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手上的布包,索羅在焰凰走出視線範圍外後才打開。裡面是包裝起來的一件衣服,還有個信封夾在衣服上。信封看起來像是卡片,禁不住好奇,索羅伸手打開信封,掏出空白的信箋紙──
「生日快樂!」「生日快樂喔──」「早日康復!」等聲從信紙上一躍而出,還立體投射出許多同班同學留下祝福時的縮小版影像,索羅不禁倒抽一口氣。未曾提過的十六歲生日、還已經過去兩天,沒想到這裡的卡片如此特別不說、還收到這麼多人的祝福──感動之餘不忘這裡是醫療中心門口,為了避免打擾到其他人,索羅把明顯還沒播放完祝福的卡片封回去,小心翼翼地將焰凰特地趕過來轉交的驚喜收拾好,擁入懷中。蠕動嘴唇小聲地道謝,索羅帶著生日禮物離開醫療中心所在的大樓。天已經黑了,就算現在趕去團練的草坪,騎士團的大家應該也已經解散了……還在思考接下來該怎麼辦的途中,索羅見到了在大樓外等待、罩著斗篷帽的人影。
「索羅大人!」那人按著帽子,露出與醫療長相仿的水藍色眼睛。看出那正是守林人的索羅愣愣地點了點頭充當招呼,高喊索羅之名的青陽隨即壓低了聲音。「黑魔法師在鬼銀之玹入侵學校之後跟著潛入了森林──為了避免更多傷亡,現在校長跟班長們正在對付──外頭很危險,我來送大人回宿舍!」
短短幾句話令索羅不由得倒抽一口氣、看往森林的方向──那裡確實散發著令人不安的氣息。如果不過去幫忙,會不會又有誰慘遭黑魔法控制、或是當場死亡?絕對不想再看到那樣的慘劇發生,索羅趕緊回過視線,迎上那雙水藍色的眼眸。「不行……我,要過去。」即使緊張也沒有退縮,清晰傳達意願的索羅擁緊懷中的衣物。
內臟像要被掐成絞肉、神經似被針尖一根一根摹寫,又熱又脹又痛的折磨光是回想就忍不住全身顫抖。已經不想再看見有誰被那麼恐怖的魔法奪去意志甚或生命,索羅暗自做了深呼吸。當時成功解除莫葉身上的黑魔法所唸的咒文,現在腦海裡也還鮮明如初。如果唸出咒文可以保護大家,只會傷害他人的自己,是不是就能派上一點用場?
而且,如果黑魔法師的出現,是因為存活下來的莫葉也在那裡……
因這番拒絕而怔忡的守林人回過神後才點了頭。「我知道了,大人這麼說的話──不過現在正在交戰,不要用移動咒比較安全。」認真聽取對方建議、攢緊手上的生日禮物,索羅在青陽頷首示意之下跟上她的腳步往森林跑去。
一路上暢行無阻,直到從邊界進入森林的那刻。
「為什麼在這裡?不是說好讓姐先送大人回宿舍嗎!」在林外便看見兩人,巫恩立刻迎了過來──他看上去除了滿身塵土跟一點擦傷以外沒有大礙,索羅暗自鬆了口氣。青陽打哈哈地擺手回應起質問她的弟弟,索羅便趁此時繼續往林裡邁進──
空氣中傳來異樣的沉重感透露了黑魔法師的所在地,雖讓人有股黏膩的不舒服感,卻無法阻止自己前行。
已經因為選拔賽的詐贏事件牽扯了這麼多人進來,不能、也不想再繼續看見有誰受傷──想跟同伴們一起在森林內與黑魔法師交戰的心情戰勝了恐懼,大病初癒的人順著感受到氣息的方向與跟上來的守林人姐弟一起前進。慢一步就會看見悲劇重演的不安催促索羅加快腳步,終於在一塊較為寬敞的空地看見掙扎著爬起身的校長──她的金袍上染了不少血,還有被銳物割裂金袍的幾道痕跡。
「荷莉絲校長!」驚呼的同時看見之前擄過自己的通緝犯正在逼近校長,索羅反射性地放下生日禮物、按上魔杖──
「不可以靠近!他掙脫了卓根的魔法──這個黑魔法師的能力,是在他死後魔法會變得更強!」驚慌地阻止索羅靠近避免中招,校長按著傷口一臉著急地避開其中一道攻擊。「他是跟在鬼銀之玹入侵的痕跡後進來的,目的是您的性命!」
不是莫葉、而是自己。這個事實讓人安心不少,但,果然是這樣──衝著自己來的敵人總是不會放過其他無辜。即使無冤無仇、僅是因為成為選拔賽的冠軍,這個世界也不會對全力以赴的人溫柔以待。大家辛苦掙扎著求生的這個世界,只是窺見一小角就能明白蠻不講理的掠奪與痛苦無處不在。
眼前是不能殺掉、卻充滿威脅的敵人。想要阻止他繼續傷害大家的話,就只能用魔法……
彷彿呼應索羅握緊魔杖的決心,風聲鼓勵似的低語。牽引魔杖的手心竄過暖流。這是因為不是第一次面對黑魔法師、還是因為才做了那樣慷慨激昂的夢?總覺得莫名充滿力量,而且,才準備唸出咒文便意識到最能達成這項任務的方法──
「縱橫天地、洞悉萬物之息……」無論對方是敵是友,都希望他可以被這句咒文背後所蘊含的溫柔所救贖。「成就所有正義、終止一切傷痛──」不能殺害的黑魔法師、死了會更加扭曲的詛咒,這樣的發展實在過於悲傷。如果必須讓他活下去、又不能讓他傷害任何人的話,唯有一途──
「寧息。」唸出咒文的同時觸動了什麼。索羅聽到了悠揚的樂聲,彷彿誰在為世人獻上祈禱、好似誰予此世給以祝福。純白的光芒以索羅為中心膨脹擴散後、逐漸消退──
只覺氣力像被抽乾,索羅傾下身按上地面、克制不住地求取空氣、用力喘息──劇烈運動後的疲憊感讓人一時半刻還無法緩和呼吸。負傷的校長半張著口、眼眶泛紅──她像是見到老朋友、又像是因為獲救而感動,隨即她擦去淚水,重新站起──相異於氣急敗壞地發出質疑之聲的靖。
「你做了什麼!」他看向自己的雙手,握放兩次──「不可能……不可能!為什麼!為什麼用不了……該死!」
面對他的反應,索羅垂下視線──到底發生了什麼,索羅是清楚的。任務目標內的通緝犯之一的靖,在剛才中了寧息的那一刻起,能夠使用魔法的能力已經被無痛剝除。換句話說,他再也無法施展任何魔法,包括恐怖的黑魔法。
即使並不明白箇中原理,卻相當清楚這個魔法的用途,其真意是剝奪一個生在魔法世界的人基本的生存能力── 雖然眼下沒有其他方法,卻從未想過自己竟能為了誰而自然地選擇成為掠奪的那一方,索羅不禁抿起嘴唇。
「現在起由亞薩奇爾魔法騎士團接管任務目標──你已經沒辦法再使用禁忌了。」宣告捉拿住任務目標之一,似是知道索羅做了什麼的校長咕噥起咒文,用影子束縛了靖的雙手,限制他的自由。「保險起見,我先帶他去醫療中心──各位騎士們如有負傷,也請立刻前往醫療中心。」
這才緩慢的意識到現場除了校長還有除了楚彬兄妹跟黎恩以外的幾位班長,索羅就這麼與併肩的艾夏琳和海莉對上視線。是海莉先露出笑容。「是大人救了我們,艾夏琳……」句末開始哽咽,海莉不禁吸了下鼻子。
「謝謝大人救了我們……」帶著感動的哭腔,艾夏琳伸手拭去因為安心而流出的淚水。「您睡了整整兩天,剛才聽說您醒來還不能探望的,真是太好了……」
面對這番包容與善意,索羅不住抿唇。對於同伴真切的擔憂與顧慮,心底的愧疚卻還沒有消化──得好好說出那句話才行。「之前……中了禁忌,打傷艾夏琳,對不起……」垂下視線的人縮起肩膀──之後面對莫葉時,也得跟他好好道歉才行。
「請別自責,大人──沒有誰願意發生這麼可怕的事,您沒事真是太好了……」回應歉聲的艾夏琳破涕為笑,隨後才為了去醫療中心處理擦傷與索羅道別。
看似精神最好的洛德也收了魔杖迎過來。「謝謝你特地趕來──大病初癒就這樣戰鬥,不愧是我的見習生!」她露出欣慰的笑容。「身體還好嗎?晚餐還沒吃的話,餐廳現在應該還開著。」
輕輕點頭表示明白,索羅環顧了一下比想像中還要乾淨的現場。危機解除了,仍有種揮之不去的陰霾感。空氣像在敘說事情還沒結束,凝滯而深沉。或許是心情還沒平復的影響吧。垂下視線,索羅「嗯」了一聲回應班長洛德。
一眼便看出見習生的心不在焉,洛德只得苦笑。她知道對索羅跟莫葉雙方而言,這段誤解與尷尬,只能由兩人自行溝通並解開才有成長的可能,卻沒想到事情來得太過突然。
剛才聽到校內的幽靈說出有黑魔法師入侵時,怎麼也不會想到看見卓根老師跟校長的當下,從他們的靈魂讀取到如此驚人的消息。
彷彿呼應洛德的心思,卓根邁著緩慢的步伐靠了過來。「大人。」或許是因為瞞不過洛德,他不避諱地在只有三人的現場喊出尊稱。「莫葉大人被鬼銀之玹相中為弟子帶走了。」
「弟子……」預料外的發展令索羅頓於原地、還找不到話語軸心,只能看著卓根點頭。
「是。她留下了這樣的話語後,把莫葉大人帶走了。兩天後才會回來。」聞言不禁抿唇,索羅明顯的沮喪神情令卓根也跟著伏低視線。「老夫還有想問那位入侵者的事,便先告退……巫恩會送大人離開森林。」
再次點頭表示理解,索羅目送年邁的老師背過身,洛德也在同時往前跟上卓根的腳步。「我也要去。看到了讓人有點在意的事情……」決定好去處的她再次回過頭看向索羅,「索羅。」出聲呼喚無精打采的見習生,洛德對看過來的那雙墨藍瞳予以肯定的頷首。「會沒事的。他可是莫葉喔?」字裡行間透露出自己對戰士少年是全然的信任,洛德輕輕一笑後才跟著卓根老師一起離去。
自己確實有擔心被最強通緝犯帶走的莫葉安危的成分,洛德的保證也沒辦法讓人打起精神。但木已成舟,無力扭轉事實讓它變成沒發生過,索羅也只能接受這個結果。還在努力消化情緒,毛色綠得異常美麗的狼逕行闖入視線。停在一公尺外的巫恩仰首對著索羅低聲開口。「夜晚的森林並不安全。」他在索羅面前回過身,示意對方跟上。「走這邊。」
看著兩人準備離去,摘了帽子的青陽輕盈地三步併作兩步幫索羅把地上的包撿起,用魔法遞還給物主──索羅也是這時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青陽的魔杖是她脖子上的黑色項圈變成的。
接過巫恩的二姐遞過來的布包,索羅道謝過後才強打起精神,跟著巫恩走出森林前往學生餐廳。
一個人的晚餐已經不是第一次經歷,卻發現自己已經習慣了身邊有人的日子,莫葉不在旁邊的餐桌,總覺得有些安靜──用完餐回到房間、坐在床上開始收拾生日禮物跟卡片,索羅整到一半忍不住放下手上的物品。經常會開話題的人不在,房內氣氛相當寂寥。很想找人說點話、又不知道能說什麼……
對了。
猛地記起距離生日已經過去兩天,當時還沒有機會邀請莫葉到家裡,事情便接二連三發生──或許先把這些事告訴母親絮梅才是個好選擇。即使這麼想,當把手放在那台電話機上時,動作還是停滯了。明明不想讓母親擔心的,現狀卻很明顯已經超過可以靠自己消化的範圍──母親會不會對這樣的自己失望?光是想像就鼓不起勇氣,掙扎半晌終於決定打這通電話,索羅做了兩次深呼吸才撥號出去。
即使身處新世界,拜魔法撥通的電話之賜,兩方仍在一定程度上擁有少許的連結。晚飯後剛收拾完飯桌、聽見電話聲的絮梅沒怎麼遲疑便接起,電話那頭的吸鼻聲更是讓人熟悉的連想都不用想。「索羅?」辨認出是誰打的電話,絮梅停下本想繼續收拾的行動,專注於傾聽之上。
索羅不是一個會主動打擾她的孩子。就算是被同學排擠或欺負,也都沒有和她透露過是誰做的、被詢問時甚至會隱瞞。會像這樣打電話回家,肯定是發生了什麼──尤其那聲音,是索羅快要哭出來的前兆。「很難得接到你的電話呢。發生什麼了嗎?」耐著性子先行開口,換來的是一陣短促的吸鼻聲。正想繼續再問下去,索羅的解釋就到了。
「都是我……害的……」超出承受範圍的情緒在這句自白後潰堤,索羅控制不住抽噎,只能任憑淚水擅自奪眶而出。「如果我、努力一點,莫葉就不會……」話到傷心處逕自梗在喉頭,索羅斷斷續續地在絮梅引導之下向她說明了前因後果。
黑魔法師入侵學校、手無寸鐵便被擄走的自己、遭到黑魔法控制後傷害了同伴──其中為了救自己受創最嚴重的是莫葉;不僅如此,他還被抓了自己的鬼銀之玹相中為弟子、並且帶走了。一切的一切是如此脫序,不但沒能好好跟莫葉道歉、更不要說傳達絮梅囑咐的慶生邀請。
未曾想過會從索羅口中聽見無人不知的通緝犯之名以及身中禁忌的恐怖事蹟,絮梅半張著口一時半刻沒辦法回應──歷史最為悠久、防護措施應是最為完善的亞薩奇爾魔法學園,竟被黑魔法師入侵──這點就已經令人匪夷所思,更不要說身中理應會即死的黑魔法……
「索羅那裡……很危險吧?」試著不用可能會刺激到孩子的字彙,好不容易恢復說話能力的絮梅凝起眉。「要不要先回來這邊一陣子?」
過於衝擊的提議內容令索羅愣於原地。
周遭的人幾乎都希望自己可以再努力一點、或是期待著跟自己有關的「某個誰」出現,就連自己也認為那是應該的。還未曾有誰這麼溫暖的關心、告訴自己不用這麼努力也沒關係──
「可是……我還有任務……」而且,那是危險到除了少數幾人以外沒辦法對抗的任務。黑魔法就是這麼危險。
曾經是原世界住民的絮梅對禁忌亦再清楚不過。她再次開口。「學校還有老師跟學長姐吧?非得是索羅不可嗎?」壓抑著情緒嘗試說服索羅,絮梅知道這孩子幾乎凡事都以他人為優先。溫柔卻容易吃虧,如今更是已經身陷險境,作為母親不可能眼睜睜放任孩子曝於危險之中。
「黑魔法師能入侵學校,表示隨時可能會有生命危險。」沒有因為索羅的任務一詞而停止遊說,滿懷擔心的絮梅繼續往下說。「並不是不讓你去學校……只是……」思索著措辭,絮梅仍沒有放棄。
身為孩子的母親,既不想折損那份責任心、也不希望明顯已經承受不住這些的孩子繼續受到傷害。在學校與孩子之間該做何選擇,連想都不用想──
「先回來一陣子等平復後再回去,不行嗎?」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