度數還是配副眼鏡。最多不要超過四十就好。四十妳就老了。
三十歲。二十餘年。多麽穩妥而健康的保證。
走出驗光間我坐在等待的長椅上,梅花座讓整個空間被坐得很散,乾淨,疏遠。身旁的人都低頭滑著手裡發亮的螢幕,我卻全無想拿出口袋裡的手機瀏覽的欲望:我等待叫號時便只是呆呆地盯著日光燈管。我不知道那究竟是因為強烈在意著先前驗光師那句「維持得很好」而產生「那勢必得繼續維持」的強迫感,或者終於意識到這雙自小已近視八百餘度的眼睛竟還能如此清楚洞明地直視一切,已然是不可多得的僥倖。那仰賴沈重鏡片的童年時光裡我連自己的臉孔都沒認清過,乃至這重新被歸零也似、被還回來的自己曾有好長一段時間,都為鏡裡相視的臉孔感到陌生而駭然。
彼時那驗光間仍晦暗,稀薄的光在灰塵裡散開,必須穿過和診所之間近幾無光的窄仄走道才能抵達。驗光間裡還魁梧微胖、尚未因為菸癮削瘦的驗光師在佈滿鏡框的環形玻璃櫥窗之間,替椅墊上的我安上第一片角膜塑型片,在右邊的眼睛。一開始刺痛微睜,模糊地泛淚,接著眼外的事物就尖銳精準了起來,像一只突然被旋緊的望遠鏡。而我就魔法也似地同時擁有了一隻眼睛的無比清晰,和另一隻眼睛的霧裡風景。
有點癢。我努力不去揉。
櫃檯響起我的名字,我走入另一側的診間(說起來很奇怪我竟還得再進診間見眼科醫生,使用相同的檢查流程和儀器唯一差異是多了一手電筒折射照亮眼睛的步驟。)沒衰老也沒變瘦的眼科醫生示意我坐下,將下巴放上儀器的紙墊片,右眼朝小洞看進去。
而一切都清楚地待在那裡。紅色小房子和它延伸的柵欄,鮮綠草皮向我寬闊展開。一切都還在那裡,在這裡,再凝視用力一點就能抵達的這裡。而我正想看得更清楚,而迫切地睜大眼睛、忍住欲眨眼的乾澀癢意時,那洞裡的景色也隨即失焦了。
(本來沒想要發這篇的但某種層面而言無法釋懷寫很久的選歌文直接被清除
所以邊複製上來邊排版邊自言自語寫得真爛邊附上一首憤世忌俗的歌邊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