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南昌已经快两个星期了,记得有一天栀子榴莲写信来,问我理想中的院子大概是什么样。而我的大脑里只有关于腾冲的记忆,再看看楼下那个正在施工的巨大泥坑,在下雨天总是让人感到心烦意乱,于是那个问题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傍晚的时候,解开几乎盘到颅顶的头发,感觉整颗脑袋都开始胀痛。正好阿姨打电话来——我想起上次她问我,是否适应这边的天气,东西还吃得惯吗,肚子痛要记得去买肠炎宁和土霉素,千万不能拖——我由衷感叹,这真的比我妈妈还要关心我。但自从得出这个结论以后,我吓了一跳,内心竟然开始感到不安。
于是今天,再看到她打来的电话,我当时正要解开头发,一双手还应付不过来,在心底略微迟疑了一下,猜想她今晚会和我说些什么。但我没有答案,也不愿意再继续想下去了,只好重新拨了回去,就像是在执行作为女儿的一种义务。
在电话中,她问了我似有若无的病情,也照往常一样说起家里的情况,妹妹什么时候回来的,晚餐吃了什么,天气渐渐热起来了——但是在结尾,她终于说明了来意,让我帮忙联络她的女儿,我的好朋友。这也是最令我感到为难的一点,但谁能够拒绝一个伤心的母亲。
我心底似有浪潮翻涌,一层层终于将我推回至原点,甚至更接近来时的方向,有什么东西突然之间就被驱散了。由此便能够想象,云南也就像是这一通电话,是我甜蜜的负担,在快速挣脱时感到不能适应,但最终还是会因为不堪忍受而不得不加速脱离。
原先在半道上无端产生的那种微妙但一点都不复杂的感情,就像是第一次离开家,内心深处有一个小女孩用悲伤的语调说道:妈妈,我们失去了高黎贡山,植物也离开了我们。但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女孩,这种本能的不适应,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也应该结束了。
5月29日,我从腾冲出发,沿滇西环线前往昆明,真的好像一首耳熟能详的云南山歌。
司机师傅还是一个德宏人,我起初并没有听出他的口音,只是看到他的来电显示地区是德宏。现在回想起来,这竟是我接听的第一个来自德宏州的电话号码。如果没有机会去德宏,去到我想象中的瑞丽、陇川和芒市,也许这就是唯一一个。然而凭借这个电话号码,我好像够到了一点点。那里是“怒江下游的地方”,生活着信仰鬼神(或曾经信仰鬼神)的景颇人。另外因为疫情,现在的德宏地区恐怕是整个云南封控最严重的地方。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
有一阵子上街去,发现腾冲的年轻人突然变多了,可能是等到瑞丽终于可以松口气的时候,才好不容易从瑞丽逃出来的。
快要分别时的一次闲聊,同事忧伤地跟我说,没有办法,瑞丽封锁了,但翡翠玉石的生意总归还是要做,因为很多人靠它养活。
从那时起,我脑海中便开始闪现之前 MU5735 坠落的一些碎片,无缘无故想起,有些玉商就是乘坐了那架飞机。一个年轻的玉石女主播生前留下了一张字迹工整清晰的笔记,“平安扣中平安两字寓意明确,象征岁岁平平安安。”
等故事讲完,我也搭乘飞机顺利降落在了目的地(中途我真的反复想起 MU5735 的坠落)。好像是离小时候背过的那些古诗词更近的地方,是武侠小说里的江南,是真正的天高云阔。我一路上都在想象,虽然早已预料到实际情况可能并不乐观。
这里天气很热,一下飞机就好像就进入了童年记忆里的某个夏天,反而让人感觉很兴奋,像是回到家就开始放暑假了,匆匆放下书包,就可以打开电视看动画片,吃西瓜。
除了缺少一颗真正的童心,现实情况也相差无几。
因为不上班,日常也完全改变了。有时候取了快递回来,就坐在地板上吹电风扇,听电脑里在播中岛美雪和陈慧娴的歌。从冰箱里抱出半个西瓜,就可以悠哉想象,虽然只有两个星期,但我想我已经掌握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的诀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