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學家Brueggemann多年前出的一本小書《安息有時》,從希伯來聖經中的「安息日」流變,探討當代文化裡讓人「不得安息」的危機。
小組第一次的主題聊療,就從要如何進入安息開始。這當然是非常錯縱且龐雜的主題!
身處在Brueggemann所論及的「不得安息」的外在結構下,一方面我們必須敏感到文化與社會氛圍是如何打造一種「不得安息」環境,另一方面,相應而生的,就是我們要如何與那「不得安息」保持適當距離。
這部份,我想也就是貼近生存美學——安息的「自我技術」。換言之,就是個人在自身所處的環境與關係下,實際能夠「做些什麼」來進入安息。這也是主題聊療的大方向。
安息:按下暫停鍵
在紛亂、步調瘋狂的時代中,安息的一層意義,確實是一種懂得按下暫停鍵的態度。有夥伴想起了繪本《失控的電車》,內容在講,一台有自主意識的無軌電車,在春天的第一天,把車上急急忙忙要趕著去各種地方的人們,載到了大自然中。被迫被時間與行程追殺的人們,被大自然喚醒了「玩樂」與放鬆的情緒。
有黟伴分享,在行程擠滿的每天裡,有一小段的交通往返時間,是很好的空白(單純自在坐著)。這樣的空白,讓人能再有力氣奔跑每日的行程。
然而,在《失控的電車》,與交通往返的那種空白,兩者之間有些微的差異。前者是因為機緣而被迫;後者則是因為自己有了內省的自覺,而刻意培養出的空白/暫停態度。
換句話說,要進入「安息」,並不如字面意義那樣,是「什麼都不做」。在當代各種科技設備、無止盡的工作量、效率的追求、以不休息工作來換得個人價值/(虛假)成就的這些風氣中,安息反而成為「得要刻意努力不做什麼」才有可能達到的。也就是,「安息」是要努力練習與培養的習慣。
比如說,光是限制自己,睡前多久不滑手機、不追劇、不接觸任何會刺激視覺、聽覺進而讓大腦過於激烈活動的「小事」,才能好好進入適合睡眠的狀態,都必須刻意養成。以前會笑說,小孩子都捨不得睡覺,要小孩睡覺簡直要他們的命一樣。
其實,大人在好好睡覺這件事上,跟小孩相差不遠。很多時候,還是放不下世界的事(當然每個人狀況不一,在此不論),無法好好進入睡覺狀態。
光是「好好睡覺」,就是一件要努力做到的功課跟學習。因此,在自我照護的技術框架下,也許,安息是關乎「能力」的養成(很有「斷捨離」的味道),不單是抽象的論述(好好飲食就留到有機會再說)。
安息:正增強的槓桿
若安息是一種「能力」的養成,便指向了「關係性」:可以是人與自己的關係,但此處想論及的,是人與他者的關係。這其實是因為有夥伴分享,回到原生家庭時,身體/心理其實會不由自主的進入到一種,可能連自己(一開始)都沒察覺到的緊繃。此時若身旁有個親密他者,有足夠的敏感度和覺察力,是能夠把自己拉出那個「不得安息」的狀態(或提醒、或離開)。
比如說,在《失控的電車》,扮演那個他者的,即是那輛把大家帶往大自然的電車。但是,書中的大家,在經歷過那場虛實交雜的「安息」體驗後,能否真能從中悟出什麼,則又是另一回事。但是,若沒有電車這個他者施力,將陷入「不安息」的人拉出,並指出生活的另一種可能性,「不安息」的人將不會意識/覺察到,自己是「不安息」的。
培養安息的能力,常常很難憑一己之力——除非真的是相當有自律跟自制能力者,因此,身邊能有一些「正增強的槓桿」的力量,也很重要。擁有安息「正增強槓桿」力量者,首先要知道不安息是什麼,也要有能力覺察不安息「在哪裡」,才能成為「正增強槓桿」。否則,只是讓關係更陷入恐怖的泥沼中。
席間聊到,其實現代的孩子也好需要學習「安息」——看看那些沒有空白鍵的童年生活!除了大人世界過勞之外,那些「不得休息」的價值觀也滲入到生活的日常肌理中。雖然「恐懼無聊」這件事讓人「不得安息」,但另一方面,(生態)環境的貧乏,實在也讓(小)人想要打破無聊,卻無處可去探索……
亂聊中我只是想到,如果安息是一種「能力的養成」,這種能力,能不能成為教會孩子的「核心能力」之一呢?「成為安息的正增強槓桿」,聽起來很威啊。我們都很強調聰明才智,但在教會的孩子,其實更有機會養成一種……建立關係的能力(跟同儕、跟長輩)。
安息:平靜
以賽亞書30:15如此寫:主耶和華——以色列的聖者如此說:「你們得救在乎回歸安息,得力在乎平靜安穩」。你們卻是不肯。
這裡的「安息」(字根源於 nuaḥ),與十誡中守安息日的誡命,精神是相仿的。「都不可做任何的工,使你的僕婢可以和你一樣休息」(申 5:14)、「耶和華造天、地、海和其中的萬物,第七日就安息了」(出21:11)。那麼,也許安息真的是一件要刻意警醒、提醒、培養的態度跟實踐,因為太容易忘記(「你們卻是不肯」)。
安息的能力,又特別要放在「關係」裡來看,沒能得到安息的關係,不就是會帶來勞動的壓迫嗎?不一定是身體上勞動而已,情緒上不得安息,也是變相的勞動。
但這節經文,吸引我的,也是「平靜」(silent, quiet)。以賽亞的作者,把安息與平靜(寧靜)連結在一起,我想到的是物理上的寧靜,也就是沒有「噪音」(noise)。忘記在哪本書裡看到,寧靜並不是沒有聲音(我們以為的「安靜」),寧靜指的是讓所有聲音(sound)都能出現/被聽見。
有興趣者,可以讀喬治.普羅契尼克寫的《追尋寧靜》這本書裡的分析,很有趣。若從聲音的角度來思考安息,也就是,安息是種寧靜,而寧靜的本質,其實是讓原本被「噪音」蓋過(人的耳朵,已經失去聽到很多種類聲音的能力了)的聲音,能重新出現。意思就是,在「聲景」上,寧靜呈現的,反而是各類生命所發出豐富龐雜卻和協的聲響,沒有誰會蓋/壓過誰。
那麼,安息更積極的面向來說,不僅僅只是暫停鍵,或是讓生命進入不焦慮、不成為奴隸的狀態,而是為了要認識到自己的有限。但這份有限,是為了讓人有更多突破性的、對生命樣態的想像——亦即那些被我們遮蔽起來(蓋起來)的可能。安息,是為了更豐富的生命景觀(把生命想像成一片廣闊又肥沃的大地……)。
在此用《追尋寧靜》的一段觀察作結(以前就有聽過這個神學概念,原來是猶太神祕主義來的):
西元六世紀的猶太神祕主義者盧里亞(Isaac Luria)發展出 “Tsimtsum”之說(意思大致為「收縮」)。……他的「收縮說」以一種空間悖論為前提:如果上帝是一切事物,無窮無限,無處不充滿,又怎麼會有空間容納得下上帝的造物?因此,上帝創世的第一個舉動勢必是將衪自己縮回到自己當中,才能騰出空間容納其他事物。這個收縮行為可說是神性向內在退避,也被形容為一種自我克制兼自我沉默。……
對於上帝創造力的每個新的比喻,前提勢必都有另一種形式的退避,另一種形式的自我清空。……
當我們閉上嘴巴將自己從處境中抽離,世界會鮮活地湧入我們所留下的空隙——忽然間,我們能看見嶄新的景物,聽見嶄新的聲音。(36-37頁)
安息,也許終究是要讓人學習「有限性」,但是,是為了容納並想像,更多與異質的生命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