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們所愛的人生氣,就像是腦子裡發生錯亂。
——柯立芝(Samuel Taylor Coleridge)
(原文發表於《文訊》Vol445,2022.11)
小說家寫散文總有著異於其他文類作家寫散文的魅力,誠如《少女的祈禱》推薦序文所言,若將此書視為被寫入小說而準備的半成品,那麼,讀者當然能在這整理好的素材筆記併與其他已完成的小說進行比對閱讀,找到小說家筆下曾設下重重敘事機關中的便捷竅門。抑能享受小說家憑藉其復刻場景的優秀能力,重塑曾經熱鬧輝煌的時代舞台,並在其中補綴情節,安排讀者閱讀時的情緒起落,創造文字版的虛擬實境,讓那些不復的時空以五感並存的形式再現。
的確,八○到九○年代、跑攤生活、童年記憶、經濟起落、家庭興衰、愛的自傷與自贖,這些多少都曾經出現在前作裡(如《台妹時光》、《橋上的孩子》,或也出現在更早期的小說中《夢遊1994》等)。但我在意的是,小說家復刻時空,捨棄小說自由領地和虛構保護膜,而選擇以散文的形式,逐自己出自身,將「我」丟進小說般的記憶沙盒實驗裡觀測,此番寫作的理由是什麼?
在尋索解答之前,不妨回憶一下童話故事糖果屋《漢賽爾與葛麗特》中,有些許容易被讀者遺漏的細節:比方第三次離家時,本是用來沿途做記的麵包屑卻被成群的鳥給吃光,致使兄妹倆無法返家;迷路的兄妹隨後看見樹上一隻白淨美麗的鳥,還因為牠的歌聲,兩人被引導到了童話的主要場景糖果屋;以及故事最後逃離糖果屋的兄妹被鴨子載送渡河,才平安返家。鳥類們雖然不是主角,卻在敘事裡扮演極為重要的引導性角色,雖然未必是將兄妹倆引導到平安的路途上,反而有些刻意讓兩人涉險,走進必要的危機之中。
鳥類因為其飛翔的自由特性得以穿越現實的藩籬,但少了屏障,危機亦然隨自由而來,於是我們可以將故事裡的鳥詮釋為靈魂、靈感,或是如夢境般無意識的牽引。然而,寫作者擁有的能力,不啻是創生虛構,自我離魂,引領人進入另一個時空之中,「夢遊」般地涉事、逃脫、返還現實?
因此,《少女的祈禱》所穿插書寫的夢境是閱讀時極為重要的線索,它並非小說家窮途末路才臆造之物,而是當作者在虛構、作品與現實混淆一氣時,夢境可能正巧成為自我贈與自我的寓言,曖昧地索引著某些糾纏已久的命題;或是生命中的傷痕反覆發炎,迫使寫作者去校閱,追問:此刻的結痂究竟是好透?還是虛掩?
如此看來,少女自文字彼端再度走進那隨著經濟起落的繁華時空,躲進貨車車斗,行過父親沿途報站名般的必經之路,在市場一隅架起攤位,走上舞台,面對一群面孔模糊的人們開始叫賣,尚未理解台詞內容卻已熟練地進入角色。還不知道童年是什麼的她,卻早已沒有選擇地成為大人。無怪乎陳雪筆下的故事常出現一種繁華與破敗並存,或是安穩生活與壞滅隱然將至的焦慮拉扯。少女太早踏入成人那對比過分強烈的生活,卻沒有能力留住想要的事物,失去比不曾擁有的失落更加失落。〈紅樓夢與十二軍刀〉寫到繁華的豐原,擺攤生活讓她見識到時人的消費能力,日日手腳攪在衣褲裙裾和鈔票零錢的進出之中,富饒幾經她手,成為一種有觸覺有形體的詞彙。然而這種豐腴感並沒有存在太久,父母親友們的恣意揮霍,又是借貸投資,這般大開槓桿與命運拚搏的日子,當然也得接受命運一夕間剝奪所有。
然而,書中數篇提及她無意間窺見或聽得的,有時是為生活奔波稍有所獲後的紙醉金迷,有時是男女間情欲流轉,有時是如〈松林的低語〉中,父母亦然像個孩子被親友債主非難而被迫道歉的場景,文字裡的少女總在拼湊記憶時感到一知半解,但其實從大人的言行中,早就知道所謂的成人光彩世界背後,光照不到之處的暗影幢幢——那不也就是漢賽爾與葛麗特倆自暗夜中聽得父母為生活窘迫而要拋棄孩子的決定,但也因此推著孩童走上不得不的獨立之路?
於是書中那本來是同一位少女,卻有著兩極化的個性和行為模式,一個是想方設法奔波賺錢,另一個是寧願縮回自己小世界裡,自說自話的少女。前者擁有童年時的叫賣和見人閱事經驗,承襲自父母的生意手腕,因而能輾轉在各行各業打工,或者自己跑起手錶業務;後者總在危難將至時,將自我解離,抽身而出,轉身躍進文字與故事裡,寫作成為現實世界複製出來最精密的贗品,並讓自己躲進贗品中。我私心猜測,兩種極端並存的理由,其中一種可能,是來自同一則「追尋」的命題,甚或是「追尋母親」。
寫家族,寫寡言的父親,寫弟妹,寫長輩親友,然而《少女的祈禱》著墨甚深的,總是那位「雙面母親」。母親在時,印象中的她美麗大方,登台叫賣遂也展現千姿百媚風情萬種,有時卻萎靡不振,下了台遂得靠點滴輸液提振精神。母親不在時,少女憑藉記憶自動地把經濟債務跟母親的缺席連結,隱隱然又覺得因為自己的誕生剝奪了母親的生命,造成她的缺席。如此一來,拚命賺錢還債為的是母親,寫作反覆盤詰的,也是母親的去與留。整理到最後,少女寫出「答案重要嗎?讓那些母親不在家,那些充滿傷害,屈辱,不確定,困惑的記憶,都隨著時間過去吧」這試圖平穩降落的答案,話語背後,讀者卻隱然聽見的,是當年的少女掩藏疑問和怨懟,畢竟無論是當時此刻,追問所愛的人當時為何如此、對著他們莫名的發脾氣,只會感到自己的錯亂。進一步來說,這背後預示著一個核心命題:之於寫作者而言,此時此刻的現實完滿與否未必重要,實際上是,那位少女彷彿還停留在辨認不清房號的夢境旅館裡,努力地追尋、校閱著母親的樣貌。一如童話裡狠心遺棄孩子的女人,或是給予豐饒的糖果屋老婆婆,若此二者都不是真正的母親,那麼真正母親何在?於是就算要創生更多虛構的房間,也要逐一打開房門,探看心裡的母親,是否究竟存在?
我無法斷定少女的探問、夢的校閱是否已然終結,也許答案只有勇敢入夢的作者自己才會知曉。又或許寫作者的探問是畢生的、不會終止的。會不會有一種可能,少女在這幾年間的經歷之中發現自己早已蛻變,自我已然成為門後的,那一位大人,那一位母親?但之於讀者而言,小說家刻意選擇此一與讀者有著隱形契約散文文類,用意許是一種涉身展示:若小說是作者世界觀的外傾投射,那麼,散文不妨視為寫作者迫使自己再次於內在中迷失、並尋找返還的路徑。而讀者從《少女的祈禱》中得到的,便是陳雪在「故地重遊」之中,再一次天真仰望、捨身涉險、窺見成人世界的暗影,並從中返還,所攜回的新的愛與傷的證據、一枚成長的勳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