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裡沒有溪水能將我的靈魂洗淨,這裡只有水龍頭噴湧強烈的水柱強迫我清醒。回歸於生活,經血無法見人,在陰道與生理用品之間,吸收膨脹轉為暗紅,潮濕悶熱難以呼吸,散發著令人不適的氣味,我們被隱身在陰暗角落裡,被視為不祥之物。
本次的創作專欄作品為〈如果我讓經血染滿森林〉,描寫森林作為大地母親的包容,「我」是如何身為女性,如何與經血、生命產生連結而成長,並透過夢境去療癒身體與內在的力量。
只有夢裡才不會感到疼痛。
在與月亮週期同樣起伏的身體裡養著猛獸,當月光滿溢,牠便悄無聲息地掙脫出籠,從最深處撞擊著我體內所有。軀殼裡只有折磨,所以我將自己關進夢裡,在我與牠之間,只能有一者在現實中掌控我的身體。
我知道我又來到了這裡。這裡的風有青草樹木的味道,還有它們的聲音,我似乎聽見它們在討論我站在這裡的原因。葉子飄落在肩頭,搔癢我的脖子,當我將它撥落,眼睛的餘光見到了祂。
白鹿一如既往地站在那裡等我,祂沒有具體的形象,只是白色的光暈被形塑成那個模樣的輪廓。祂將祂的頭轉向我,示意我跟著祂進入祂身後的那片森林。腳趾抓緊土壤,將力氣向下紮根,跨出的每一步都與大地連結在一起,於是身體穿入了林葉間,風颳起來,髮絲間纏上落葉。白鹿此時停了下來,祂望著我,我無法讀懂祂想告訴我的話語,只覺得空虛與驚惶爬上我的背脊,鑽入我的腦中,在意識裡強行插入了白色漩渦的迴圈。
白鹿說,我只能面對,我無從選擇地直面著祂。我站在原地而無法動彈,逐漸稀薄的空氣使我有些發昏,溫熱的液體從股間流至腿根,沿著腿部的線條而淌進腳下的土地,溫熱從腳跟延伸,然後緩緩包裹雙腿。
沉沉的聲音穩穩落在我的耳邊,我無法分辨說話的是否是祂,那個聲音讓我知道,我需要面對的是我身為女性的事實。
夢醒的時候,股間有溼黏的觸感,我將臉埋進被窩,試圖吸取夢裡殘存的氣息,不願意面對現實。但最後仍是要起床,將衣物上傾瀉的紅洗淨,一次次的搓洗中,森林所給予我的安穩平靜被沖進了下水道。
現實裡沒有溪水能將我的靈魂洗淨,這裡只有水龍頭噴湧強烈的水柱強迫我清醒。回歸於生活,經血無法見人,在陰道與生理用品之間,吸收膨脹轉為暗紅,潮濕悶熱難以呼吸,散發著令人不適的氣味,我們被隱身在陰暗角落裡,被視為不祥之物。
自月經初潮來臨,我的夢裡總是有著森林。白鹿彷彿永遠佇立在那等待我從土壤中甦醒,祂與我互相凝視,然後我會回到土壤中,任經血滲透。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那不是我的夢,是我闖進了祂們的森林。
但醒來的我找不到森林,在疼痛中我對滿手的腥紅咆嘯,撓抓著腹部保護用的脂肪,以為這樣就能掏出子宮。我想要斷絕這股疼痛,我不明白身體裡的猛獸與磨難,在呼吸之間我只能渴求意識模糊後的昏睡。
只有在夜晚,我才能將身體裹在棉被裡,醒來時扒開土壤,我感覺到青草的氣味。白鹿低下祂的頭,和我對望,我將雙手繞上祂的脖頸,臉頰蹭著祂的,祂緩緩地將我拉起,我從土壤裡長了出來。我感覺到腿間的黏膩,順著腳趾滲進土壤。白鹿帶著我奔馳在森林,血染上了白鹿,染紅土地。
在森林裡我能夠一絲不掛,蜷縮在草叢之中,自在地伸展成我希望的模樣,鬱結的疼痛已經被梳理開來。白鹿說,大地是我們的母親,能夠包容我們的所有。森林吸收經血,療癒我無法和解的痛楚,森林沒有提問,安靜地接納我的全部,將我所有的痛苦與憤怒轉化,鮮紅的經血悄悄沿著腿部的線條,滲透進土地,我看見腳下開出艷紅的花。
那一刻我在想,我可以讓經血染滿森林。
我感覺我是我,也不再是我。或許是我帶走森林的什麼,也可能是森林拿走了我的,我順著森林為我敞開的道路前進,穿梭在鋪滿白光的路上,經血穿透白光,成為土壤,我感受自然的呼喚。
大地還是一如我來時平靜,緩緩吸收經血,緩緩將我吸收,或許我本就來自於此,成為森林的一部分,也將成為森林。如我們都擁有孕育的能力,如大地為我們的身體祝福。森林裡傳來了聲音,是女性輕輕地低吟,在空氣裡貼上我的臉輕撫,緩緩治癒我曾厭惡的身軀。白色的微光從土地裡長出,將我包覆,我感覺到微光暖暖地在我的血液裡流動,充斥我的身體,滌淨我的五官,最後流向子宮。
暖流從陰道流出,塑型出女子的身影,白色微光襯著她的氣息,她浮到我的面前,模糊的面容轉為清晰,而那眉眼與我相似。我們靜靜地望著對方,直到她牽起我的手搭上她的脖頸,順著她的動作我們擁抱彼此,臉頰蹭上她的髮梢,我才想起我也曾這樣擁抱過她,那時,我們都在森林裡,她帶著我奔馳在土地。
她的微光貼近我的身體,而我也成為微光。或許我們從來都是一體,只是我的抗拒將我們分離。
醒來時的我仍見得到光,浮動在我的身邊,暖暖地為我帶來能量。如今我找回了曾缺失的靈魂,我望著鏡子裡的自己,拿起木梳將頭髮的結梳開,手指順過髮絲,光落在了手指,落進我的眼裡,今天是新月,光順著血液,暖流充盈全身,這次是在現實裡,我擁抱自己的身體,此時此刻我擁有生命。
森林之旅為期七日,當月經來臨,便建立起通道,順著經血我流進了森林的土壤中,成為祂們的養分,也吸收祂們的能量。七日後我還是會回到現實,而這次我試圖靠自己的力量,尋找到將我孕育的那片森林。
我躺回床上,在被子中圈起自己的位置,緩慢吐氣後我想像白光包覆著我的全身,感受暖流再次盈滿了我自己的內在所有。當我再次睜開眼時,眼前是一片未褪去的白光,但鼻息之間已有青草與土壤的氣味,白鹿溫順地蜷縮在我的子宮,屬於女性的聲音從祂口中吐出,祂說,這次,是妳為自己開起了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