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替（一）

「什麼！你要離職了。」

我瞪著眼望向坐在隔壁的A。

「ㄟ…」

A頓了一下口氣，準備繼續講下去時，我迫不及待地追問：「為什麼？」

當下我意識到A離職的原因，最近他與部門主管、老闆為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鬧得相當不愉快，關係非常緊張，我也聽A抱怨了很多次。

「公司給的薪水又沒很高，偶而加個薪也只加個幾百塊，工作時間那麼長。主管不幫忙解決問題就算了，還在那邊五四三，搧風點火，聽得滿肚子火，我幹嘛為了這麼一點錢那麼賣命。」

打算說點什麼安慰A時，他接著說：「現在啊...真得每天都很疲累，不論是身體還是精神上。回到家後啥事情都不想做，連打開電腦看劇都覺得很沒力氣，只想喝個醉茫茫然後去睡覺。我到底忙啥，為何我的人生要過那麼辛苦，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回到家還要回公司的line，又沒給多高的薪水...」

A趁著有點醉意劈哩啪啦地講了一堆抱怨，我是心有所感。我們的公司就是一家臺灣很正常的血汗公司，工時長，每天加班是常態，薪水又不高。然後不幸的是部門主管是一個很愛講風涼話，不會體恤下屬的人，出了問題也只會推下屬出來扛。而老闆就一副他出錢養我們，他最大，員工都應該感謝他付薪水給我們工作。

我喝了一大口生啤酒，想著要怎麼才能安慰到A，邊整理思緒邊向吧台服務生再要一杯生啤酒。

「你有找到新工作了嗎？」

「還沒開始找，但有在注意相關工作機會，你也知道平常工作那麼忙，哪有時間特別去找新的工作，但也有請朋友幫忙介紹適合工作。」

「那就休息一陣子，你工作能力那麼強，又有專業，還能吃苦耐勞，講直白一點，就是模範社畜，老闆都很喜歡，要找到更好工作不是問題。」

雖然口頭這樣安慰著A，但心理想著再年輕個十幾歲，A要找到更好的工作確實不難，但對已步入中年的男人，即使工作上很任勞任怨，專業能力不差，在就業市場的競爭力還是比不上剛畢業、薪資低的新鮮肝。老實說對於A沒找到下一份工作就辭職的舉動，是覺得過於衝動冒險。很擔心他找不到像樣的專職工作。

雖然擔心他是否能順利找到好工作，同時又有點羨慕A的勇氣，羨慕他能無視風險毅然跨出這一步。

「反正也沒小孩老婆要養，找不到工作，餓也只餓死我一個人。」A可能有意識到我的顧慮，自嘲的回話。接著一口把剩下的生啤酒喝光，然後舉起空杯對著服務生方向示意再來一杯。

突然之間，A找新工作的話題不知道如何接續下去。我與A兩個人就默默地吃著串燒喝著啤酒，完全不再講話。

在這沉默氣氛中，我突然感傷起來，畢竟我們算是同一期進公司的，比我們資深的前輩幾乎走光了，我們兩個人目前已是公司最資深的一批老員工，甚至比老闆從外挖角過來的部門主管還要資深。A突然的離職讓我有種被人遺留下來了的孤單感，A勇敢做出了改變，去尋找新的機會，但我的人生軌跡仍在原地打轉，陷入一攤死水中，沒有任何波瀾。

正默默想著要如何打破兩人沉默的氣氛，轉換A離職找新工作的話題。A突然說：「對你可能很不好意思，因為我手上的工作應該大多會由你接手，你的負擔會更重。」

這我大概可理解，等到公司找新人進來完全上手A的工作，我可能要同時作兩人工作好一陣子，而且公司也可能完全不再招募新人，把A原本的工作分給不同人負責，其中大部分工作可能都派到我手上，畢竟全公司就我最熟A的工作。

「你既然都這麼說了，這頓就你請了。」

「沒問題，這小事，你想吃啥就點吧，以後就多麻煩你了」。

既然得到A的同意，我就不客氣拿起menu開始點起和牛，牛舌等高單價的串燒了。

這一晚，我跟A喝的啤酒量是平常週末小酌的兩倍以上，當然隔天起床就是很難受的宿醉。

難得不用加班的周末，雖然睡到中午，但宿醉讓整個腦袋昏沉沉，幾乎無法思考，本想攤在沙發追劇，看到天氣晴朗，動念出外走走，曬曬太陽，流汗解宿醉，順便伸展身體僵硬的肌肉與筋骨。

離開房間後順著彎曲狹小的巷弄漫步到堤防，感覺好一陣子沒來堤防了。一如以往好天氣的假日，長長的堤外自行車道有不斷跑動與流動的人潮與自行車，展現出一種生命力旺盛的氣氛。相比之下，A離職引發的傷感與宿醉後的噁心感讓我自覺與這充滿陽光與活力的環境格格不入。

站在堤防上俯瞰著自行車道上流動的人潮與車陣時，突然望見河邊台階上有個上半身裸露的矮胖男人不停地扭動身體，好像在跳舞。記憶中似乎有在河邊看到過男人跳舞的殘留印象片段，只是沒有特別注意。今天看到這男人，不禁感到有點興趣，不知道為何他那奇怪的扭動舞姿吸引了我的眼睛，覺得有股特殊魔力，讓人想多看幾眼。

原本要沿著堤防散步，但不知不覺逐步走向那男人，想再看清楚他的身影，弄明白他在跳啥。

慢慢走近那男人時，剛好一群阿桑走在我前面邊走邊閒聊，靠近那男人幾公尺外時，那群阿桑向著那男人比手劃腳起來。

「那個肖ㄟ又在跳了！跳不累。」

「他每天都在那邊跳，體力有夠好的。」

「他是那個在OO路開修車廠的，我頭仔以前常去那修車場保養，有看過。」

「不是啦！他是被修車廠請的，已經沒在哪裡作了。」

「一透早就看到他在跳了，晚上也在跳，不知道是在幹嗎。」

阿桑的聲音很大，也不介意那男人聽到。但我聽得是覺得有點尷尬，決定還是快速走開，離開前再看了一次那男人身影。

其實我也很想知道那男人在河邊跳舞的原因是啥？真得是腦袋有問題嗎！

走開沒幾步，一個瘦小老人突然從我視角外冒出來跟我搭話，嚇了我一跳。

老人對著我自顧自地說著：「那個人阿達馬孔固力啊，我逐工都有看到他，最少有三個月了。」

我基於禮貌微笑著點頭回應：「是偶。」

老人裂嘴笑著說：「我每天都在樹下泡茶聊天，都有看到他在跳舞，都跳好久，沒看過他休息過。」

我又尷尬地對著老人微笑點頭。一方面訝異那男人的體力，一方面還真羨慕退休人士的悠閒生活。

老人突然緊靠進我，小聲說道：「其實更久以前也有其他人會在這邊一直跳舞，我也看過。」

這是什麼神秘社會事件啊，難道是啥特殊宗教儀式嗎？

老人想邀我去樹蔭下泡茶坐著休息，我表示我想走一走，運動運動筋骨，他也沒再繼續纏著我。

沿著堤防旁小道走時，腦中一直浮現那個跳舞男人的背影，思索著他為何會在那邊不停地跳舞，精神異常？減肥？宗教儀式？還是中煞？那個不停扭動的身影有著莫名魔力，無法從我腦中完全甩開，一直到2個多小時後我回到家，那身影才慢慢在我腦袋中淡薄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