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小說 往後餘生

閱讀時間約 46 分鐘

01

  離開餐廳,春夏之交的時節,讓雨水多了,稀哩嘩啦的,從褚雲走的那天一直下到葬禮這天,都沒停過,整個世界壟罩在陰暗灰濛的色調裡,不見陽光。
  我撐起一把黑傘,和其他的朋友道別。一聲聲的Bye-bye、再見、保重,不只是和我說,也像和褚雲的人生做最後的招呼一樣。
  這一離開,不知下次何時再見。
  一個個穿著黑色衣裳的人,從我身邊經過,走上街道,然後流進人潮裡,被其他色彩稀釋,繼續他們的日子。
  我替離開的褚雲,謝謝他們來過,目送他們遠去。
  人生如此。
  葬禮後的餐敘選在褚雲最愛的小店,經濟且實惠,而且店家不介意我們一群參加完喪事的人進入、沈浸在死亡的話題裡。
  其實,除了衣服的顏色之外,氣氛是挺活潑的,褚雲的朋友來自四面八方,有他小學、高中、大學的老師和同學,乃至他工作之後每個經過的職場,都有同事和長官來,還有許多看不出與褚雲在哪相遇卻也遠道前來的人,大部分很都和善好談。
  每個人談起他,都是快樂。
  只有我,坐在角落,安靜地聽他們說,好像蒐集褚雲人生散落在他處的碎片般,將那些我還不知道的、和褚雲有關的事情,都收進心裡,好好記著。
  這之中有幾位是日常就有來往的朋友,我也熟悉,褚雲檢查出肝癌之後,帶著我認識他們,讓我不至於在他走後孤苦伶仃。
  所有的人談論起和褚雲相處的點滴,說到好笑的地方,經常大笑。
  褚雲是個有意思的人,爽朗又鬼靈精怪,他經常逗人笑,自己也會笑,張著嘴、眉毛挑高、笑肌使勁的那樣開懷大笑,配合如洪鐘一般的笑聲,他又長得好看,這樣一笑,彷彿整個世界都為他明亮起來。
  現在他不在了,眾人的笑聲依然,就像他還在這裡,用他那些笑料和無釐頭的回話,使整個氣氛都活絡了。
  我看著他們,也跟著笑了。
  這是褚雲最樂見的畫面,他向來很怕別人哭哭啼啼的。我想他在天之靈若知道他的朋友想起他都是快樂,一定也很高興。
  手機裡有幾則簡訊,是褚雲的家人,他們把他的後事全交給了我,一個也不來。
  這是早就知道的事情,他們不來也好,省得讓愉快的聚會又生尷尬,讓人總要唏噓褚雲的身世。
  那是褚雲最不喜歡人談論的事情。
  像他這樣好的人,很難想像他也有這樣的晦暗之處,但褚雲總是豁達,說他已經獲得了許多,這些注定失去的事情,就不應該佔用他珍惜所有的時間。
  幾個朋友離去前抱了抱我、安慰我,要我保重,我一一回擁,只是笑一笑,告訴他們我會好好的,最後我結清餐費,和老闆說了再見,撐著傘也走入雨幕裡。
  說到這裡,別誤會了,我和褚雲只是朋友的關係,因為一些緣故,我和他住在一塊,相互照應著而已。

02

  檢查出肝癌的那日,褚雲買了蛋糕回家,那天正好我休假,去替母親辦點家裡的事情,從宜蘭回來時還很早,迎接提著精緻蛋糕盒子的他。
  晚飯後,他讓我拆盒子上的緞帶,是黑巧克力蛋糕,我最喜歡的口味。
  這天只是平凡的日子,不是我生日,也不是他的生日,更想不出是什麼特別的日子。
  「為什麼買蛋糕?」我問。
  「路過這家店,就想買了。」他說。
  過去就連算是我們誰生日,也不一定有蛋糕吃,必須我或者他有空去這家店才行。
  那家店離得很遠,要轉兩趟捷運,我們都沒有車,去了還要提著蛋糕回來,又怕撞壞,年紀大了禁不起這樣勞累,後來只有順路才會去買。
  這款黑巧克力蛋糕是那家店的招牌,外層是絲滑濃苦的生巧克力,裡頭是不太甜的蛋糕夾著柑橘口味的軟餡,嚐起來帶著微苦和酸,甜味只有一點點。
  褚雲喜歡甜食,他通常買另一款芋泥口味的蛋糕,那個我也喜歡吃。
  所以,他買這款黑巧克力蛋糕,是很奇怪的事。
  「為什麼不買芋泥蛋糕?」我問他,切了一小片,放進小盤子裡吃。
  他看了我一眼,用有點抱歉的口氣說:「今天去醫院看報告,好像是肝癌,之後要開刀,可能需要麻煩你照顧我。」
  我看著他,忘了繼續吃,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突然想起來了,這家店旁邊就是台大醫院。
  「……怎麼會?」我放下盤子問,眼前帶著微苦香氣的蛋糕突然沒有了過去的吸引力。
  「不知道,可能是遺傳,我爸跟我阿公都有肝病。」褚雲說。
  「是幾期……?」
  「醫生判斷可能三期或四期,還要做一些檢查才能確認。」褚雲說。
  肝癌三期或者四期,有什麼差別我其實不懂,但我曉得這代表褚雲的狀況很嚴重。
  家裡突然很安靜,褚雲小心翼翼的看著我。
  我深呼吸好幾口氣,然後才問:「接下來?」
  「……醫生建議我後天就住院,進行手術。」
  我點頭,起身要去拿手機,才一抬腳,不曉得怎麼回事,使不上力,竟跌倒了。
  「安書!」褚雲嚇一跳,立即過來扶我,我扶著他站起身,他帶著我去沙發那坐下。
  我陷在沙發裡,有些惶然,忘了我剛起身要做什麼,褚雲沒有離開,他抱住我,安撫地拍著我的背。
  他才是病人,我應該安慰他,但是反而他在安慰我。
  我攬著他的身軀,還是那樣溫暖而強壯,一點都不像是得了癌症的樣子。
  「你不要難過太早,也許開個刀就好了。」他嘴上說。
  我知道他,就算他覺得狀況不會太好,也不會把悲觀傳遞給身邊的人,也可能他真的樂觀,但我想他這話安慰我的成分很大,因為他一句玩笑話都說不出來。
  「我只是有點嚇到。」我說。
  「……抱歉。」
  稍微平緩心緒之後,想起我要和公司請假,於是找到手機打電話,上司在另一頭聽說,口氣不太和善,「他沒家人嗎?怎麼還要室友照顧?」
  「……他不想家人擔心,所以……」我解釋。
  他叨叨念念一陣之後允假才掛掉電話。
  那日晚上我沒有回我的臥房,去他那裡和他擠在一塊兒睡。
  平時我們各自睡,很少會這樣親密,但是我實在不安,所以就抱著枕頭厚臉皮的過去。
  他很包容,讓我躺在他身邊。
  我們躺在加大的雙人床上,安靜的夜裡可以聽見他的呼吸聲音,和緩的吸氣、吐氣,他鼻子過敏,所以呼吸的聲音大,彰顯了他的存在。
  看著天花板好一陣子,我感覺到他的手伸過來牽住我。
  「不要害怕,不會有事。」他輕聲說。
  手上是他傳遞過來的體溫,我嗯了聲,閉上眼睛。

03

  雖然和家裡的人不親近,但是這樣大的一件事情,褚雲依然聯繫了家裡的人。
  他的姊姊來了,和他面對面坐在客廳裏,聽他提及病況,臉色不是很好。
  「治療會很花錢吧?」他姐姐褚熙問。
  「嗯,數目不小,但之前工作還有存一點,你不必操心。」褚雲說。
  我在廚房裡切菜,聽見他們對話,怒氣打心底浮上,停下動作,想走出去趕人,隨即聽褚雲道:「不會連累家裡,只是之後安書照顧我,我想得要告知你們。」
  「……我會和爸媽說的。」褚熙道。
  「嗯,麻煩你了。」
  我想起來褚雲是為了讓我能夠安心照顧他,所以必須告訴家人,只好繼續做飯。
  午飯做了清淡的菜色,他們姐弟倆談話完之後,褚熙留下來吃。
  她長得和褚雲很相似,沒有比他大很多歲,但是顯得老態許多,家裡有一個前幾年車禍半癱的丈夫,還有兩個正在讀國小的孩子,褚家兩老仰靠她生活,一人扛著五個人的日子。
  午飯用完,她並不多留,就離開了我們這裡。
  褚雲沈默地收拾了碗筷,我讓他休息,自己洗淨碗盤,從廚房出來時,卻見他在客廳的陽台那兒抽菸。
  我靠過去,知道他心情不好,他卻對我微微一笑:「之前想著要少抽一點、才能活久一些,現在反倒想,應該把握美好時光,多抽一點。」
  我嗯了聲,沒說話,不想承接他對自己的調侃。
  他抬手攬住我的肩膀,一齊往陽台外看去,這裡偏離市區,已經是捷運綠線的最後兩站,我和褚雲一起找的房子,不過買房子的錢是他出的,我每個月固定匯給他一筆,當作是租金,雖然他很不情願收。
  中午天光正亮,社區裡安靜,大概住的人都去上班上課了,很少有待在家裡的。
  「等一下我們去戶政事務所吧。」褚雲說。
  他的聲音很溫和,臂彎內也是溫暖的,但是我的眼眶沒有辦法控制地紅。
  「……我不想要。」我說。
  「對不起啊安書。」褚雲低聲道。
  下午我們收拾東西,還是去了,聯絡他的律師朋友來當見證人,結婚登記很快完成。
  我們結婚,並不是因為相愛,是因為褚雲身邊必須要有人幫忙他,確認照顧他以及之後處理他的後事都能按他的意思,不會偏離。
  當然有很多其他的方法可以讓我也能做到這些事,但沒有比結婚更快的。
  在專法上路之後,我們就有這個共識,假如有一天,我們誰需要依靠另一個人做決定的話,就先去結婚,這樣才能名正言順。
  以免他的家人會來吵,徒增事端。
  他慎重地拿出兩個銀色的指環,或許早就料到了總會有這一日,抓著我的左手套在無名指上。
  「你要不要替我戴?」他問,手指頭在我的眼角撫過的,擦去淚水。
  我點頭,拿過他的給他戴上,心裡完全沒有高興。
  儘管年少時的我,是如此渴望有朝一日,能和褚雲是這樣的關係。
  他的律師朋友在旁邊,沒有說話。
  末了,他只是對褚雲說一句,「你真的是糟蹋人。」
  褚雲笑了笑,無可奈何,我則搖頭,至少我還能成為他的依靠。
  商定了之後財產處理的程序,送走他的朋友,我們一起去吃了家附近的一間居酒屋,是我們都很喜歡的一家店。
  褚雲喜歡那裡的串燒,我們偶爾會去,現在這樣的時候當然也去。
  他一如既往的點了清酒,我不贊同的看著他,但我曉得,他不是那種會因為病了就克制的人,人生瀟灑,他想得很通透。
  居酒屋的老闆趁著還不忙,過來和我們聊了幾句,褚雲把他逗得很開心,我在一旁跟著笑了,後來湧入一批客人,老闆轉身去忙,褚雲才安靜下來。
  他看看我,說了一句:「今天終於笑了。」
  我看著他,沒說話,他又道:「等一下要開始禁食,不曉得這樣一餓會瘦幾公斤,我得用力吃,免得太瘦。」
  他其實不胖,一直有運動的習慣,身材維持得很好,也不是太纖瘦,從我認識他的時候就是如此,說這話是很無俚頭的,我忍不住回了他一句:「不過就是一餐。」
  「我禁不起餓啊!」他道,臉上還是浮誇的哀怨。
  「你就吃,盡量吃。」我說。
  吃了滿腹食物,我們才離開,一起散步回家,進屋之後,稍作休息,開始收拾住院要用的東西、換洗的衣物。
  這次手術預計住院兩週,褚雲已經和工作的地方請了留職停薪,他一邊裝衣服,一邊笑道:「我現在要靠你養了,安書。」
  我瞥了他一眼,裝作愁眉苦臉道:「老公一結婚就不養家了,我好命苦。」
  他笑出來,又和我來回幾句。
  收拾好,洗澡、睡覺。
  昨夜枕頭沒有拿回來,我依然去他那裡睡,褚雲牽著我的手,摩挲我無名指上的銀環。
  「……要麻煩你多擔待了,安書。」
  「……嗯,我們是夫夫嘛。」我說。
  他笑了聲,稍微往我這裡挪了下。
  「……其實我有點緊張。」他說。
  「……我也是。」我說。
  「還好你在這裡。」他又道。
  「……嗯。」
  隔天,我們安靜的起床,洗漱完叫了計程車,他要我吃一點東西,但是我沒有胃口,只是在等車來時去便利商店買了一包營養果凍,胡亂吃掉。
  到了醫院,辦理住院,做了一些術前檢查,護理師問我是他的誰,我說:「我是他先生。」
  對方愣了一下,但很快點頭,接著說明手術細節時,都是對著我和褚雲一起說,我看著褚雲自己簽了手術同意書,確認好文件。
  等了一陣子,他就被送進手術室。

04

  夜裡,我孤身躺在家裡的床上。
  從褚雲最後一次住院至今,已經有一個月餘,床單被套怎麼樣都到了必須更換的時候。
  但是我不想。
  喪禮過後,按照他的意思,火化、磨成細粉的骨灰,往湛藍的海裡飛去,如同他瀟灑的靈魂般沒有眷戀,只留下我,站在甲板上。
  海葬,是和其他喪家一起辦的,選好要去的海域,集結成隊,抱著那麼小一盒的骨灰,上船,聞著汽油的味道、聽著船馬達篤篤聲,然後到他最終之處。
  他的終點在那裡,而我的還不知在何方。
  第一次手術後,真正確定褚雲的病況,三期肝癌,腫瘤侵犯到血管,但是肝功能還維持不錯,摘除病灶之後,醫生建議立即做標靶治療。
  醫院裡,他躺在病床上,手腕內側還接著點滴,手術之後元氣大傷,紅潤的臉色暗沉下來,他剛醒來,第一眼看見我,迷迷糊糊,喊了一聲:「安書。」聲音沙啞。
  我捏了捏他的手,他又很快睡過去,過了足一日才真正清醒。
  住院的日子很單調,褚雲是很乖的病人,不舒服還是認認真真的吃,認認真真的休息,因為開刀腹部有一道傷口,怕躺久了沾黏,我總扶著他四處走動。
  應該很不舒服的,但他因著散步,又成為那陣子護理師之間的開心果。
  閒暇無事的時候,他就窩在病床上,看書,或者平板電腦,或拉著我一塊看影集。
  單人病房裡,只有我和他兩個人,依偎在一塊兒,他還是攬著我,因為怕吵到旁人,我們分著耳機聽聲音,打發時間。
  他的同事想來探望,他都拒絕了。
  褚雲雖然很喜歡和人交朋友,也很照顧朋友,但是最怕自己狼狽的樣子被朋友看見。
  他不喜歡別人同情,或者給他多餘的安慰,總是能避就避。
  有時候我趁他休息,回家煲一鍋雞湯帶來,他總開心,直呼好吃,因為煲湯需要耐心,我嫌麻煩,過去很少做,他便苦中作樂,說能經常吃雞湯是意外的福利。
  我笑他沒志氣,分明不在醫院,比雞湯好吃的東西更多,他眉眼彎彎看著我,「沒有一樣比生病時安書為我做的好吃。」
  我抬手去揉一揉他的頭髮,端著吃完的保溫罐去浴室清洗,背對著病床的方向,忍不住流眼淚。
  我是照顧的人,不應該軟弱,但眼淚不由自主,雖然知道現今癌症已經是非常普遍的病,也不是直接和死亡掛上等號,失去褚雲的害怕還是時刻籠罩我。
  一直到我從鏡子裡看覺得沒有哭過的痕跡,才從浴室出去,褚雲可能吃飽發睏,又睡著了。
  我放輕手腳,收拾好東西,坐在窗邊看他的睡臉。
  看了許久。
  對於他的病況,醫生倒是樂觀,褚雲正值壯年,在此之前都很健康,雖然不能放心移轉的可能,但是現在除了標靶,還有免疫療法等許多手段,五年存活率評估起來還是不算低的。
  預定住院的最後兩天,開始標靶治療,我以為那是什麼大陣仗的治療,卻不是,護理師端來一個小盤,上頭就擺了幾顆藥丸,裡頭就有標靶藥。
  褚雲一口吞掉,就算開始了抗癌的路程。
  吞完藥的隔日,褚雲身上突然起了大量水泡,他皺著臉,疼痛難當,那幾顆小藥丸的副作用十分可怕,他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原先手術之後還有的餘裕盡數消失。
  看我在旁手足無措,他還是努力一笑,要我不擔心,「很快就會好。」
  可那藥一天要吃兩次,副作用持續兩日未消,主治醫師才減低劑量,褚雲卻擔憂降低劑量會殺不盡癌細胞。
  但是副作用可能隨著藥物在身體的累積更加惡化,他想維持原本的劑量,醫生也不願過於激進。
  因為他對藥物的反應不好,主治醫師又多留他幾日住院,直到吃完整個療程,才放人歸家。
  他很高興,我替他收拾好行李,攔了計程車帶他回家,一進家門,他脫了鞋子,腳步還有些虛浮,但是也不休息,在屋子裡四處轉轉,似乎是眷戀將近三週不見的屋子。
  吃好晚飯,他坐在沙發上。
  因為照顧他住院的緣故,回來幾趟都是匆匆,需要收拾,我先拿吸塵器把家裡的地板都吸過一遍,往常這個都是褚雲在做。
  經過沙發時,他突然伸手,攬住我的腰身,我嚇一跳,關掉轟隆作響的吸塵器。
  褚雲將臉埋在我的腹部,緊緊抱著我的腰,沒有說話。
  我就那樣站在客廳,任他抱著,直到他心滿意足。

05

  我用配偶的身分,辦理了褚雲的死亡登記。
  拖到第三十天,我才拿著他的證件去戶政事務所。
  認識他時,無論如何想不到最後送他走的會是我。
  這個人真真正正死了,不只是在這個國家的法律上,也在我的人生裡離開。
  結婚不過兩年多,我就成了喪偶的人。
  辦理死亡登記的是一個年輕的小姐,她應該看過許多人生,平靜地引導我填寫表格、然後在電腦上操作一陣子,最後告訴我,登記完成。
  接著一併申請除戶,所有手續弄好,不到兩三個小時的時間。
  從步入死亡,到入殮發喪,一個人死去的儀式如此的長,但其實也不過就是薄薄幾張紙、幾張表格的事情。
  結束行政程序,年輕辦事員提醒我後續要辦理遺產稅的申報,給了我一些相關的說明書,送走我時,說一句「節哀」。
  哀傷能夠節制嗎?我不知道。
  回到家,我看著空蕩蕩的屋子,覺得很不真實,總覺得他會像過去一樣,下班了、開門進來,對我道:「安書,我回來了。」
  我們是室友,他大可不必告訴我他回來了,但是我很珍惜,每一次我都會回答他,「你回來了。」
  因為以前我不知道,會不會褚雲哪時又喜歡了哪個女孩子,我就沒有能說這句話的機會了。
  第一次住院回家之後,褚雲趕我去上班,我開始過著白天工作、晚上回家陪他的生活,他的精神一直不是很好,整個人厭厭的,但這是正常的,他剛手術完,又服用那些藥,只能等待治療發揮效用,期待他的痊癒。
  但是治療的效果並不好,出院兩個月後,主治醫生看著他的檢查報告,皺著眉頭,切不乾淨的病灶持續增生,標靶藥物並沒有發揮應有的功用。
  醫生說,到褚雲這個時期的病患,標靶藥物的效果確實有限,尤其病人本身對藥物的反應就不好。
  於是決定要更換治療方式,那又是一大筆錢,但不管多少錢,都沒有他的命來得重要。
  從醫院出來時,或許我的臉色不好,褚雲笑著摸了摸我的頭髮,安慰我:「沒關係,總能找到有用的方法。」
  我想問他,萬一找不到呢?萬一一直惡化下去呢?可是我不敢問。
  很快,我們又再次打包行李,住進了醫院。
  護理師們看見我們,已經非常熟悉。
  看著褚雲和他們談笑風生,我只能沉默,無法再像前一次陪笑。
  夜深人靜的時候,褚雲拉著我,親了親我左手無名指上戴著的銀環。
  他不需要在我面前也保持那樣開朗的樣子,我們都沒有說話。
  至今我一直記得,他看著不知何處,眼神茫然的樣子──那從不是我認識的褚雲。
  這一次手術完的隔天,褚雲開始高燒,吃了退燒藥也不見好,雖然是治療的副作用,但主治醫生也非常頭疼。
  一連燒了三天,我連家都不敢回去,一直守在他身邊,在他差點要轉入加護病房的時候,燒終於退了。
  那是他告訴我得了肝癌以來,我第一次在褚雲面前流淚。
  退燒之後,他又在醫院待了兩天。
  因為尿不出來,所以一個女的住院醫師來替他導尿,圍廉拉上的,我只聽他們兩人說話,似乎不太順利,不斷聽見褚雲的嘶嘶聲,後來又叫了其他資深的男醫師來,才讓他成功排出尿液。
  醫護人員都離開之後,褚雲對我勉強笑著說:「真是一場災難。」
  我只能扯扯嘴角:「有可愛的女孩子幫你,不好嗎?」
  他看著我,一時不說話。
  我才驚覺,自己說了十分失禮的話。
  「對不起......我知道你不舒服,這是沒辦法的,我不該這樣說。」
  褚雲笑了笑,只道:「......從來不知道安書這麼會吃醋。」
  我看著他,苦笑了下。
  他不知道,我早就麻痺了。
  可能是這陣子太過親近,又替他處理這麼多的事,我忘記了自己是他的誰。
  我沒說話,他抬手摸了摸我的臉頰,我把臉貼上他略微冰涼的手掌,聽他又道:「這是我第二次見你哭。」
  我看著他,沒有說話,嗯了一聲。
  「安書,不要哭,我會傷心。」他又說。

06

  褚雲買這間屋子時,裝潢的一切都和我商量,要有幾個房間才夠我和他一起生活,廚房的爐具安裝什麼高度才能讓我舒適做飯,浴室要不要裝浴缸、後陽台要放哪些東西……
  從設計到完工,大概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我和他幾乎每天都會談論房子的事情,但我總抱持著是「另一個人」會和褚雲過生活的心態和他說話。
  直到搬進來,我都還不太敢相信,他同意我和他住在一起。
  原來那「另一個人」,真的是我。
  那些日子太過珍貴,深鐫於心,以至於現在獨自回家,看著只餘我一人的屋子,那每一處我和他一起決定的角落,都讓我感覺像是凌遲。
  為了兩個人住而規劃的房子,一個人住起來,空間不只被放大了兩倍。
  送走褚雲之後,我忽視那需要替換的床單被套,回到自己的房間去睡,不再睡在他的房裡,因為那裡也不會有他。
  和他生活在一起時,我們的空間分配十分明確,他的空間、我的空間,還有我們能夠共用的空間,我們很少會踏入彼此的空間裡。
  因為我和他都很明白,這段相伴並不是敞開一切的關係,只是剛好同路而行,或者,應該說是我執意留在他前行的路上。
  如今剩我一人,我依然遵守著原先的分配,我的、他的,我們共用的。
  我恢復上班的日子,沒有需要照顧的人,工作時不再經常看著手機,不再擔心不能準時下班,麻木地做好主管交辦的事情。
  之前巴不得辭掉工作,用全部的時間去陪褚雲,只是被他阻止,現在看來,他是對的,漫長無盡的日子裡有一件必須逼著你起床出門的事情,生活才能像模像樣。
  他的律師朋友聯繫我,問我是不是該處理褚雲留下的財產,我回覆他,還有時間。
  他的訊息隔了很久很久才來,上面寫:他擁有你所有的時間。
  看見那行字,像控訴一樣,我笑了笑。
  褚雲可以擁有我的所有時間,但是他不願意要。
  我們很年輕就認識了。
  是那種可以用「認識很久很久」來形容的時間長度。
  每次住院時,他也總是和其他人這樣說明我和他之間的緣分。
  男性和男性之間,在這個年代並不是新鮮的事情,但還是有很多在意、探問的人,褚雲並不避諱,大方談論我們之間。
  從相識到結婚,被他說成了浪漫的故事,被他說成了我終究等到了他。
  我不知道他說給誰聽,是說給他聽,還是說給我聽,也不知道,他這樣說,是為了誰開心。
  但是他的身體消瘦很快。
  他的笑容隨著一次一次治療,逐漸黯淡。
  我不知道這些治療是在救治褚雲的病痛,還是在拉長他受苦的時間。
  但是他和我,從來沒有放棄過。
  擔心我睡眠不好,後來他不再讓我和他同房就寢。
  敞開的房門當然無法遮掩住他試圖忍耐的難受痛吟。
  癌症本身帶來的苦痛和那些治療的副作用聯手折騰他,那些夜裡我都恨不得自己是褚雲,替他分擔這些病痛,但這是不可能的。
  這個年代裡肝癌患者能夠用的方法,褚雲在短短一年多都親身受過了,從發現罹癌的春天,再到隔年的春天。
  我從來沒有這麼希望時代趕快進步,也可笑的盼望那些從未來穿越到現在的故事是真實的,那些人可以帶來現代還做不到的解方拯救褚雲,可笑的渴求奇蹟出現。
  最後一次,束手無策的主治醫師,為他介紹了日本一個大學的醫療團隊,我帶虛弱的他搭上飛機,飛過去參加一個臨床試驗。
  說著日文的陌生老醫師,看著我們帶過去的醫療報告,面色凝重說了一長串話,特地請的隨行翻譯,解釋初診要先成功切到足夠的癌細胞,才能進行後續治療。
  但是,這個治療方法很新,對付褚雲這樣的病患,不一定有用。
  褚雲沒有猶豫,告訴醫生,他願意試試看。
  翻譯如實轉達了他的意願,老醫生起身,拍拍他的肩膀。
  隨後褚雲被帶走,去進行相關的程序。
  我在醫院裡等著,只是等待太過心慌,只好走來走去。
  日本的環境和台灣截然不同,乾燥的空氣、整潔的四周、陌生的語言,但是醫院裡的苦痛卻十分相似。
  一樣到處都有坐著輪椅的病患,一樣有神色疲憊的家屬,一樣有來去匆匆的醫生和護理師。
  原來褚雲和我的苦痛並不特別。
  只是真實。
  這一次只需要在醫院一日,但我們後續在台灣的主治醫生同意下,安排了幾天行程。
  褚雲來過日本許多次,但是我一次都沒有來過。
  他說想好好在日本走一走,所以就不急著回台灣。
  行程排得鬆散,他帶我走走看看,寒冷的天氣裡,櫻花過了最盛的時候,已在凋零。
  片片花瓣落在我和他的身上,他像是介紹累了,沈默著摘下落在他身上的花瓣把玩。
  他的臉色十分萎靡,看起來倦了,我正準備開口提議回飯店,他突然扯住我的手腕,把我抱在懷裡。
  我不知所措的回擁著他,感到心慌。
  他幾度像是要開口一樣張了張嘴,但是沒有說出任何話來,兩條手臂緊緊收著。
  抱著他只剩一把骨頭的身軀,我問他:「是不是累了?休息一會兒,還是回去?」
  他沈默半晌,只道:「回去吧。」
  隔日我們便改了機票,飛回台灣。
  落地的那晚,褚雲便進了急診室。

07

  病房滿了,一時安排不下來,我陪著褚雲在急診室裡。
  飛機落地時,他的臉色便十分難看,回到家,晚飯還沒弄好,褚雲就暈了過去,我立刻打電話叫車,帶著他急奔原先治療的醫院。
  幸而情況並不算嚴重,只是需要觀察,明日早晨等原本的主治醫師來,才知道後續要怎麼做。
  我看著他沉沉睡去的面容,沒有過去的英氣煥發,沒有那樣調笑的眉眼,臉色蒼黃,嘴唇乾裂,可我依然靠近,輕輕在他唇上印了一吻。
  褚雲,我的褚雲。
  之前說過,我們相識很久,那個很久是從高中開始的,我和他高二分組之後,都在一類組的班,座號鄰著前後。
  他總是能吸引很多人圈在他周圍,聽他談笑生風,我常坐在位置上,靠著地利之便加入他的小圈子,他不嫌棄,講一講話,看我安靜,總是會帶上我一句,「安書,你說是不是?」,或者他和別人說了笑話,見我默默笑著,會講「安書,你不要在那邊偷笑。」
  那臉上意氣風發,是知道他能夠牽引眾人的心神,是知道他在這裡是個頭頭的得意。
  年少的我懵懂懵懂,尚且不知我喜歡了這個人,褚雲很受歡迎,許多女孩和他告白,他遇見喜歡的,交了女朋友時就跑得沒影,我心裡落空一塊,說服自己是他不在太安靜而不習慣的緣故。
  一直到我親眼見他和女朋友牽手一起放學,見他們親暱,胸口襲來綿密針扎般的疼痛,我才知道,原來他已經長在我的心窩裏。
  扎根扎得太深了。
  高中的課業繁忙,褚雲愛玩但是也注重功課,晚上回去讀書讀得很晚,有時累了,會趴在桌上,或是躲懶在一些不重要的課堂跑去保健室睡覺,每次總使喚我要叫醒他。
  他一睡就很沉,有好幾次,我在沒有其他人的保健室裡,看著他的睡容,靜靜看了好久他也不曾醒。
  我知道他不會喜歡我,他喜歡女孩兒,但是我仍然偷偷喜歡著他。
  我看過他親吻女朋友的樣子,我渴望成為他懷裡的那些女孩,可是沒有辦法。
  就算再怎麼文靜,我腿間的東西也無法消失,我知道,在褚雲心裡沒有我,就算是朋友這樣的身分,在他心裡也還有比我排名更前面的人。
  這份情感從高中一路延續到了大學,我們念了同一所學校、同一個科系,他的好朋友都不是同一個領域的,這是我最接近他的時候。
  接近到我有了他或許有機會喜歡我的錯覺。
  我們經常一起上下學,經常一起讀書,一起去超市買東西,一起吃飯。
  他的朋友要來玩時,他找我一起想行程,一起帶著他朋友四處玩耍;他打點生活時,找我一起買那些生活上用的東西,幾乎都和我買一樣的;他沒抽到宿舍時,找我和他一塊同住,在我面前想像一塊分享同個生活空間的生活。
  他身邊許多人來來去去,只有我一直死撐著留著,我覺得我好像有機會,但是我又知道我不會有機會。
  終有一日,他為分手的女朋友傷透心,鬱鬱寡歡時,我執起他的手,抖著聲音道:「褚雲,你喜歡我吧,我不會讓你傷心。」
  他怔怔看著我,眼神突然清明,他抽回了他的手。
  「安書,對不起,我不喜歡男生。」他說。
  那時我們正要走回家,深夜的大馬路邊沒有人聲,只有不斷呼嘯而過的車輛,一盞一盞車燈明明暗暗,我看著他,沒敢哭。
  「我知道了,那你先回去吧。」我說。
  褚雲靜靜接過我手中的東西,點了頭,沒有猶豫地往家裡走了,留我一人在夏夜的黑暗中。
  那夜之後,我和他依舊是朋友,沒有再提起我的感情,他身邊的人同樣來來去去,直到畢業。
  我不能說他傷了我的心,他沒有,是我擅自喜歡他,為沒有得到他的感情而難過,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但是很多人傷了褚雲的心。
  他的家人、他的愛人、他的朋友,總歸,他知道我捨不得傷他的心,每每負傷了就會回家,知道我不會離開。
  他不是一直都和我住在一起,因為工作,他常不在台灣,有時交了女朋友走到同居,也會搬出去。
  我總是靜靜等待,他會再來。
  我也知道,他總有一天不會再出現。
  幾年前的一日,褚雲隔了一年多,又聯繫我,見面時,他渾身酒氣,抱著我不說話,我從未見他這樣,不禁有些慌。
  他原本和一個女孩論及婚嫁,但是,那女孩拿掉了他們的孩子,毅然決然地離開了。
  我知道他有多想要一個家庭,多想要孩子,那是他一直未及的夢。
  他說著這些的聲音很平淡,但是我卻哭了。
  如果我能,我願意給褚雲一個家,給他很多孩子。
  可是我不能,而那些能夠的人,卻讓褚雲一次一次的疼。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哭,褚雲抹掉我不斷冒出的眼淚,「傻安書。」
  在那之後,他累了,放棄了。
  他沒有再交女朋友,而我一直沒有離開他的身邊。
  他從未留我一句,但他在他的生活中,終是給我留了位置。
  我知道,這樣已經是最好的了,我和他之間能夠最好最好的樣子了。
  我看著他的睡容,不敢睡著,他的病情反覆,一眨眼就是不同的狀況。
  看著看著,我又感覺心臟擰在一塊兒。
  如果我沒有留下來,此刻褚雲是不是就要一個人待在急診室裡,或者根本沒有人會發現他暈倒在家中?
  想到這裡,我就十分慶幸我一直沒有走。
  但是,我不走,褚雲卻要走了。
  那次急診之後,他住進加護病房,病情已經進入無可挽回的地步。
  他日夜被折磨著,神智不清,沒有再和我說過任何一句話。
  主治醫師十分委婉,勸我們轉入安寧病房。
  但明明褚雲就還想要活著,他不想死,他說過他會嘗試一切的方法,做一切的努力。
  「他可能是……怕你傷心。」主治醫生說。
  我怔怔看著他,只道:「醫生,他永遠不會怕我傷心。」

08

  褚雲的律師來電,提醒我是時候著手開始遺產清算的事。
  我才驚覺,原來時序已走到秋日。
  不知道從哪一日開始,原先熱得黏膩、不開冷氣不行的夜裡,開始帶了絲絲涼意,路上的行人紛紛穿起薄外套,街道那些商店櫥窗裡的展示人形,也換上了長袖長褲。
  秋天是螃蟹的季節,褚雲喜歡吃蟹,如果他在台灣,就會叫上幾個朋友,去許多地方嚐當季新鮮的蟹肉,一群人吃吃喝喝,天南地北的聊,好不愜意。
  他從不曾落下我,我混在他的朋友裡,和他吃了許多年的秋蟹。
  我向來不怕冷,總是凜冬時才開始加上厚外套,但每次這個時間碰面,他總是看著我道:「安書,天氣要冷了,記得加衣服。」
  彷彿他約這一場蟹宴,就是為了叮囑我這一句話。
  又或者說,其實是我為了要聽他這一聲叮囑,無論晴雨,只要他電話一來,我就會赴宴。
  連同住以後,褚雲也沒有落下他每年入秋給我的叮囑。
  有他的這一句話,我便會記得,回到家裡,把收在衣櫃深處裡的秋冬衣服拿出來,將他給我的關懷收在心中。
  今年,沒有了他,就沒有了熱鬧的聚會,也沒有人提醒我該進入下一個季節。
  但我仍然去衣櫥裡拿出了我的冬衣,因為我比過去任何一年,都更能在空曠的屋裡感受到天氣帶來的涼意。
  塵封了一年的冬衣,要先洗過才能穿,我抱著衣服走過客廳,經過他的房間時,停下腳步。
  我突然想起來,去年他住院時,看著氣象報導,然後轉頭對我說:「安書,要記得添衣服,感冒就不好了。」
  那時我笑了下,調侃他:「是不是怕我感冒了沒人照顧你?」
  但他很溫柔地看著我,嘴裏卻道:「……怕你感冒了,不能來醫院,我能看你的時間就少了。」
  我一時啞口無言,愣了好半晌,才擠出一句回應他:「……我不會放你一人住院的。」
  他微微笑了,輕捏了捏我的手,感嘆道:「今年吃不到螃蟹了,真可惜啊。」
  我回答他,「明年還有螃蟹的,明年再一起去吃吧。」
  當然,那個明年並沒有到來。
  現在想起來,有些恍惚。
  褚雲向來瀟灑大度,但我知道,他骨子裡有些怕寂寞,否則不會在沒有工作時,要將朋友們聚起來熱鬧,他和我說這樣的話,是因為醫院裡只有我一人陪著,實在太靜了,並不是真的怕他少看了我幾眼。
  我曉得,對褚雲來說,我的陪伴和照顧,終歸不是他真正渴望的。
  治病的後期、在他還神智清醒時,他常看著窗外呆愣,我有時想,他是不是在想那個拿掉他孩子的女人,或是想他那些家人們,還是渴望健康地和他的摯友們出去遊玩?
  但是我不敢問他,他也從來沒有告訴我過,他安靜時腦袋裡都轉著些甚麼念頭。
  我怕我一問,就會想要開口哀求他。
  我從來沒有這麼恨他的真摯,哪怕是一句謊言,我也卑鄙地渴望他說上那麼一句,他有把我放在心上過。
  但是我知道,他不會,他知道他一說我就會快樂的當真,抱著這個念想更加執迷不悟。
  打開他臥室的門,裡頭空蕩蕩的,從我回到自己房間睡開始,我就沒再進來過了,因為潮濕,裡頭有點霉味,我打開除濕機,然後開始收拾他的衣服。
  由於生病的緣故,褚雲這兩年的衣服不分四季,薄厚都拿出來看情況穿著的。
  和我比起來,褚雲的衣服多很多,襯衫、休閒褲、T恤、西裝長褲……他是極其注重形象的人,就連病了也不例外,除了住院必須穿著醫院統一發派的衣服外,在家他仍然會每日換好乾淨的衣服,都不嫌累。
  這些衣服都是他精挑細選的,大部分都很愛惜,陪著他度過許多工作和日常的時間,我們一起生活太長時間了,每收拾一件,腦海裡就能閃過幾幀他穿著這些衣服的畫面。
  一件一件……那些和他相處的過往點滴浮上心頭,我想著,如果這些衣服整理好,他還能穿上去,不管是去聚會也好,是去交女朋友也好,那都會很好。
  最終那些衣服我還是沒有能收拾完,因為我怕眼淚會弄髒。
  在他走之前,我一秒鐘都沒有想像過,我的人生會有沒了褚雲的一天,可我如今,就這樣一天一天活過沒有褚雲的時間。
  褚雲曾經說過,人終將一死,不要留有遺憾。
  他為了貫徹,花了青春歲月替家裡還債、了結掉親緣,就像飛鳥,那樣瀟灑、隨心所欲,不願意再去做那些他不喜歡的事情。
  我曉得,他會把自己托付給我,是因為他知道我是十分瞭解他的人,他相信在他沒有神智的時候,我能替他做出最好的選擇──因為我捨不得負他。
  但是他不瞭解我,他不知道我放不了手,放不了他,否則哪裡會這麼多年從未想過離開,我多麼渴望,他還有機會能夠清醒過來,和我再說說話,和我再一起生活,和我再一起吃一頓飯。
  那些機器管子插在他的身上,原先健壯的身軀只餘皮包著骨,腹部卻如青蛙一樣鼓著,都是腹水,儀器嘟嘟嘟嘟的響,維持著他的生命。
  他還在呼吸,胸膛還能起伏,他還會做夢,還會囈語,他還在人間。
  我騙自己,他只是太累了要休息一下,休息好了便會睜眼醒來。
  到秋日時,我會陪他去和朋友吃蟹,再聽他叮囑我記得添衣。
  但是褚雲一如既往地、永遠真摯地打破我內心的冀望。
  下著春雨的早晨,他突然清醒,聲音沙啞叫我,「安書、安書……」
  我醒過來,趕緊去握住他的手,我要他別說話,我去找醫生,但是他搖頭,「……安書,我要走了。」
  他的眼神沒有了病時那樣混濁,和健康時一樣清澈,可那一個瞬間,我知道,他真的要離開了。
  我緊緊握著他的手哭,他輕輕捏了捏我的手,漸漸失了力氣。
  最終,他還是那一句。
  「安書,別哭。」

09

  一個人走了,會留下甚麼東西?
  留下遺骨、留下記憶、留下他生活過的那些痕跡。
  我翻著褚雲的財產清冊,他的財產、投資、負債……一沓紙上登載了他大半人生的心血。
  他把這些,全留給了我。
  然而,他走了,留下這些又如何?
  都不是我要的。
  登記那時,他立好遺囑,把這些事情都交代得十分清楚,他的律師朋友替他處理得很周全。
  早在我踩著期限來之前,他已經去找了褚雲的父母和姐姐,做了拋棄繼承的聲請,免得我還要奔波傷神。
  明明請他的律師朋友做遺囑執行人也可以全部解決,但褚雲那時還是要讓我來做、讓他的朋友多幫忙。
  「都登記了……我的一切都應該由安書來處理,是不是?」那時他說。
  「……你倒是裡外都給安書算了。」他的律師朋友這樣回他。
  褚雲笑了一下,低眉歛目,只道:「……若是能夠,我也想。」
  他的律師朋友啐了聲髒話,看了我一眼,這個對話便到此為止。
  我只是笑一笑。
  他們也是很久的交情,同住之後我才曉得他有一個這麼信任的朋友,似乎褚雲之前處理家裡債務的時候,都是這個人替他周全的。
  他坐在辦公桌後面,看著我,並沒有說太多,只是讓我把文件都確認好、簽字之後,他便會去遞交文件,進行後續。
  我沒有細看,一一在對方用鉛筆圈起來的地方簽下我的名字、蓋印。
  遺產稅申報書、繼承系統表、授權書、……每烙下一次簽名,就好像在為他的人生匡列出一條終止的線,他的那些財產和負債就這樣清算了,他的親人就餘下這些、沒有其他可能了。
  他的一切,全部到此為止了。
  不到一個鐘頭,這些事情就全部處理完畢。
  一個人把所有留給另一個人,竟是如此簡單的事情。
  至此,褚雲走後托付我處理的,終是都完結了。
  臨別前,他的律師朋友送我離開事務所,「……你這輩子都給他,他也就只能給你這些了。」
  我看著他,「他還願意留給我,已經夠了。」
  我不缺錢,褚雲和他的律師朋友都知道,對我而言,更重要的意義是,他願意在人生餘下的最後一段路程,把全部的所有都交給了我。
  就算那之中不包含我最想要的他,也沒關係。
  他的律師朋友嘆了口氣,和我擁抱了一下,慎重地喚了我的全名,「……鄭安書,你要保重。」
  我看著他,點點頭,「我會的。」
  其實我並不知道怎樣才是保重。
  起床、吃飯、工作、睡覺,少了褚雲,這些還是依舊,日子也是一天一天的過去。
  我經過了送走他的儀式,承接了他留下來所有,可是我仍覺得,他還在。
  這些事情並沒有使我回到現實之中。
  早晨起床,我還是會經常下意識地冲兩杯咖啡,煮飯時總還是準備兩個人的份、擺兩副碗筷。
  下班回家總不自覺地對著餐桌另一頭空無一人的座位,低聲訴說那些職場上發生的事情,然後坐在電視機前,任憑節目上演、落幕,和以往一樣打發晚上的時間。
  末了,對著安靜得過分的客廳,說上一聲晚安,才回房睡覺。
  我想他還在,因為我還如過往那樣,活得像他還在。
  到他生日那天時,我和以前一樣,特別去我們都很喜歡的那家蛋糕店。
  冬天的天氣很冷,走進溫暖的室內,撲鼻而來甜膩溫暖的烘烤氣味,我站在櫃台前面,突然有些說不出話來。
  我想轉頭和身邊的人說,「好香。」
  可我意識到,我是一個人來的。
  呆愣好半晌,久到年輕的店員都快要請我讓一讓、先給後面的人結帳,店主人從後頭的作坊走出來,看見我,「鄭先生,好久不見。」
  我被他這一聲喚回神,才匆忙道:「好久不見、老闆,我要……一個八吋的芋泥蛋糕……還要蠟燭……」
  「……褚先生交代我,」他打斷我,抽了一張面紙過來,然後道:「如果你這個時候來,只能給你黑巧克力蛋糕。」
  我怔怔看著已白髮蒼蒼的店主人,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我沒有想到,會在他離開這麼久之後,突然知道他留給我的掛念。
  更沒想到,他就連這一點掛念,也竟是要我別惦念他。
  淚水迅速模糊了視線,我抖著手接過面紙,站在蛋糕店的櫃台前,泣不成聲,試圖抗議,「我……不要……我要、芋泥的……」
  店主人任由我一個大男人站在那兒哭,逕自從冷藏櫃裡面拿出了貼著預定標籤的黑巧克力蛋糕,彷彿他早就知道我今日會來。
  他像過往每次我們來那樣,將蛋糕裝進精美的黑色紙盒子裡,綁上一條絲質緞帶,最終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
  這次,他沒有往裡面放蠟燭──過去,他總記得我和褚雲的年紀,不需要說都能放進對的數字。
  但是他往裡面放了一封緘封起來的信,低聲道:「褚先生預訂了你每一年生日的蛋糕,你晚來了。」
  我的生日比褚雲早兩個月,但是今年我沒有過生日。
  他的口氣像是責備,又有無奈。
  提著蛋糕走出店門,我站在人行道上。
  每次來時,我們總是會多走一站的路,享受這寬敞、有許多花草妝點的街道。
  但是這次,我邁不開步。
  我站在人行道的中間,沒有辦法控制自己,蹲下身子,抱著蛋糕流眼淚。
  我問店主人,他甚麼時候交代的?
  店主人說,是他最後一次親自來買黑巧克力蛋糕的時候。
  他告訴店主人,他怕自己不能再來了。
  他也很怕,他走了之後,我會總是在他生日那天來。

10

  「我想我這輩子,也只有安書能夠託付了。」
  褚雲坐在沙發上,神色平常,好像他說出來的話非常普通一樣,我盯著電視,一時不知道要不要回這句話。
  那時專法剛上路,新聞深度挖掘了同志族群的生活改變,既是法律的關係不同,改變最多的當然也是法律上的一切,尤其是財產和醫療的部分。
  事實上,不需要相愛,也能結婚,把生活交付給另一個在法律上可以信任的人,把彼此最不堪最脆弱的地方向對方袒露出來,便是婚姻的意義。
  走進褚雲房間,我打開燈,一室明亮。
  這個地段比較潮濕,房裡若不開除濕機,霉味很快會累積起來,但勝在風景很好,尤其是他的房間,有一整面的落地窗,對著滿山綠意,若是夏日午後,待在這裡曬曬太陽、讀讀書,非常舒適。
  屋裡還是我上次進來的樣子,沒有整理好的衣服依然在床上,他睡過的棉被、枕頭,隨手披在椅背上的外套,摘下後沒有再戴上過的手錶,都沒有變。
  那支手錶因為沒有人戴,指針已經很久不走。
  我把蛋糕放在他的照片前,輕聲對著他道:「生日快樂。」
  照片上的褚雲笑得明媚,那時他面向我們,眉飛色舞地不知在說甚麼,英俊開朗,他的朋友將他的模樣用相機捕捉起來,是他最喜歡的照片。
  他過世時面如槁木、幾乎看不出他原先的相貌,他叮囑我不要叫人看他死後的樣子,也不用找人替他修飾,原原本本的跟著棺木送進火爐裡化成灰、化為這世上的塵埃。
  但即使我最後見他是那麼不堪的樣子,如今留在腦海裡的,卻盡是他最好的模樣。
  他讀到一半的書還放在房間角落的臥榻上,我坐上去,打開放在一旁的暖爐,躺在他過去喜歡躺的那一側上,將堆在一旁的毯子拉開,把自己包裹住。
  閉上眼睛,暖爐烘烤著躺在榻上的我,下午哭過一通,眼睛都還是腫的,太陽穴突突疼著,慢慢的,我在他房裡睡了過去。
  褚雲走後,一次都沒有來到我的夢過。
  這次也沒有來。
  但是我夢見了好幾年前的他。
  「如果我有甚麼事,我想只有安書最能知道我想怎麼辦吧。」他那時說。
  「……我不知道。」我回答他。
  褚雲卻又自顧自地道:「我覺得我也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
  你才不是。我心想,但是沒有出聲反駁他。
  「如果我們到了那時候還是這樣,就結婚吧,你覺得如何?」褚雲語帶輕鬆地說。
  「……」我愣愣聽著,終於克制不住,轉頭去看他,這才發現,他的表情和他的口氣並不一樣,帶著些許憂鬱,彷彿奔勞多年、倦鳥厭飛,終是決定好了這輩子的歸處。
  最後,我還是答應他,若真的有需要的一天,那就這樣做吧。
  深夜裡,暖爐定時關了,我被冷醒,迷迷糊糊地睜眼,他的房裡還是如我睡著前一樣,明亮、寂靜。
  褚雲那時說的話,現在想來,好像預言一樣。可我那時以為他只是太累了,所以才會這樣說,更沒想過這個約定會兌現。
  我將左手舉到眼前,無名指上一直戴著婚戒,都沒有拿下來過。
  戴上時沒有空去想這些,現在我才有餘裕細思,褚雲甚麼時候去買的?挑戒指時又在想甚麼?
  我想起他住院時,有許多次拉著我的手,珍惜地親吻戴著戒指的地方,總是說,「傻安書。」
  那一聲聲傻,好像埋怨我明知得不到他的愛,卻把愛都給了他,讓他愧疚,讓他虧欠,讓他這輩子不夠瀟灑。
  我恍然明白,褚雲從未愛過我,卻早早就決定要把自己剩下的時間都給我。
  他的律師朋友說,褚雲擁有我全部的時間。
  我想他是對的。
  褚雲在的時候,我用全部的時間等他,他走了,我餘下的時間,也沒有離開過他。
  但是我想他的律師朋友也錯了。
  褚雲在的時候,他收納了我全部的愛,他走了,也把餘下的所有,全都給了我。
  往後餘生,如此足矣。
「傻安書:
  你要過得好
  歲歲年年、開開心心
  生日快樂
          褚雲」
(完)

後記

  我將這篇睡前隨筆,取了篇名為《往後餘生》,是鄭安書在褚雲離開之後的餘生。
  一萬六千多字的文章。斷斷續續寫了好幾個月,終於寫完了。
  起頭時,這個故事就很明確的揭露兩個人最終生死兩隔的結局。但其實我自己覺得,對安書而言,這是最美好的結局了。
  有時候人和人的感情很難都用愛情來界定。
  安書對褚雲是愛,想將對方納為己有、想參與對方每個未來的、帶著情慾的愛。
  褚雲對他沒有這種愛,所以安書總說,褚雲不愛他、褚雲沒有愛過他。
  但是在我心裡,我覺得褚雲是愛安書的。
  在他瀟灑孤單的人生裡,有安書愛他,雖然他無法給安書同樣的愛,但是也竭盡所能的給予他所能給的。
  這其實也是「愛」。
  若沒有愛,像褚雲這樣的人,哪裡能夠把自己全然交付、把自己最後的時間都留給那個愛著自己的安書?
  褚雲雖然先走,但我覺得是很好的。
  因為安書愛他,能夠用他對褚雲的愛、還有從褚雲那裡收到的掛念,去支撐剩下的人生。
  是有些遺憾,但如果反過來,若是安書先走,褚雲在這世上便是真正的孤單的,或許還會懊悔自己無法「愛」安書,那先走的安書畢竟會十分掛念吧,我想。
  總之,是這樣的一個故事。
  謝謝大家陪褚雲和安書一起走過。
此篇文章會顯示動態置底廣告
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42會員
183內容數
原創BL小說,北漂青年江硯在春節返鄉等車的時候,遇見了來自同一個家鄉的劉春望。 原以為只是一夜情的關係,但是在江硯絕望窒息的生活中,劉春望出現了。 一無所有的他,總是不被選擇,卻又只能傾盡所有,只求在這人世間抓住一點點的情感。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
悍兔的沙龍 的其他內容
    隔壁病床的腸癌手術安排在一大早,護理師來了之後,一行人安靜地動作著,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間或用氣音交談幾句,隔著布簾聽不清楚內容,但大手術前的氣氛緊張肅穆表露無遺。   那是個很年輕的病患,四十歲不到的年紀,前一天下午入住的,太太來照顧他,夫妻倆還有一個不到兩歲的孩子,入院以後,孩子就先被
  徐瑞麗變得相當安靜。   她的身體復原狀況不太理想,反覆低燒、持續黃疸、睡的時候比醒著多,難得清醒時,總是和照顧她的人相看無語,問她甚麼都很少回答。   原先徐瑞麗還會因為生氣而支撐起些許精神,現在她連生氣都不會,整個人像失了魂一樣,主治醫生擔心她是急性排斥,日日盯著她的檢驗數值,就
    「現在病人最大的需要是靜養,讓身體盡快恢復。」   在病房外,主治醫生趁著江硯睡著時,對著劉春望說,「要麻煩你盡量減少外界的刺激,讓江先生能保持情緒穩定。」   這句話,主治醫生和江磐、徐永成都說過一次,對著不確定關係、但看起來是江硯主要照顧者的劉春望,也不忘再次耳提面命地叮嚀。   不過
  午後,走在路上,四處都是燒紙錢的金爐,一戶一戶人家前面擺著一張簡易供桌,上面是餅乾零食飲料水果,還有一個包著紅紙的鐵罐,裡頭是用來插香的生米,供桌前方的地上通常還有一個小板凳,放著裝滿水的臉盆和新毛巾。   拜訪完客戶,周子君西裝下的襯衫早已溼透,走在街道上,頂著大太陽,看到那些燒得旺盛的爐火,
  中午時分,趙益軍正準備和同事外出用餐,接到電話,「趙先生,我這邊是江診所,之前你有登記我們這裡的殘劑,今天有預約的人沒來,等一下您可以過來嗎?」   因為年紀的關係,趙益軍苦苦等候預約開放都等不到,此時有殘劑可以打事多麼幸運的事情,自然毫不猶豫地回答:「沒問題。」   掛掉電話,跟公司請了假,
  吃飯、洗澡、睡覺……這個家裡每一處都是趙益軍和陳志雲一起建構的美好。    比方說,檜木餐桌就是他們兩個一塊去傳統的家具行挑的。   原先陳志雲覺得去平價家居店買一張就行,好看又便宜,不過被趙益軍打了回票,那時陳志雲還生悶氣,覺得趙益軍亂花錢,而且傳統家具行的檜木餐桌就再精緻,總是不那麼現代好
    隔壁病床的腸癌手術安排在一大早,護理師來了之後,一行人安靜地動作著,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間或用氣音交談幾句,隔著布簾聽不清楚內容,但大手術前的氣氛緊張肅穆表露無遺。   那是個很年輕的病患,四十歲不到的年紀,前一天下午入住的,太太來照顧他,夫妻倆還有一個不到兩歲的孩子,入院以後,孩子就先被
  徐瑞麗變得相當安靜。   她的身體復原狀況不太理想,反覆低燒、持續黃疸、睡的時候比醒著多,難得清醒時,總是和照顧她的人相看無語,問她甚麼都很少回答。   原先徐瑞麗還會因為生氣而支撐起些許精神,現在她連生氣都不會,整個人像失了魂一樣,主治醫生擔心她是急性排斥,日日盯著她的檢驗數值,就
    「現在病人最大的需要是靜養,讓身體盡快恢復。」   在病房外,主治醫生趁著江硯睡著時,對著劉春望說,「要麻煩你盡量減少外界的刺激,讓江先生能保持情緒穩定。」   這句話,主治醫生和江磐、徐永成都說過一次,對著不確定關係、但看起來是江硯主要照顧者的劉春望,也不忘再次耳提面命地叮嚀。   不過
  午後,走在路上,四處都是燒紙錢的金爐,一戶一戶人家前面擺著一張簡易供桌,上面是餅乾零食飲料水果,還有一個包著紅紙的鐵罐,裡頭是用來插香的生米,供桌前方的地上通常還有一個小板凳,放著裝滿水的臉盆和新毛巾。   拜訪完客戶,周子君西裝下的襯衫早已溼透,走在街道上,頂著大太陽,看到那些燒得旺盛的爐火,
  中午時分,趙益軍正準備和同事外出用餐,接到電話,「趙先生,我這邊是江診所,之前你有登記我們這裡的殘劑,今天有預約的人沒來,等一下您可以過來嗎?」   因為年紀的關係,趙益軍苦苦等候預約開放都等不到,此時有殘劑可以打事多麼幸運的事情,自然毫不猶豫地回答:「沒問題。」   掛掉電話,跟公司請了假,
  吃飯、洗澡、睡覺……這個家裡每一處都是趙益軍和陳志雲一起建構的美好。    比方說,檜木餐桌就是他們兩個一塊去傳統的家具行挑的。   原先陳志雲覺得去平價家居店買一張就行,好看又便宜,不過被趙益軍打了回票,那時陳志雲還生悶氣,覺得趙益軍亂花錢,而且傳統家具行的檜木餐桌就再精緻,總是不那麼現代好
你可能也想看
Google News 追蹤
Thumbnail
這個秋,Chill 嗨嗨!穿搭美美去賞楓,裝備款款去露營⋯⋯你的秋天怎麼過?秋日 To Do List 等你分享! 秋季全站徵文,我們準備了五個創作主題,參賽還有機會獲得「火烤兩用鍋」,一起來看看如何參加吧~
Thumbnail
美國總統大選只剩下三天, 我們觀察一整週民調與金融市場的變化(包含賭局), 到本週五下午3:00前為止, 誰是美國總統幾乎大概可以猜到60-70%的機率, 本篇文章就是以大選結局為主軸來討論近期甚至到未來四年美股可能的改變
Thumbnail
Faker昨天真的太扯了,中國主播王多多點評的話更是精妙,分享給各位 王多多的點評 「Faker是我們的處境,他是LPL永遠繞不開的一個人和話題,所以我們特別渴望在決賽跟他相遇,去直面我們的處境。 我們曾經稱他為最高的山,最長的河,以為山海就是盡頭,可是Faker用他28歲的年齡...
Thumbnail
並非所有的探究都適得其所,因為那些發問出自真心,若不報以同等的真誠,伊利安便易為微妙的羞恥心所困。然而,向這個世界誠實地表達自己本需足夠的勇氣,而在某些時候,無論他是否有意,那些勇氣對特定的人都是種利器。 然後他會情不自禁地想,是不是這個世界不喜歡他真實的樣子?就像他的父親。
Thumbnail
可能包含敏感內容
「所以,是為什麼?」 「大概是我沒見過比你更糟糕,但又那麼努力對我好的人吧?」 「⋯⋯重點是糟糕還是努力對妳好?」 「以上皆是才是你啊,羅德叔叔。」
Thumbnail
2023年原創小說推薦書單,就從11/6開始記錄起! 造福廣大民眾!(民眾們:???) 現在挑戰連續日更30Days!!!
Thumbnail
這兩天Dcard有一篇熱門文章在討論網紅團購現象,留言高達快6000篇,而且幾乎都是一面倒在批評網紅們,讓我大開眼界。 仔細看了該文的原文和留言,有些說法真的很有參考價值,比如網紅們在接團購的時候要真的使用過、要做基本的品質把關、同質性的商品也盡量不要太密集開團等等,這些都是很有道理的建議。但是後
Thumbnail
第四章:任務開始  2078年6月初若亞行星第二植物探查隊飛往地球…. 當時天空灰暗看不見任何陽光,而全若亞行星的電視新聞都廣播著,第二地球植物探查隊起飛到地球的事情:  新聞:「若亞太空梭起飛倒數!10…9…3〜2〜1發射!!升空了升空   了,目前太空梭用最快的速度飛往地球!!歡呼~」 這時行星
Thumbnail
第三章:勇者的出現   2148年若亞行星因為科技發展持續進行著,現代的人們為了能建造更好的社會和科技,需要資源的我們一直過度開墾,導致行星上植物的物總越來越少了,人們忽略了【植物能再進行光合作用時,會吸收二氧化碳並釋放氧氣,而植物寬闊的綠葉還可以革除硫化氫、氨氣等等惡臭,除此之外還可以附著游離塵埃
鄭陽在廟裡跪在佛像前雙手合十流著眼淚,因為他的妻子在一場車禍中過世了,對方酒駕闖了紅燈撞上了走在斑馬線上的她。 「菩薩,為什麼會這樣,如果我們沒有相愛,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她還活得好好的,只是我們沒有在一起。」鄭陽哽咽地問著眼前的佛像。 他明白不會有人回應這個問題,但他還是問著。 ......
Thumbnail
本簡評實於08/15完成,因應委託人投稿之需求,故在近日公開。另依委託人指定,簡評內容側重劇情與視角,並檢視其做為單一作品獨立性的有無。
Thumbnail
這個秋,Chill 嗨嗨!穿搭美美去賞楓,裝備款款去露營⋯⋯你的秋天怎麼過?秋日 To Do List 等你分享! 秋季全站徵文,我們準備了五個創作主題,參賽還有機會獲得「火烤兩用鍋」,一起來看看如何參加吧~
Thumbnail
美國總統大選只剩下三天, 我們觀察一整週民調與金融市場的變化(包含賭局), 到本週五下午3:00前為止, 誰是美國總統幾乎大概可以猜到60-70%的機率, 本篇文章就是以大選結局為主軸來討論近期甚至到未來四年美股可能的改變
Thumbnail
Faker昨天真的太扯了,中國主播王多多點評的話更是精妙,分享給各位 王多多的點評 「Faker是我們的處境,他是LPL永遠繞不開的一個人和話題,所以我們特別渴望在決賽跟他相遇,去直面我們的處境。 我們曾經稱他為最高的山,最長的河,以為山海就是盡頭,可是Faker用他28歲的年齡...
Thumbnail
並非所有的探究都適得其所,因為那些發問出自真心,若不報以同等的真誠,伊利安便易為微妙的羞恥心所困。然而,向這個世界誠實地表達自己本需足夠的勇氣,而在某些時候,無論他是否有意,那些勇氣對特定的人都是種利器。 然後他會情不自禁地想,是不是這個世界不喜歡他真實的樣子?就像他的父親。
Thumbnail
可能包含敏感內容
「所以,是為什麼?」 「大概是我沒見過比你更糟糕,但又那麼努力對我好的人吧?」 「⋯⋯重點是糟糕還是努力對妳好?」 「以上皆是才是你啊,羅德叔叔。」
Thumbnail
2023年原創小說推薦書單,就從11/6開始記錄起! 造福廣大民眾!(民眾們:???) 現在挑戰連續日更30Days!!!
Thumbnail
這兩天Dcard有一篇熱門文章在討論網紅團購現象,留言高達快6000篇,而且幾乎都是一面倒在批評網紅們,讓我大開眼界。 仔細看了該文的原文和留言,有些說法真的很有參考價值,比如網紅們在接團購的時候要真的使用過、要做基本的品質把關、同質性的商品也盡量不要太密集開團等等,這些都是很有道理的建議。但是後
Thumbnail
第四章:任務開始  2078年6月初若亞行星第二植物探查隊飛往地球…. 當時天空灰暗看不見任何陽光,而全若亞行星的電視新聞都廣播著,第二地球植物探查隊起飛到地球的事情:  新聞:「若亞太空梭起飛倒數!10…9…3〜2〜1發射!!升空了升空   了,目前太空梭用最快的速度飛往地球!!歡呼~」 這時行星
Thumbnail
第三章:勇者的出現   2148年若亞行星因為科技發展持續進行著,現代的人們為了能建造更好的社會和科技,需要資源的我們一直過度開墾,導致行星上植物的物總越來越少了,人們忽略了【植物能再進行光合作用時,會吸收二氧化碳並釋放氧氣,而植物寬闊的綠葉還可以革除硫化氫、氨氣等等惡臭,除此之外還可以附著游離塵埃
鄭陽在廟裡跪在佛像前雙手合十流著眼淚,因為他的妻子在一場車禍中過世了,對方酒駕闖了紅燈撞上了走在斑馬線上的她。 「菩薩,為什麼會這樣,如果我們沒有相愛,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她還活得好好的,只是我們沒有在一起。」鄭陽哽咽地問著眼前的佛像。 他明白不會有人回應這個問題,但他還是問著。 ......
Thumbnail
本簡評實於08/15完成,因應委託人投稿之需求,故在近日公開。另依委託人指定,簡評內容側重劇情與視角,並檢視其做為單一作品獨立性的有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