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離開餐廳,春夏之交的時節,讓雨水多了,稀哩嘩啦的,從褚雲走的那天一直下到葬禮這天,都沒停過,整個世界壟罩在陰暗灰濛的色調裡,不見陽光。
我撐起一把黑傘,和其他的朋友道別。一聲聲的Bye-bye、再見、保重,不只是和我說,也像和褚雲的人生做最後的招呼一樣。
這一離開,不知下次何時再見。
一個個穿著黑色衣裳的人,從我身邊經過,走上街道,然後流進人潮裡,被其他色彩稀釋,繼續他們的日子。
我替離開的褚雲,謝謝他們來過,目送他們遠去。
人生如此。
葬禮後的餐敘選在褚雲最愛的小店,經濟且實惠,而且店家不介意我們一群參加完喪事的人進入、沈浸在死亡的話題裡。
其實,除了衣服的顏色之外,氣氛是挺活潑的,褚雲的朋友來自四面八方,有他小學、高中、大學的老師和同學,乃至他工作之後每個經過的職場,都有同事和長官來,還有許多看不出與褚雲在哪相遇卻也遠道前來的人,大部分很都和善好談。
每個人談起他,都是快樂。
只有我,坐在角落,安靜地聽他們說,好像蒐集褚雲人生散落在他處的碎片般,將那些我還不知道的、和褚雲有關的事情,都收進心裡,好好記著。
這之中有幾位是日常就有來往的朋友,我也熟悉,褚雲檢查出肝癌之後,帶著我認識他們,讓我不至於在他走後孤苦伶仃。
所有的人談論起和褚雲相處的點滴,說到好笑的地方,經常大笑。
褚雲是個有意思的人,爽朗又鬼靈精怪,他經常逗人笑,自己也會笑,張著嘴、眉毛挑高、笑肌使勁的那樣開懷大笑,配合如洪鐘一般的笑聲,他又長得好看,這樣一笑,彷彿整個世界都為他明亮起來。
現在他不在了,眾人的笑聲依然,就像他還在這裡,用他那些笑料和無釐頭的回話,使整個氣氛都活絡了。
我看著他們,也跟著笑了。
這是褚雲最樂見的畫面,他向來很怕別人哭哭啼啼的。我想他在天之靈若知道他的朋友想起他都是快樂,一定也很高興。
手機裡有幾則簡訊,是褚雲的家人,他們把他的後事全交給了我,一個也不來。
這是早就知道的事情,他們不來也好,省得讓愉快的聚會又生尷尬,讓人總要唏噓褚雲的身世。
那是褚雲最不喜歡人談論的事情。
像他這樣好的人,很難想像他也有這樣的晦暗之處,但褚雲總是豁達,說他已經獲得了許多,這些注定失去的事情,就不應該佔用他珍惜所有的時間。
幾個朋友離去前抱了抱我、安慰我,要我保重,我一一回擁,只是笑一笑,告訴他們我會好好的,最後我結清餐費,和老闆說了再見,撐著傘也走入雨幕裡。
說到這裡,別誤會了,我和褚雲只是朋友的關係,因為一些緣故,我和他住在一塊,相互照應著而已。
02
檢查出肝癌的那日,褚雲買了蛋糕回家,那天正好我休假,去替母親辦點家裡的事情,從宜蘭回來時還很早,迎接提著精緻蛋糕盒子的他。
晚飯後,他讓我拆盒子上的緞帶,是黑巧克力蛋糕,我最喜歡的口味。
這天只是平凡的日子,不是我生日,也不是他的生日,更想不出是什麼特別的日子。
「為什麼買蛋糕?」我問。
「路過這家店,就想買了。」他說。
過去就連算是我們誰生日,也不一定有蛋糕吃,必須我或者他有空去這家店才行。
那家店離得很遠,要轉兩趟捷運,我們都沒有車,去了還要提著蛋糕回來,又怕撞壞,年紀大了禁不起這樣勞累,後來只有順路才會去買。
這款黑巧克力蛋糕是那家店的招牌,外層是絲滑濃苦的生巧克力,裡頭是不太甜的蛋糕夾著柑橘口味的軟餡,嚐起來帶著微苦和酸,甜味只有一點點。
褚雲喜歡甜食,他通常買另一款芋泥口味的蛋糕,那個我也喜歡吃。
所以,他買這款黑巧克力蛋糕,是很奇怪的事。
「為什麼不買芋泥蛋糕?」我問他,切了一小片,放進小盤子裡吃。
他看了我一眼,用有點抱歉的口氣說:「今天去醫院看報告,好像是肝癌,之後要開刀,可能需要麻煩你照顧我。」
我看著他,忘了繼續吃,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突然想起來了,這家店旁邊就是台大醫院。
「……怎麼會?」我放下盤子問,眼前帶著微苦香氣的蛋糕突然沒有了過去的吸引力。
「不知道,可能是遺傳,我爸跟我阿公都有肝病。」褚雲說。
「是幾期……?」
「醫生判斷可能三期或四期,還要做一些檢查才能確認。」褚雲說。
肝癌三期或者四期,有什麼差別我其實不懂,但我曉得這代表褚雲的狀況很嚴重。
家裡突然很安靜,褚雲小心翼翼的看著我。
我深呼吸好幾口氣,然後才問:「接下來?」
「……醫生建議我後天就住院,進行手術。」
我點頭,起身要去拿手機,才一抬腳,不曉得怎麼回事,使不上力,竟跌倒了。
「安書!」褚雲嚇一跳,立即過來扶我,我扶著他站起身,他帶著我去沙發那坐下。
我陷在沙發裡,有些惶然,忘了我剛起身要做什麼,褚雲沒有離開,他抱住我,安撫地拍著我的背。
他才是病人,我應該安慰他,但是反而他在安慰我。
我攬著他的身軀,還是那樣溫暖而強壯,一點都不像是得了癌症的樣子。
「你不要難過太早,也許開個刀就好了。」他嘴上說。
我知道他,就算他覺得狀況不會太好,也不會把悲觀傳遞給身邊的人,也可能他真的樂觀,但我想他這話安慰我的成分很大,因為他一句玩笑話都說不出來。
「我只是有點嚇到。」我說。
「……抱歉。」
稍微平緩心緒之後,想起我要和公司請假,於是找到手機打電話,上司在另一頭聽說,口氣不太和善,「他沒家人嗎?怎麼還要室友照顧?」
「……他不想家人擔心,所以……」我解釋。
他叨叨念念一陣之後允假才掛掉電話。
那日晚上我沒有回我的臥房,去他那裡和他擠在一塊兒睡。
平時我們各自睡,很少會這樣親密,但是我實在不安,所以就抱著枕頭厚臉皮的過去。
他很包容,讓我躺在他身邊。
我們躺在加大的雙人床上,安靜的夜裡可以聽見他的呼吸聲音,和緩的吸氣、吐氣,他鼻子過敏,所以呼吸的聲音大,彰顯了他的存在。
看著天花板好一陣子,我感覺到他的手伸過來牽住我。
「不要害怕,不會有事。」他輕聲說。
手上是他傳遞過來的體溫,我嗯了聲,閉上眼睛。
03
雖然和家裡的人不親近,但是這樣大的一件事情,褚雲依然聯繫了家裡的人。
他的姊姊來了,和他面對面坐在客廳裏,聽他提及病況,臉色不是很好。
「治療會很花錢吧?」他姐姐褚熙問。
「嗯,數目不小,但之前工作還有存一點,你不必操心。」褚雲說。
我在廚房裡切菜,聽見他們對話,怒氣打心底浮上,停下動作,想走出去趕人,隨即聽褚雲道:「不會連累家裡,只是之後安書照顧我,我想得要告知你們。」
「……我會和爸媽說的。」褚熙道。
「嗯,麻煩你了。」
我想起來褚雲是為了讓我能夠安心照顧他,所以必須告訴家人,只好繼續做飯。
午飯做了清淡的菜色,他們姐弟倆談話完之後,褚熙留下來吃。
她長得和褚雲很相似,沒有比他大很多歲,但是顯得老態許多,家裡有一個前幾年車禍半癱的丈夫,還有兩個正在讀國小的孩子,褚家兩老仰靠她生活,一人扛著五個人的日子。
午飯用完,她並不多留,就離開了我們這裡。
褚雲沈默地收拾了碗筷,我讓他休息,自己洗淨碗盤,從廚房出來時,卻見他在客廳的陽台那兒抽菸。
我靠過去,知道他心情不好,他卻對我微微一笑:「之前想著要少抽一點、才能活久一些,現在反倒想,應該把握美好時光,多抽一點。」
我嗯了聲,沒說話,不想承接他對自己的調侃。
他抬手攬住我的肩膀,一齊往陽台外看去,這裡偏離市區,已經是捷運綠線的最後兩站,我和褚雲一起找的房子,不過買房子的錢是他出的,我每個月固定匯給他一筆,當作是租金,雖然他很不情願收。
中午天光正亮,社區裡安靜,大概住的人都去上班上課了,很少有待在家裡的。
「等一下我們去戶政事務所吧。」褚雲說。
他的聲音很溫和,臂彎內也是溫暖的,但是我的眼眶沒有辦法控制地紅。
「……我不想要。」我說。
「對不起啊安書。」褚雲低聲道。
下午我們收拾東西,還是去了,聯絡他的律師朋友來當見證人,結婚登記很快完成。
我們結婚,並不是因為相愛,是因為褚雲身邊必須要有人幫忙他,確認照顧他以及之後處理他的後事都能按他的意思,不會偏離。
當然有很多其他的方法可以讓我也能做到這些事,但沒有比結婚更快的。
在專法上路之後,我們就有這個共識,假如有一天,我們誰需要依靠另一個人做決定的話,就先去結婚,這樣才能名正言順。
以免他的家人會來吵,徒增事端。
他慎重地拿出兩個銀色的指環,或許早就料到了總會有這一日,抓著我的左手套在無名指上。
「你要不要替我戴?」他問,手指頭在我的眼角撫過的,擦去淚水。
我點頭,拿過他的給他戴上,心裡完全沒有高興。
儘管年少時的我,是如此渴望有朝一日,能和褚雲是這樣的關係。
他的律師朋友在旁邊,沒有說話。
末了,他只是對褚雲說一句,「你真的是糟蹋人。」
褚雲笑了笑,無可奈何,我則搖頭,至少我還能成為他的依靠。
商定了之後財產處理的程序,送走他的朋友,我們一起去吃了家附近的一間居酒屋,是我們都很喜歡的一家店。
褚雲喜歡那裡的串燒,我們偶爾會去,現在這樣的時候當然也去。
他一如既往的點了清酒,我不贊同的看著他,但我曉得,他不是那種會因為病了就克制的人,人生瀟灑,他想得很通透。
居酒屋的老闆趁著還不忙,過來和我們聊了幾句,褚雲把他逗得很開心,我在一旁跟著笑了,後來湧入一批客人,老闆轉身去忙,褚雲才安靜下來。
他看看我,說了一句:「今天終於笑了。」
我看著他,沒說話,他又道:「等一下要開始禁食,不曉得這樣一餓會瘦幾公斤,我得用力吃,免得太瘦。」
他其實不胖,一直有運動的習慣,身材維持得很好,也不是太纖瘦,從我認識他的時候就是如此,說這話是很無俚頭的,我忍不住回了他一句:「不過就是一餐。」
「我禁不起餓啊!」他道,臉上還是浮誇的哀怨。
「你就吃,盡量吃。」我說。
吃了滿腹食物,我們才離開,一起散步回家,進屋之後,稍作休息,開始收拾住院要用的東西、換洗的衣物。
這次手術預計住院兩週,褚雲已經和工作的地方請了留職停薪,他一邊裝衣服,一邊笑道:「我現在要靠你養了,安書。」
我瞥了他一眼,裝作愁眉苦臉道:「老公一結婚就不養家了,我好命苦。」
他笑出來,又和我來回幾句。
收拾好,洗澡、睡覺。
昨夜枕頭沒有拿回來,我依然去他那裡睡,褚雲牽著我的手,摩挲我無名指上的銀環。
「……要麻煩你多擔待了,安書。」
「……嗯,我們是夫夫嘛。」我說。
他笑了聲,稍微往我這裡挪了下。
「……其實我有點緊張。」他說。
「……我也是。」我說。
「還好你在這裡。」他又道。
「……嗯。」
隔天,我們安靜的起床,洗漱完叫了計程車,他要我吃一點東西,但是我沒有胃口,只是在等車來時去便利商店買了一包營養果凍,胡亂吃掉。
到了醫院,辦理住院,做了一些術前檢查,護理師問我是他的誰,我說:「我是他先生。」
對方愣了一下,但很快點頭,接著說明手術細節時,都是對著我和褚雲一起說,我看著褚雲自己簽了手術同意書,確認好文件。
等了一陣子,他就被送進手術室。
04
夜裡,我孤身躺在家裡的床上。
從褚雲最後一次住院至今,已經有一個月餘,床單被套怎麼樣都到了必須更換的時候。
但是我不想。
喪禮過後,按照他的意思,火化、磨成細粉的骨灰,往湛藍的海裡飛去,如同他瀟灑的靈魂般沒有眷戀,只留下我,站在甲板上。
海葬,是和其他喪家一起辦的,選好要去的海域,集結成隊,抱著那麼小一盒的骨灰,上船,聞著汽油的味道、聽著船馬達篤篤聲,然後到他最終之處。
他的終點在那裡,而我的還不知在何方。
第一次手術後,真正確定褚雲的病況,三期肝癌,腫瘤侵犯到血管,但是肝功能還維持不錯,摘除病灶之後,醫生建議立即做標靶治療。
醫院裡,他躺在病床上,手腕內側還接著點滴,手術之後元氣大傷,紅潤的臉色暗沉下來,他剛醒來,第一眼看見我,迷迷糊糊,喊了一聲:「安書。」聲音沙啞。
我捏了捏他的手,他又很快睡過去,過了足一日才真正清醒。
住院的日子很單調,褚雲是很乖的病人,不舒服還是認認真真的吃,認認真真的休息,因為開刀腹部有一道傷口,怕躺久了沾黏,我總扶著他四處走動。
應該很不舒服的,但他因著散步,又成為那陣子護理師之間的開心果。
閒暇無事的時候,他就窩在病床上,看書,或者平板電腦,或拉著我一塊看影集。
單人病房裡,只有我和他兩個人,依偎在一塊兒,他還是攬著我,因為怕吵到旁人,我們分著耳機聽聲音,打發時間。
他的同事想來探望,他都拒絕了。
褚雲雖然很喜歡和人交朋友,也很照顧朋友,但是最怕自己狼狽的樣子被朋友看見。
他不喜歡別人同情,或者給他多餘的安慰,總是能避就避。
有時候我趁他休息,回家煲一鍋雞湯帶來,他總開心,直呼好吃,因為煲湯需要耐心,我嫌麻煩,過去很少做,他便苦中作樂,說能經常吃雞湯是意外的福利。
我笑他沒志氣,分明不在醫院,比雞湯好吃的東西更多,他眉眼彎彎看著我,「沒有一樣比生病時安書為我做的好吃。」
我抬手去揉一揉他的頭髮,端著吃完的保溫罐去浴室清洗,背對著病床的方向,忍不住流眼淚。
我是照顧的人,不應該軟弱,但眼淚不由自主,雖然知道現今癌症已經是非常普遍的病,也不是直接和死亡掛上等號,失去褚雲的害怕還是時刻籠罩我。
一直到我從鏡子裡看覺得沒有哭過的痕跡,才從浴室出去,褚雲可能吃飽發睏,又睡著了。
我放輕手腳,收拾好東西,坐在窗邊看他的睡臉。
看了許久。
對於他的病況,醫生倒是樂觀,褚雲正值壯年,在此之前都很健康,雖然不能放心移轉的可能,但是現在除了標靶,還有免疫療法等許多手段,五年存活率評估起來還是不算低的。
預定住院的最後兩天,開始標靶治療,我以為那是什麼大陣仗的治療,卻不是,護理師端來一個小盤,上頭就擺了幾顆藥丸,裡頭就有標靶藥。
褚雲一口吞掉,就算開始了抗癌的路程。
吞完藥的隔日,褚雲身上突然起了大量水泡,他皺著臉,疼痛難當,那幾顆小藥丸的副作用十分可怕,他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原先手術之後還有的餘裕盡數消失。
看我在旁手足無措,他還是努力一笑,要我不擔心,「很快就會好。」
可那藥一天要吃兩次,副作用持續兩日未消,主治醫師才減低劑量,褚雲卻擔憂降低劑量會殺不盡癌細胞。
但是副作用可能隨著藥物在身體的累積更加惡化,他想維持原本的劑量,醫生也不願過於激進。
因為他對藥物的反應不好,主治醫師又多留他幾日住院,直到吃完整個療程,才放人歸家。
他很高興,我替他收拾好行李,攔了計程車帶他回家,一進家門,他脫了鞋子,腳步還有些虛浮,但是也不休息,在屋子裡四處轉轉,似乎是眷戀將近三週不見的屋子。
吃好晚飯,他坐在沙發上。
因為照顧他住院的緣故,回來幾趟都是匆匆,需要收拾,我先拿吸塵器把家裡的地板都吸過一遍,往常這個都是褚雲在做。
經過沙發時,他突然伸手,攬住我的腰身,我嚇一跳,關掉轟隆作響的吸塵器。
褚雲將臉埋在我的腹部,緊緊抱著我的腰,沒有說話。
我就那樣站在客廳,任他抱著,直到他心滿意足。
05
我用配偶的身分,辦理了褚雲的死亡登記。
拖到第三十天,我才拿著他的證件去戶政事務所。
認識他時,無論如何想不到最後送他走的會是我。
這個人真真正正死了,不只是在這個國家的法律上,也在我的人生裡離開。
結婚不過兩年多,我就成了喪偶的人。
辦理死亡登記的是一個年輕的小姐,她應該看過許多人生,平靜地引導我填寫表格、然後在電腦上操作一陣子,最後告訴我,登記完成。
接著一併申請除戶,所有手續弄好,不到兩三個小時的時間。
從步入死亡,到入殮發喪,一個人死去的儀式如此的長,但其實也不過就是薄薄幾張紙、幾張表格的事情。
結束行政程序,年輕辦事員提醒我後續要辦理遺產稅的申報,給了我一些相關的說明書,送走我時,說一句「節哀」。
哀傷能夠節制嗎?我不知道。
回到家,我看著空蕩蕩的屋子,覺得很不真實,總覺得他會像過去一樣,下班了、開門進來,對我道:「安書,我回來了。」
我們是室友,他大可不必告訴我他回來了,但是我很珍惜,每一次我都會回答他,「你回來了。」
因為以前我不知道,會不會褚雲哪時又喜歡了哪個女孩子,我就沒有能說這句話的機會了。
第一次住院回家之後,褚雲趕我去上班,我開始過著白天工作、晚上回家陪他的生活,他的精神一直不是很好,整個人厭厭的,但這是正常的,他剛手術完,又服用那些藥,只能等待治療發揮效用,期待他的痊癒。
但是治療的效果並不好,出院兩個月後,主治醫生看著他的檢查報告,皺著眉頭,切不乾淨的病灶持續增生,標靶藥物並沒有發揮應有的功用。
醫生說,到褚雲這個時期的病患,標靶藥物的效果確實有限,尤其病人本身對藥物的反應就不好。
於是決定要更換治療方式,那又是一大筆錢,但不管多少錢,都沒有他的命來得重要。
從醫院出來時,或許我的臉色不好,褚雲笑著摸了摸我的頭髮,安慰我:「沒關係,總能找到有用的方法。」
我想問他,萬一找不到呢?萬一一直惡化下去呢?可是我不敢問。
很快,我們又再次打包行李,住進了醫院。
護理師們看見我們,已經非常熟悉。
看著褚雲和他們談笑風生,我只能沉默,無法再像前一次陪笑。
夜深人靜的時候,褚雲拉著我,親了親我左手無名指上戴著的銀環。
他不需要在我面前也保持那樣開朗的樣子,我們都沒有說話。
至今我一直記得,他看著不知何處,眼神茫然的樣子──那從不是我認識的褚雲。
這一次手術完的隔天,褚雲開始高燒,吃了退燒藥也不見好,雖然是治療的副作用,但主治醫生也非常頭疼。
一連燒了三天,我連家都不敢回去,一直守在他身邊,在他差點要轉入加護病房的時候,燒終於退了。
那是他告訴我得了肝癌以來,我第一次在褚雲面前流淚。
退燒之後,他又在醫院待了兩天。
因為尿不出來,所以一個女的住院醫師來替他導尿,圍廉拉上的,我只聽他們兩人說話,似乎不太順利,不斷聽見褚雲的嘶嘶聲,後來又叫了其他資深的男醫師來,才讓他成功排出尿液。
醫護人員都離開之後,褚雲對我勉強笑著說:「真是一場災難。」
我只能扯扯嘴角:「有可愛的女孩子幫你,不好嗎?」
他看著我,一時不說話。
我才驚覺,自己說了十分失禮的話。
「對不起......我知道你不舒服,這是沒辦法的,我不該這樣說。」
褚雲笑了笑,只道:「......從來不知道安書這麼會吃醋。」
我看著他,苦笑了下。
他不知道,我早就麻痺了。
可能是這陣子太過親近,又替他處理這麼多的事,我忘記了自己是他的誰。
我沒說話,他抬手摸了摸我的臉頰,我把臉貼上他略微冰涼的手掌,聽他又道:「這是我第二次見你哭。」
我看著他,沒有說話,嗯了一聲。
「安書,不要哭,我會傷心。」他又說。
06
褚雲買這間屋子時,裝潢的一切都和我商量,要有幾個房間才夠我和他一起生活,廚房的爐具安裝什麼高度才能讓我舒適做飯,浴室要不要裝浴缸、後陽台要放哪些東西……
從設計到完工,大概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我和他幾乎每天都會談論房子的事情,但我總抱持著是「另一個人」會和褚雲過生活的心態和他說話。
直到搬進來,我都還不太敢相信,他同意我和他住在一起。
原來那「另一個人」,真的是我。
那些日子太過珍貴,深鐫於心,以至於現在獨自回家,看著只餘我一人的屋子,那每一處我和他一起決定的角落,都讓我感覺像是凌遲。
為了兩個人住而規劃的房子,一個人住起來,空間不只被放大了兩倍。
送走褚雲之後,我忽視那需要替換的床單被套,回到自己的房間去睡,不再睡在他的房裡,因為那裡也不會有他。
和他生活在一起時,我們的空間分配十分明確,他的空間、我的空間,還有我們能夠共用的空間,我們很少會踏入彼此的空間裡。
因為我和他都很明白,這段相伴並不是敞開一切的關係,只是剛好同路而行,或者,應該說是我執意留在他前行的路上。
如今剩我一人,我依然遵守著原先的分配,我的、他的,我們共用的。
我恢復上班的日子,沒有需要照顧的人,工作時不再經常看著手機,不再擔心不能準時下班,麻木地做好主管交辦的事情。
之前巴不得辭掉工作,用全部的時間去陪褚雲,只是被他阻止,現在看來,他是對的,漫長無盡的日子裡有一件必須逼著你起床出門的事情,生活才能像模像樣。
他的律師朋友聯繫我,問我是不是該處理褚雲留下的財產,我回覆他,還有時間。
他的訊息隔了很久很久才來,上面寫:他擁有你所有的時間。
看見那行字,像控訴一樣,我笑了笑。
褚雲可以擁有我的所有時間,但是他不願意要。
我們很年輕就認識了。
是那種可以用「認識很久很久」來形容的時間長度。
每次住院時,他也總是和其他人這樣說明我和他之間的緣分。
男性和男性之間,在這個年代並不是新鮮的事情,但還是有很多在意、探問的人,褚雲並不避諱,大方談論我們之間。
從相識到結婚,被他說成了浪漫的故事,被他說成了我終究等到了他。
我不知道他說給誰聽,是說給他聽,還是說給我聽,也不知道,他這樣說,是為了誰開心。
但是他的身體消瘦很快。
他的笑容隨著一次一次治療,逐漸黯淡。
我不知道這些治療是在救治褚雲的病痛,還是在拉長他受苦的時間。
但是他和我,從來沒有放棄過。
擔心我睡眠不好,後來他不再讓我和他同房就寢。
敞開的房門當然無法遮掩住他試圖忍耐的難受痛吟。
癌症本身帶來的苦痛和那些治療的副作用聯手折騰他,那些夜裡我都恨不得自己是褚雲,替他分擔這些病痛,但這是不可能的。
這個年代裡肝癌患者能夠用的方法,褚雲在短短一年多都親身受過了,從發現罹癌的春天,再到隔年的春天。
我從來沒有這麼希望時代趕快進步,也可笑的盼望那些從未來穿越到現在的故事是真實的,那些人可以帶來現代還做不到的解方拯救褚雲,可笑的渴求奇蹟出現。
最後一次,束手無策的主治醫師,為他介紹了日本一個大學的醫療團隊,我帶虛弱的他搭上飛機,飛過去參加一個臨床試驗。
說著日文的陌生老醫師,看著我們帶過去的醫療報告,面色凝重說了一長串話,特地請的隨行翻譯,解釋初診要先成功切到足夠的癌細胞,才能進行後續治療。
但是,這個治療方法很新,對付褚雲這樣的病患,不一定有用。
褚雲沒有猶豫,告訴醫生,他願意試試看。
翻譯如實轉達了他的意願,老醫生起身,拍拍他的肩膀。
隨後褚雲被帶走,去進行相關的程序。
我在醫院裡等著,只是等待太過心慌,只好走來走去。
日本的環境和台灣截然不同,乾燥的空氣、整潔的四周、陌生的語言,但是醫院裡的苦痛卻十分相似。
一樣到處都有坐著輪椅的病患,一樣有神色疲憊的家屬,一樣有來去匆匆的醫生和護理師。
原來褚雲和我的苦痛並不特別。
只是真實。
這一次只需要在醫院一日,但我們後續在台灣的主治醫生同意下,安排了幾天行程。
褚雲來過日本許多次,但是我一次都沒有來過。
他說想好好在日本走一走,所以就不急著回台灣。
行程排得鬆散,他帶我走走看看,寒冷的天氣裡,櫻花過了最盛的時候,已在凋零。
片片花瓣落在我和他的身上,他像是介紹累了,沈默著摘下落在他身上的花瓣把玩。
他的臉色十分萎靡,看起來倦了,我正準備開口提議回飯店,他突然扯住我的手腕,把我抱在懷裡。
我不知所措的回擁著他,感到心慌。
他幾度像是要開口一樣張了張嘴,但是沒有說出任何話來,兩條手臂緊緊收著。
抱著他只剩一把骨頭的身軀,我問他:「是不是累了?休息一會兒,還是回去?」
他沈默半晌,只道:「回去吧。」
隔日我們便改了機票,飛回台灣。
落地的那晚,褚雲便進了急診室。
07
病房滿了,一時安排不下來,我陪著褚雲在急診室裡。
飛機落地時,他的臉色便十分難看,回到家,晚飯還沒弄好,褚雲就暈了過去,我立刻打電話叫車,帶著他急奔原先治療的醫院。
幸而情況並不算嚴重,只是需要觀察,明日早晨等原本的主治醫師來,才知道後續要怎麼做。
我看著他沉沉睡去的面容,沒有過去的英氣煥發,沒有那樣調笑的眉眼,臉色蒼黃,嘴唇乾裂,可我依然靠近,輕輕在他唇上印了一吻。
褚雲,我的褚雲。
之前說過,我們相識很久,那個很久是從高中開始的,我和他高二分組之後,都在一類組的班,座號鄰著前後。
他總是能吸引很多人圈在他周圍,聽他談笑生風,我常坐在位置上,靠著地利之便加入他的小圈子,他不嫌棄,講一講話,看我安靜,總是會帶上我一句,「安書,你說是不是?」,或者他和別人說了笑話,見我默默笑著,會講「安書,你不要在那邊偷笑。」
那臉上意氣風發,是知道他能夠牽引眾人的心神,是知道他在這裡是個頭頭的得意。
年少的我懵懂懵懂,尚且不知我喜歡了這個人,褚雲很受歡迎,許多女孩和他告白,他遇見喜歡的,交了女朋友時就跑得沒影,我心裡落空一塊,說服自己是他不在太安靜而不習慣的緣故。
一直到我親眼見他和女朋友牽手一起放學,見他們親暱,胸口襲來綿密針扎般的疼痛,我才知道,原來他已經長在我的心窩裏。
扎根扎得太深了。
高中的課業繁忙,褚雲愛玩但是也注重功課,晚上回去讀書讀得很晚,有時累了,會趴在桌上,或是躲懶在一些不重要的課堂跑去保健室睡覺,每次總使喚我要叫醒他。
他一睡就很沉,有好幾次,我在沒有其他人的保健室裡,看著他的睡容,靜靜看了好久他也不曾醒。
我知道他不會喜歡我,他喜歡女孩兒,但是我仍然偷偷喜歡著他。
我看過他親吻女朋友的樣子,我渴望成為他懷裡的那些女孩,可是沒有辦法。
就算再怎麼文靜,我腿間的東西也無法消失,我知道,在褚雲心裡沒有我,就算是朋友這樣的身分,在他心裡也還有比我排名更前面的人。
這份情感從高中一路延續到了大學,我們念了同一所學校、同一個科系,他的好朋友都不是同一個領域的,這是我最接近他的時候。
接近到我有了他或許有機會喜歡我的錯覺。
我們經常一起上下學,經常一起讀書,一起去超市買東西,一起吃飯。
他的朋友要來玩時,他找我一起想行程,一起帶著他朋友四處玩耍;他打點生活時,找我一起買那些生活上用的東西,幾乎都和我買一樣的;他沒抽到宿舍時,找我和他一塊同住,在我面前想像一塊分享同個生活空間的生活。
他身邊許多人來來去去,只有我一直死撐著留著,我覺得我好像有機會,但是我又知道我不會有機會。
終有一日,他為分手的女朋友傷透心,鬱鬱寡歡時,我執起他的手,抖著聲音道:「褚雲,你喜歡我吧,我不會讓你傷心。」
他怔怔看著我,眼神突然清明,他抽回了他的手。
「安書,對不起,我不喜歡男生。」他說。
那時我們正要走回家,深夜的大馬路邊沒有人聲,只有不斷呼嘯而過的車輛,一盞一盞車燈明明暗暗,我看著他,沒敢哭。
「我知道了,那你先回去吧。」我說。
褚雲靜靜接過我手中的東西,點了頭,沒有猶豫地往家裡走了,留我一人在夏夜的黑暗中。
那夜之後,我和他依舊是朋友,沒有再提起我的感情,他身邊的人同樣來來去去,直到畢業。
我不能說他傷了我的心,他沒有,是我擅自喜歡他,為沒有得到他的感情而難過,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但是很多人傷了褚雲的心。
他的家人、他的愛人、他的朋友,總歸,他知道我捨不得傷他的心,每每負傷了就會回家,知道我不會離開。
他不是一直都和我住在一起,因為工作,他常不在台灣,有時交了女朋友走到同居,也會搬出去。
我總是靜靜等待,他會再來。
我也知道,他總有一天不會再出現。
幾年前的一日,褚雲隔了一年多,又聯繫我,見面時,他渾身酒氣,抱著我不說話,我從未見他這樣,不禁有些慌。
他原本和一個女孩論及婚嫁,但是,那女孩拿掉了他們的孩子,毅然決然地離開了。
我知道他有多想要一個家庭,多想要孩子,那是他一直未及的夢。
他說著這些的聲音很平淡,但是我卻哭了。
如果我能,我願意給褚雲一個家,給他很多孩子。
可是我不能,而那些能夠的人,卻讓褚雲一次一次的疼。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哭,褚雲抹掉我不斷冒出的眼淚,「傻安書。」
在那之後,他累了,放棄了。
他沒有再交女朋友,而我一直沒有離開他的身邊。
他從未留我一句,但他在他的生活中,終是給我留了位置。
我知道,這樣已經是最好的了,我和他之間能夠最好最好的樣子了。
我看著他的睡容,不敢睡著,他的病情反覆,一眨眼就是不同的狀況。
看著看著,我又感覺心臟擰在一塊兒。
如果我沒有留下來,此刻褚雲是不是就要一個人待在急診室裡,或者根本沒有人會發現他暈倒在家中?
想到這裡,我就十分慶幸我一直沒有走。
但是,我不走,褚雲卻要走了。
那次急診之後,他住進加護病房,病情已經進入無可挽回的地步。
他日夜被折磨著,神智不清,沒有再和我說過任何一句話。
主治醫師十分委婉,勸我們轉入安寧病房。
但明明褚雲就還想要活著,他不想死,他說過他會嘗試一切的方法,做一切的努力。
「他可能是……怕你傷心。」主治醫生說。
我怔怔看著他,只道:「醫生,他永遠不會怕我傷心。」
08
褚雲的律師來電,提醒我是時候著手開始遺產清算的事。
我才驚覺,原來時序已走到秋日。
不知道從哪一日開始,原先熱得黏膩、不開冷氣不行的夜裡,開始帶了絲絲涼意,路上的行人紛紛穿起薄外套,街道那些商店櫥窗裡的展示人形,也換上了長袖長褲。
秋天是螃蟹的季節,褚雲喜歡吃蟹,如果他在台灣,就會叫上幾個朋友,去許多地方嚐當季新鮮的蟹肉,一群人吃吃喝喝,天南地北的聊,好不愜意。
他從不曾落下我,我混在他的朋友裡,和他吃了許多年的秋蟹。
我向來不怕冷,總是凜冬時才開始加上厚外套,但每次這個時間碰面,他總是看著我道:「安書,天氣要冷了,記得加衣服。」
彷彿他約這一場蟹宴,就是為了叮囑我這一句話。
又或者說,其實是我為了要聽他這一聲叮囑,無論晴雨,只要他電話一來,我就會赴宴。
連同住以後,褚雲也沒有落下他每年入秋給我的叮囑。
有他的這一句話,我便會記得,回到家裡,把收在衣櫃深處裡的秋冬衣服拿出來,將他給我的關懷收在心中。
今年,沒有了他,就沒有了熱鬧的聚會,也沒有人提醒我該進入下一個季節。
但我仍然去衣櫥裡拿出了我的冬衣,因為我比過去任何一年,都更能在空曠的屋裡感受到天氣帶來的涼意。
塵封了一年的冬衣,要先洗過才能穿,我抱著衣服走過客廳,經過他的房間時,停下腳步。
我突然想起來,去年他住院時,看著氣象報導,然後轉頭對我說:「安書,要記得添衣服,感冒就不好了。」
那時我笑了下,調侃他:「是不是怕我感冒了沒人照顧你?」
但他很溫柔地看著我,嘴裏卻道:「……怕你感冒了,不能來醫院,我能看你的時間就少了。」
我一時啞口無言,愣了好半晌,才擠出一句回應他:「……我不會放你一人住院的。」
他微微笑了,輕捏了捏我的手,感嘆道:「今年吃不到螃蟹了,真可惜啊。」
我回答他,「明年還有螃蟹的,明年再一起去吃吧。」
當然,那個明年並沒有到來。
現在想起來,有些恍惚。
褚雲向來瀟灑大度,但我知道,他骨子裡有些怕寂寞,否則不會在沒有工作時,要將朋友們聚起來熱鬧,他和我說這樣的話,是因為醫院裡只有我一人陪著,實在太靜了,並不是真的怕他少看了我幾眼。
我曉得,對褚雲來說,我的陪伴和照顧,終歸不是他真正渴望的。
治病的後期、在他還神智清醒時,他常看著窗外呆愣,我有時想,他是不是在想那個拿掉他孩子的女人,或是想他那些家人們,還是渴望健康地和他的摯友們出去遊玩?
但是我不敢問他,他也從來沒有告訴我過,他安靜時腦袋裡都轉著些甚麼念頭。
我怕我一問,就會想要開口哀求他。
我從來沒有這麼恨他的真摯,哪怕是一句謊言,我也卑鄙地渴望他說上那麼一句,他有把我放在心上過。
但是我知道,他不會,他知道他一說我就會快樂的當真,抱著這個念想更加執迷不悟。
打開他臥室的門,裡頭空蕩蕩的,從我回到自己房間睡開始,我就沒再進來過了,因為潮濕,裡頭有點霉味,我打開除濕機,然後開始收拾他的衣服。
由於生病的緣故,褚雲這兩年的衣服不分四季,薄厚都拿出來看情況穿著的。
和我比起來,褚雲的衣服多很多,襯衫、休閒褲、T恤、西裝長褲……他是極其注重形象的人,就連病了也不例外,除了住院必須穿著醫院統一發派的衣服外,在家他仍然會每日換好乾淨的衣服,都不嫌累。
這些衣服都是他精挑細選的,大部分都很愛惜,陪著他度過許多工作和日常的時間,我們一起生活太長時間了,每收拾一件,腦海裡就能閃過幾幀他穿著這些衣服的畫面。
一件一件……那些和他相處的過往點滴浮上心頭,我想著,如果這些衣服整理好,他還能穿上去,不管是去聚會也好,是去交女朋友也好,那都會很好。
最終那些衣服我還是沒有能收拾完,因為我怕眼淚會弄髒。
在他走之前,我一秒鐘都沒有想像過,我的人生會有沒了褚雲的一天,可我如今,就這樣一天一天活過沒有褚雲的時間。
褚雲曾經說過,人終將一死,不要留有遺憾。
他為了貫徹,花了青春歲月替家裡還債、了結掉親緣,就像飛鳥,那樣瀟灑、隨心所欲,不願意再去做那些他不喜歡的事情。
我曉得,他會把自己托付給我,是因為他知道我是十分瞭解他的人,他相信在他沒有神智的時候,我能替他做出最好的選擇──因為我捨不得負他。
但是他不瞭解我,他不知道我放不了手,放不了他,否則哪裡會這麼多年從未想過離開,我多麼渴望,他還有機會能夠清醒過來,和我再說說話,和我再一起生活,和我再一起吃一頓飯。
那些機器管子插在他的身上,原先健壯的身軀只餘皮包著骨,腹部卻如青蛙一樣鼓著,都是腹水,儀器嘟嘟嘟嘟的響,維持著他的生命。
他還在呼吸,胸膛還能起伏,他還會做夢,還會囈語,他還在人間。
我騙自己,他只是太累了要休息一下,休息好了便會睜眼醒來。
到秋日時,我會陪他去和朋友吃蟹,再聽他叮囑我記得添衣。
但是褚雲一如既往地、永遠真摯地打破我內心的冀望。
下著春雨的早晨,他突然清醒,聲音沙啞叫我,「安書、安書……」
我醒過來,趕緊去握住他的手,我要他別說話,我去找醫生,但是他搖頭,「……安書,我要走了。」
他的眼神沒有了病時那樣混濁,和健康時一樣清澈,可那一個瞬間,我知道,他真的要離開了。
我緊緊握著他的手哭,他輕輕捏了捏我的手,漸漸失了力氣。
最終,他還是那一句。
「安書,別哭。」
09
一個人走了,會留下甚麼東西?
留下遺骨、留下記憶、留下他生活過的那些痕跡。
我翻著褚雲的財產清冊,他的財產、投資、負債……一沓紙上登載了他大半人生的心血。
他把這些,全留給了我。
然而,他走了,留下這些又如何?
都不是我要的。
登記那時,他立好遺囑,把這些事情都交代得十分清楚,他的律師朋友替他處理得很周全。
早在我踩著期限來之前,他已經去找了褚雲的父母和姐姐,做了拋棄繼承的聲請,免得我還要奔波傷神。
明明請他的律師朋友做遺囑執行人也可以全部解決,但褚雲那時還是要讓我來做、讓他的朋友多幫忙。
「都登記了……我的一切都應該由安書來處理,是不是?」那時他說。
「……你倒是裡外都給安書算了。」他的律師朋友這樣回他。
褚雲笑了一下,低眉歛目,只道:「……若是能夠,我也想。」
他的律師朋友啐了聲髒話,看了我一眼,這個對話便到此為止。
我只是笑一笑。
他們也是很久的交情,同住之後我才曉得他有一個這麼信任的朋友,似乎褚雲之前處理家裡債務的時候,都是這個人替他周全的。
他坐在辦公桌後面,看著我,並沒有說太多,只是讓我把文件都確認好、簽字之後,他便會去遞交文件,進行後續。
我沒有細看,一一在對方用鉛筆圈起來的地方簽下我的名字、蓋印。
遺產稅申報書、繼承系統表、授權書、……每烙下一次簽名,就好像在為他的人生匡列出一條終止的線,他的那些財產和負債就這樣清算了,他的親人就餘下這些、沒有其他可能了。
他的一切,全部到此為止了。
不到一個鐘頭,這些事情就全部處理完畢。
一個人把所有留給另一個人,竟是如此簡單的事情。
至此,褚雲走後托付我處理的,終是都完結了。
臨別前,他的律師朋友送我離開事務所,「……你這輩子都給他,他也就只能給你這些了。」
我看著他,「他還願意留給我,已經夠了。」
我不缺錢,褚雲和他的律師朋友都知道,對我而言,更重要的意義是,他願意在人生餘下的最後一段路程,把全部的所有都交給了我。
就算那之中不包含我最想要的他,也沒關係。
他的律師朋友嘆了口氣,和我擁抱了一下,慎重地喚了我的全名,「……鄭安書,你要保重。」
我看著他,點點頭,「我會的。」
其實我並不知道怎樣才是保重。
起床、吃飯、工作、睡覺,少了褚雲,這些還是依舊,日子也是一天一天的過去。
我經過了送走他的儀式,承接了他留下來所有,可是我仍覺得,他還在。
這些事情並沒有使我回到現實之中。
早晨起床,我還是會經常下意識地冲兩杯咖啡,煮飯時總還是準備兩個人的份、擺兩副碗筷。
下班回家總不自覺地對著餐桌另一頭空無一人的座位,低聲訴說那些職場上發生的事情,然後坐在電視機前,任憑節目上演、落幕,和以往一樣打發晚上的時間。
末了,對著安靜得過分的客廳,說上一聲晚安,才回房睡覺。
我想他還在,因為我還如過往那樣,活得像他還在。
到他生日那天時,我和以前一樣,特別去我們都很喜歡的那家蛋糕店。
冬天的天氣很冷,走進溫暖的室內,撲鼻而來甜膩溫暖的烘烤氣味,我站在櫃台前面,突然有些說不出話來。
我想轉頭和身邊的人說,「好香。」
可我意識到,我是一個人來的。
呆愣好半晌,久到年輕的店員都快要請我讓一讓、先給後面的人結帳,店主人從後頭的作坊走出來,看見我,「鄭先生,好久不見。」
我被他這一聲喚回神,才匆忙道:「好久不見、老闆,我要……一個八吋的芋泥蛋糕……還要蠟燭……」
「……褚先生交代我,」他打斷我,抽了一張面紙過來,然後道:「如果你這個時候來,只能給你黑巧克力蛋糕。」
我怔怔看著已白髮蒼蒼的店主人,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我沒有想到,會在他離開這麼久之後,突然知道他留給我的掛念。
更沒想到,他就連這一點掛念,也竟是要我別惦念他。
淚水迅速模糊了視線,我抖著手接過面紙,站在蛋糕店的櫃台前,泣不成聲,試圖抗議,「我……不要……我要、芋泥的……」
店主人任由我一個大男人站在那兒哭,逕自從冷藏櫃裡面拿出了貼著預定標籤的黑巧克力蛋糕,彷彿他早就知道我今日會來。
他像過往每次我們來那樣,將蛋糕裝進精美的黑色紙盒子裡,綁上一條絲質緞帶,最終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
這次,他沒有往裡面放蠟燭──過去,他總記得我和褚雲的年紀,不需要說都能放進對的數字。
但是他往裡面放了一封緘封起來的信,低聲道:「褚先生預訂了你每一年生日的蛋糕,你晚來了。」
我的生日比褚雲早兩個月,但是今年我沒有過生日。
他的口氣像是責備,又有無奈。
提著蛋糕走出店門,我站在人行道上。
每次來時,我們總是會多走一站的路,享受這寬敞、有許多花草妝點的街道。
但是這次,我邁不開步。
我站在人行道的中間,沒有辦法控制自己,蹲下身子,抱著蛋糕流眼淚。
我問店主人,他甚麼時候交代的?
店主人說,是他最後一次親自來買黑巧克力蛋糕的時候。
他告訴店主人,他怕自己不能再來了。
他也很怕,他走了之後,我會總是在他生日那天來。
10
「我想我這輩子,也只有安書能夠託付了。」
褚雲坐在沙發上,神色平常,好像他說出來的話非常普通一樣,我盯著電視,一時不知道要不要回這句話。
那時專法剛上路,新聞深度挖掘了同志族群的生活改變,既是法律的關係不同,改變最多的當然也是法律上的一切,尤其是財產和醫療的部分。
事實上,不需要相愛,也能結婚,把生活交付給另一個在法律上可以信任的人,把彼此最不堪最脆弱的地方向對方袒露出來,便是婚姻的意義。
走進褚雲房間,我打開燈,一室明亮。
這個地段比較潮濕,房裡若不開除濕機,霉味很快會累積起來,但勝在風景很好,尤其是他的房間,有一整面的落地窗,對著滿山綠意,若是夏日午後,待在這裡曬曬太陽、讀讀書,非常舒適。
屋裡還是我上次進來的樣子,沒有整理好的衣服依然在床上,他睡過的棉被、枕頭,隨手披在椅背上的外套,摘下後沒有再戴上過的手錶,都沒有變。
那支手錶因為沒有人戴,指針已經很久不走。
我把蛋糕放在他的照片前,輕聲對著他道:「生日快樂。」
照片上的褚雲笑得明媚,那時他面向我們,眉飛色舞地不知在說甚麼,英俊開朗,他的朋友將他的模樣用相機捕捉起來,是他最喜歡的照片。
他過世時面如槁木、幾乎看不出他原先的相貌,他叮囑我不要叫人看他死後的樣子,也不用找人替他修飾,原原本本的跟著棺木送進火爐裡化成灰、化為這世上的塵埃。
但即使我最後見他是那麼不堪的樣子,如今留在腦海裡的,卻盡是他最好的模樣。
他讀到一半的書還放在房間角落的臥榻上,我坐上去,打開放在一旁的暖爐,躺在他過去喜歡躺的那一側上,將堆在一旁的毯子拉開,把自己包裹住。
閉上眼睛,暖爐烘烤著躺在榻上的我,下午哭過一通,眼睛都還是腫的,太陽穴突突疼著,慢慢的,我在他房裡睡了過去。
褚雲走後,一次都沒有來到我的夢過。
這次也沒有來。
但是我夢見了好幾年前的他。
「如果我有甚麼事,我想只有安書最能知道我想怎麼辦吧。」他那時說。
「……我不知道。」我回答他。
褚雲卻又自顧自地道:「我覺得我也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
你才不是。我心想,但是沒有出聲反駁他。
「如果我們到了那時候還是這樣,就結婚吧,你覺得如何?」褚雲語帶輕鬆地說。
「……」我愣愣聽著,終於克制不住,轉頭去看他,這才發現,他的表情和他的口氣並不一樣,帶著些許憂鬱,彷彿奔勞多年、倦鳥厭飛,終是決定好了這輩子的歸處。
最後,我還是答應他,若真的有需要的一天,那就這樣做吧。
深夜裡,暖爐定時關了,我被冷醒,迷迷糊糊地睜眼,他的房裡還是如我睡著前一樣,明亮、寂靜。
褚雲那時說的話,現在想來,好像預言一樣。可我那時以為他只是太累了,所以才會這樣說,更沒想過這個約定會兌現。
我將左手舉到眼前,無名指上一直戴著婚戒,都沒有拿下來過。
戴上時沒有空去想這些,現在我才有餘裕細思,褚雲甚麼時候去買的?挑戒指時又在想甚麼?
我想起他住院時,有許多次拉著我的手,珍惜地親吻戴著戒指的地方,總是說,「傻安書。」
那一聲聲傻,好像埋怨我明知得不到他的愛,卻把愛都給了他,讓他愧疚,讓他虧欠,讓他這輩子不夠瀟灑。
我恍然明白,褚雲從未愛過我,卻早早就決定要把自己剩下的時間都給我。
他的律師朋友說,褚雲擁有我全部的時間。
我想他是對的。
褚雲在的時候,我用全部的時間等他,他走了,我餘下的時間,也沒有離開過他。
但是我想他的律師朋友也錯了。
褚雲在的時候,他收納了我全部的愛,他走了,也把餘下的所有,全都給了我。
往後餘生,如此足矣。
「傻安書:
你要過得好
歲歲年年、開開心心
生日快樂
褚雲」
(完)
後記
我將這篇睡前隨筆,取了篇名為《往後餘生》,是鄭安書在褚雲離開之後的餘生。
一萬六千多字的文章。斷斷續續寫了好幾個月,終於寫完了。
起頭時,這個故事就很明確的揭露兩個人最終生死兩隔的結局。但其實我自己覺得,對安書而言,這是最美好的結局了。
有時候人和人的感情很難都用愛情來界定。
安書對褚雲是愛,想將對方納為己有、想參與對方每個未來的、帶著情慾的愛。
褚雲對他沒有這種愛,所以安書總說,褚雲不愛他、褚雲沒有愛過他。
但是在我心裡,我覺得褚雲是愛安書的。
在他瀟灑孤單的人生裡,有安書愛他,雖然他無法給安書同樣的愛,但是也竭盡所能的給予他所能給的。
這其實也是「愛」。
若沒有愛,像褚雲這樣的人,哪裡能夠把自己全然交付、把自己最後的時間都留給那個愛著自己的安書?
褚雲雖然先走,但我覺得是很好的。
因為安書愛他,能夠用他對褚雲的愛、還有從褚雲那裡收到的掛念,去支撐剩下的人生。
是有些遺憾,但如果反過來,若是安書先走,褚雲在這世上便是真正的孤單的,或許還會懊悔自己無法「愛」安書,那先走的安書畢竟會十分掛念吧,我想。
總之,是這樣的一個故事。
謝謝大家陪褚雲和安書一起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