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本就由無數憾恨共構。
之前(註)我談起國中階段那位我人生裡首次公開誇讚我作文寫得好的女老師,後來我連年拿校內演講朗讀雙料冠軍,有幾次臺下的評審就是她。
被她誇獎以後,從此,我的作文和週記就屢屢在同學間傳閱,每次簿子發下來,總有同學「排隊」讀我的文章;直到進重考班,我再度因為國文和英文作文的高分,屢屢被貼在公告欄被全班兩百多個同學下課後駐足品讀。
(插播感謝當時佛心每週免費指導我英文作文的學長Anthony Redfearn)
說了這麼多,目的不是重提「當年勇」。
我人生最大的遺憾之一,就是沒有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國小到高中同校或同班),因為家庭的顛沛與際遇,我與求學階段同學的關係是斷裂而不連貫的,有時被「知音難覓」的懊喪情緒包圍,我會想起那段有人排隊借讀,或在布告欄前圍觀我文章的日子(畢竟我是多麼渴望燈光與舞臺的月亮獅子)。
我想像如果我有這樣一個(群)青梅竹馬,直至今日,他們永遠是我的第一個(批)讀者,他們關心我在寫什麼、好奇我在寫什麼、期待我將寫什麼、稱讚或批評我寫出來的什麼。而且儘管我沒有一座林榮三冠冕加身,他們仍然相信我寫得夠好,或可能,是最好。他們也許不懂,或不太關心文學是什麼,但是他們從不懷疑,我終有天會成為(或已是)一個傑出的作家。
讀《張愛玲課》,張愛玲和炎櫻的關係、和胡蘭成的關係(愛情上儘管失敗)、和宋淇與鄺文美夫婦的關係--我並沒有自大到要把自己的才情與張愛玲並比,我只是艷羨她能夠遇到這些知音。
年紀漸長,我更加覺察自己對「經營關係」的倦怠與蠻不在乎,這有許多原因,其中一個相當重要的是我與家人間難以修補的裂痕,使我「自成一孤國」、「在荒煙漫草中,將所有通向我的路徑,盡數封緘」;我並不是不需要/不期待親密關係,只是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我從不感覺一個人有什麼不好。
也許,我可以把點讚、留言甚至分享的文友/網友視為某種程度的知音吧?
他們會偶爾想起我,而試圖在網海中尋找我的蹤影嗎?悲哀是,我已更改名姓,他們記得的那個寫得好的我早在網海滅跡。
沒有一個(群)青梅竹馬式的知音是我的遺憾,(暫時)沒有一個板起面孔對我怒斥「不寫,就打死」的愛侶更是(因此,可以理解為什麼蘇偉貞要為「站成地平線」的張德模寫作《時光隊伍》、《旋轉門》二書)。誠然,來到人世,每個人有自己功課,有自已的不足與缺憾,我不會認為自己是不幸的,對於永遠將寫作排在人生第一順位的我而言,只要能寫,就是幸福。
所以儘管行文傷感,也請不必太為我擔心。
(談這些很自溺,就有點像是把落落長的情史寫出來最後仰天狂吼他/她為什麼不愛我,但大概深夜憶起人生遺憾的時候,沒有人是不自溺的)
註
我乍然想起原來這兩位老師是同一人。
國中的時候,第八節國文課有個戴眼鏡綁馬尾、面色蠟黃的女老師,總是讓我們念一整節課的《論語》,當時大學聯考還考四書,但國中的教科書只有某幾課會選,不是出於(末屆高中聯考的)「考試需求」,也不知道是為什麼(為了我們這群毛頭小鬼的人格修養?),一整個學期我們就在她的指導下,頭昏腦脹地子曰來子曰去。
我國一時頭一次被當全班的面公開誇讚的作文,就是這位老師改的,我記得是跟家庭有關的主題,被誇獎的原因是我在文章裡大量地使用括號,讓文章變得「很好笑」(傳閱的同學一致認證),這開啟了我對寫作的興趣和自信,爾後我最期待的就是每週的作文課和週記。
成為大人以後,寫得好不好反要「專家」(評審)來認證,這使寫作綁手綁腳更難以快樂,大概就是在無法摒棄腦海裡那個渴求被專家認可的念頭同時,初心湮滅。
它不代表我作品的好壞,只是有某些純粹無雜質的東西,我再無能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