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很少開口說話,除了勉強接點零工維持生計之外,唯一的正事就是買份早報,帶著他在當日下船的碼頭附近轉悠,照樣提著他的領子,不急不徐地推著他走,時不時拉著路旁學生模樣的人打聽一個「陸培深陸老師」,轉累了,就坐下來看報。除了「吃飯」「洗洗」「睡吧」「餓不餓?」「走累了?我們這裡歇歇」之外,什麼過去未來,全不告訴,但不知為什麼,他即使靜靜的,心和眼睛都一刻不離地跟著大伯轉,也能從共處的空氣裡分享身邊這男子的躁焦慮和抑鬱。如果這個時候有個人問他:「你身邊這個男人叫什麼名字?」他一定會天真地回答:「大伯」
名和姓怎麼區分,他記得的是個正確的順序,但他也並不儍得認為「大伯」是個名字,只是他從未覺得有必要知道這個從珠海橋上那「江湖仗義」的時刻起一直拎著他領子走的男人叫什麼名字,直至碼頭上一個用力揮著呢帽的男人遠遠朝著他們的背影喊:「承林!」大伯一楞,還未及會意轉身,那人接著喊:「江承林!」「二牢頭!」
突然覺得頸後一空,這令他直覺中所有的警鈴同時振作。這是大伯第一次在人多的街市裡鬆開手,放他孤身一人。世界多大而他多小啊!真誠的恐懼使他全心全意地顫了一下,兩秒回神,緊拉著大伯的褲管朝前快跑,還沒弄清怎麼回事,已經看見兩個大人抱在一起了。約有半世紀那麼長久之後,拿著呢帽的男子終於困惑地掃了他一眼,一連串的疑問:「這是誰家的孩子?娟芝呢?孩子們呢?」就那角度,他看不見大伯的臉,一連串動作聲響,他知道大伯哭了,哭得好一陣子話都說不上來。
這天,他隱約地知道了,這男人叫江承林。江承林有孩子。怪不得這一路帶著處處需人照應的小孩,並未見絲毫冷硬和不方便。但二牢頭是什麼?娟芝是誰?無論誰是什麼或什麼是誰,這一切綜合成十分模糊的概念-有些人應該和大伯在一起。他們不見了。
就像自己一樣。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