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西米利安飛摔後,疾速扭捲腰身,四臂雙腿撐張彷如鼯鼠翔行,攀停上一旁岩壁,以通體肌膚附着,久可不落,不知摩諾史塔托斯對他進行何種改造,成了半人半妖。我緊握鉅子令,心潮波瀾,憶起數年前,一名曾聯誼過的外校學妹,某天突然造訪臺隱大學體育館,來看我參加的校際盃籃球比賽,賽後她邀請吃飯,席間我笑問:「說吧,那麼殷勤絕對不只是看我帥。」學妹尷尬說道:「嗯⋯⋯學長,你真有陰陽眼?」我端詳該學妹的雙眼炯爍放光,之前聽聞她親姐開的酒吧生意頗佳,她也在店內擔任酒促服務員,如此一問,別有用心啊,我回答:「是,看得見鬼。」學妹按耐不住,雀躍道:「那是天眼嗎?你知道怎麼開天眼對嗎?」
我知道怎麼開天眼。
更知道學妹想利用天眼,窺探店內有錢客人的心思和秘密。
世人欲求超常力量,獲取權勢富達,乃至永壽,不惜借助外途,逆天成妖,忘卻秦皇漢武不過一抔黃土、一掬骨灰,萬物生成,本存壁壘分明的差異。
沒追著馬克西米利安攀附岩壁,我躍身一招「朱翟環舞」,圈其頸項,欲將之拉下,不意他硬是承受鉅子令鋼線的咬膚巨疼,任血水汩流,仍集中三臂施勁,齊發短騎槍捲繞鋼線,反扯我上升撞壁,力強足以碎骨,我驚甚,急忙揚拋蜘蛛天雪罟,張網沾黏岩壁作為化解體,然煞不住衝擊,厲烈碰撞,啪地一聲左臂依舊撞折,瞬間劇痛襲腦、胃顛嘔血,我憑隨天雪罟墜身垂掛擺盪。馬克西米利安僅距若干尺近遙,他撐掌借力,撲身殺至,四柄短騎槍凌空交錯、蓋頂亂舞,槍尖孔洞已密插塗浸鏽液的鋼針,若傷及,易誘發瘲瘛入侵,致使痙攣抽搐,我雖神智略昏,身體反射卻不差,立刻屈膝抵顎、圓背含胸,右足底蹝壓左足背,一記懸踢翻騰,斜旋數周半,右腕扭甩,打出抱爪釘暗器,偷襲他眼目得逞,盲其右眼,馬克西米利安低聲慘鳴。
連帶鉅子令和天雪罟,跌落雪堆後滾了幾圈,我捂腹勉強站起,腿又一痠軟,彎倒跪下。腹䵍見滿地血珠凝灑,猩紅淒艷,我和馬克西米利安兩人下手俱狠,傷心咽喊:「小淳鉅子⋯⋯小馬克!停手⋯⋯快停手!」我倆殺紅眼,哪管得許多,馬克西米利安蹲跳回地,仰喉長嘯,舉起短騎槍,以槍尖挑出插入眼球的抱爪釘,頓時血噴濺花,他迅速頭埋雪堆,利用冰雪止血眼傷和脖傷。馬克西米利安的狠勁,值得佩服,對他人狠、對自己更狠,我再度爬起,抹去嘴角血沫以及額間冷汗,朝他豎比大拇指後,魅笑,走退幾步靠近岩石,背挨著壁,右掌托握左臂,一咬牙,巧勁反撞,接回斷骨,激得悶哼一聲。
馬克西米利安咆哮如獸,猿跳續攻,我伺他右眼乍盲之機、右側身反應慢,先招「春翟綻羽」擊殺,他心念一致,趁我左臂活動不靈便,專打左側身,兩人又纏鬥近百招,我不單全身薄羽絨衣被割得面目全非,還讓鏽液鋼針刺穿手腳十幾來洞,馬克西米利安渾身更是佈滿血漬青瘀。片體鱗傷的兩人,逐漸力竭氣衰。我大口喘息著,用盡最後氣力,出招「乳翟習步」欲絆其下盤,使之倒地撞昏,馬克西米利安亦達極限,迅彈後翻、躲過攻勢,同時拋打四柄短騎槍,將鉅子令的鋼球和鋼線,全釘插沒入雪地⋯⋯我古怪一笑,摔躺在地。
「小淳鉅子!」腹䵍惶餒喊道,奔至我身邊,跪抱起我。馬克西米利安站立不動,疲憊地盯瞧我和腹䵍,良久,口吻毫無勝利者的亢奮,喘道:「墨薔淳,你確實厲害⋯⋯經摩諾史塔托斯改造身軀和注射禁藥,竟也無法徹底抹除你⋯⋯。」我咳嗽答道:「我⋯⋯厲害⋯⋯是因為你⋯⋯咳咳⋯⋯你比我⋯⋯咳咳⋯⋯。」馬克西米利安垂下頭,接話道:「⋯⋯弱麼⋯⋯。」我第二次古怪微笑,緩答:「單純⋯⋯。」我猝然腳尖插進雪堆中,抬腿勾足,馬克西米利安所站之處,驀地光移金躍、晶暉黑夜,天雪罟拖曳尾翼而出,罟口一收束,他已被困網內!
方才我佯裝腿軟跪地,實則鋪藏天雪罟於雪堆中,靜候情勢捕捉馬克西米利安。馬克西米利安越掙脫,天雪罟越黏貼縮小,侷限得他蹲地怒吼:「你暗算我!」腹䵍大為詫異,我說道:「腹大哥⋯⋯咳咳⋯⋯你扶我坐好。」腹䵍攙我盤腿運行內功,調息好一會兒,我輕輕推開腹䵍,顫巍巍站起,獨自走近馬克西米利安,對他冷冷說道:「少異想天開,你⋯⋯是無法代替我去酆都鬼城。」馬克西米利安從暴怒到頹坐於地,喪志道:「難道我⋯⋯我真贏不了你。」我低蹲解開蜘蛛天雪罟時,附其耳壓聲細道:「我入酆都鬼城之日,即歸彼自由之時,玄異圈再無墨薔護神腹䵍。」馬克西米利安聞言,怔甚。
收好蜘蛛天雪罟和鉅子令,我順手拿了柄短騎槍,塞進外套內,忽誦道:「清晨是這樣荒謬,葛雷高.薩姆沙由侷促不安的夢境中驚醒,猛地發現,自己蜷曲在床的身軀,已變形成一隻詭誕的龐然甲蟲。葛雷高漠視身體變異,所煩躁鬱悶的是,辛勞生活嚴重影響工作低效,化蟲厄運,唯加深非人卻擁有人類意識,他感到眩暈噁心。」弗朗茨.卡夫卡的存在主義哲學代表作,《變形記》開篇敘述,隱喻小說主人翁葛雷高,即便喪失人類的有形身軀、無形身份,遭遇污名並受社會既定常規框架,囚禁心智且剝奪自由,諸般磨難,皆不比一事來得恐懼──「遺忘」──葛雷高恐懼連家人都遺忘他。
世間莫大悲哀,不過遺忘。
我轉身望向腹䵍,展顏,恢復他看慣的平凡痞笑,準備步行下山,腹䵍走神片刻,終於默默跪地,朝我叩首一拜。
瀟灑揮手,訴別腹䵍和馬克西米利安,此生或無再見緣份,不戀故情、不畏風雪地大跨步離開,方是墨薔鉅子之氣概寫照。
咔。
微不足道到令人誤以為踩到異物的響聲,由背後的馬克西米利安體內爆出,緊接著,腹䵍那聲呼叫「小馬克」的悲鳴,結我生平僅這麼一聽,夾雜懊悔、驚疑、恚怒、慟怛等情感!事生變故,我因扭頭扭得過度用力,兩腳互絆、跌趴雪地,但見腹䵍緊擁馬克西米利安,淚流滿面,而馬克西米利安七竅迸血,亦牢牢地反攬腹䵍腰際,語氣溫暖喜悅,似興高采烈將遠行的旅人,道:「老師您記得⋯⋯我們⋯⋯兩人一起旅遊的事嗎?」腹䵍沉痛地點頭回道:「點滴銘心。」馬克西米利安進氣少、出氣多說道:「再⋯⋯再一起去吧⋯⋯。」腹䵍說道:「你傷癒,我們便啟程。」馬克西米利安意識模糊,留下唯願遺言:「老⋯⋯老師⋯⋯我想⋯⋯喊⋯⋯喊你⋯⋯。」他一闔眼,溘逝塵寰。
「當然!我的小馬克⋯⋯一切的錯在我。」腹䵍狂淚低嘶。
不,一切的錯在我,在我墨薔淳。
馬克西米利安單純地以求剷除我,腹䵍就能回到他身邊,妥協了摩諾史塔托斯擺佈,他乃腹䵍千年歲月裡,主動選擇疼愛的孩子;我卻是腹䵍受墨薔家術式下,被動箝制,不得不擔負責任的孩子。委屈怨忿憋得我心堵,兩人心目中共同的理想父親,更愛他多些,他又何必嫉妒我?沒有那隻戒子、沒有「我的小淳」,有的永遠只一句──「小淳鉅子」。
腹䵍掏出珊瑚石放進馬克西米利安掌心內,疊掌包覆後,呆坐不動。
我慢慢爬起,離開,他倆共處時間⋯⋯無法介入。
拖著傷軀走回末站咖啡館,天已全暗,躲到屋外走廊簷下,我打亮手機光源,解開牛仔褲頭、撩翻上衣,用短騎槍匕首割脫裹布,腹部傷口血肉模糊,擠拔定海耳針,剔落腐肉。自從無頭騎士戳砍這劍後,傷口急速潰爛,若非每隔數小時清創,和墓封灰、雪蕈岩藻膏封住,老早飄出惡臭,連常人都能聞見。本想身為常人的墨薔梢會有生命危險,豈料媯盤照顧下已大為好轉,我卻益嚴重,凡無頭騎士攻擊的靈力者,會腐敗爛亡,理同越冥魚藏劍法,幸虧定海耳針神效,否則早死了。
拭淨匕首,重新裹布,體悟馬革裹屍──老伊自裹亞麻布條的窘境。孑然一身地倚牆稍憩,身邊沒家人朋友、護神和墨者們,沒玄異圈人士與妖魔鬼怪,適合靜等天光降臨。小絨毛爬到我膝蓋上,嚶嚶傻笑,我也跟著傻笑,對,也沒小虁咬成績單呢。話說老伊一直憶不起生前本名,猶記腹䵍由祂身上一塊配件譯語出一詞彙:
胡夫。
鳩佔鵲巢,原來老伊的墓室讓無頭騎士冥居去了。
漫天亂想之際,魁鎌螳蜂剎那飛出,挺鐮刀衝向前方護衛,我舉手機光源照射,黑雪中,一名三十初歲的削瘦男子步近,他身穿剪裁類似馬裝的皮製衣褲和軍靴,縱認不清其形貌,可那股魔魅氣息,相遇難忘──京都清水寺見到的男子。我抓回魁鎌螳蜂,嘲諷說道:「到哪兒你都能追蹤我,不了風首在外太空有衛星是麼⋯⋯翟流。」
翟流眼眸清亮彷彿水月,輝映那不甚俊的容顏,自生帝王相,他聳肩說道:「區區衛星追蹤難躲墨薔鉅子法眼,只是稍微預測你的行蹤,賭一把過來找找。」我冷笑道:「你這說法我更不爽。」翟流微笑,開門見山直言來意:「要事商量,請墨薔鉅子一聽,唔,我想解除你身上的詛咒。」我心下一凜,默不作聲。翟流續道:「墨薔家最大的秘密⋯⋯是你母親瞾煊煊負責『監督』墨薔家。墨薔歷任鉅子,靈力強者,死後靈魂必須禁錮於萬妖牆中⋯⋯古昔墨翟參透天地俠道,利用姒先生⋯⋯暴君夏桀履癸之戾氣,鎮壓妖力、苟延護神亡靈,企圖永保人類太平和後代子孫。你爺爺墨薔梟是唯一不受控之人,出逃成功。」我吞嚥唾沫、強裝鎮定,不打自招地說道:「那又如何,終究我自己家事,關你屁事。」翟流開懷大笑:「哈哈,誰叫我和我妹都喜歡你。」我摸不著頭緒疑惑問道:「你妹?」翟流:「翟君,她非常喜歡養白狐狸狗。」
翟君。
我倏地扶牆站起。
承受千煞黑娜咒與麞妖火刑時,虛幻景象浮現,修羅鬼剎鐵鍊拴著、鞭笞著的白狐狸狗,牠輕道:「墨薔淳你可記得我?我叫阿君。」修羅鬼刹蔑笑道:「墨薔家子,吾等恭候大駕。」白狐狸狗又道:「你快來,發生大事了。」修羅鬼刹改嘶喊道:「墨薔家子⋯⋯吾⋯⋯等恭候大駕⋯⋯快來⋯⋯拜⋯⋯拜託⋯⋯。」我立誓大喊:「妳等我,我發誓一定會去救妳。」原來,我立誓要去的地方,就是酆都鬼城。
「墨薔淳,你得和我去一趟酆都鬼城。」翟流眼神堅定地注視我,我搖頭說:「不是我和你去,是你跟我去。」翟流有些意外,說道:「你早要去?」我心血來潮問道:「你知道頂尖模特兒『玫瑰』麼?就特別花癡的那個,她真實身份是我二姐墨薔銀。」翟流忍俊不住,笑道:「曾和她在某名流晚宴,一面之緣,確實不敢恭維呀,她請託你去?」我無奈笑答:「是啊,只是不曉得她的請託,和你目的是否一致。」翟流話鋒陡轉,嘟嘴說道:「不一致吧⋯⋯東晉溫嶠犀照牛渚,畢竟得靠『燃犀』才能進幽冥鬼域。」
「燃犀?」我恍悟道:「取幾隻靈獸角,對你來說小菜一碟。」翟流回答:「我非玄異圈人士,充其量依賴生物科技賺錢的生意人,就算『燃犀』,也進不去鬼城,既然有你這條捷徑,能提供靈力,我倆不如異業結盟合作,成效來得更快更好。」我笑歎,說道:「哈,你這投機性格,倒與我臭氣相投。」翟流突然遞出一塊截面物體,瞧之,乃無人機上那所謂的賢者石,他道:「牛頓最後實驗的三稜鏡。」我接過把玩,問道:「翟流,我太多疑惑了⋯⋯你蒐集濕婆心、菌人、布都御魂究竟想幹嘛?奧捷這混水對你全無利益可圖,為何淌入?誰施術喚醒無頭騎士,又馬克西米利安⋯⋯。」半小時前,馬克西米利安死得忒蹊蹺!翟流轉身離去,淡道:「謎底不久自分曉,重慶等你。」翟流走沒幾步再道:「你身上的傷,酆都鬼城治得好。」他頭也不回走掉。
「無盡之罪,唯交由地獄審判,方顯神性。」我沉聲囈吟,將前往地獄。
──全篇完──
《石像鬼》等一概謎底真相,系列第四部《重慶酆都鬼城篇》陸續揭櫫,近期即將全新連載,感謝支持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