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時,當我再次唱起這首歌,又該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呢?
讀張郅忻好些年,嗜吃散文者應該很難錯過《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這本女性生命史群像的動人書寫。主觀口味偏好,我總認為,假使自己要成為一位散文作家,那麼情感跟話語都不隨意動用,一旦要寫、要說,就要說得淡而深。敻虹詩寫「一句一句/深深淺淺/雲飛雪落的話」,讀《憶曲心聲》亦然有這般感受。
總是說研究發現人類聽歌的記憶大半停留在三十歲之前,我相信這種說法是來自於生命裡大半的印象深刻都來自年輕時,遇見什麼人,發生什麼事,每一次微小又巨大的感受連結歌曲銘刻在記憶裡。腦袋像一塊唱盤,刻滿了昨日,以致年歲漸長的生活總是會自動哼出昨日之歌。《憶曲心聲》寫的也是昨日們,當然青春歲月,當然成長記憶,但作品裡不僅輕哼那些舊時歌曲,自己的小孩亦然成為昨日的傳唱者,歌單不僅僅是作者一人獨有,還是自己的小孩會點播的,〈吹動少年的心〉是〈明天會更好〉的其中一句卻被孩子像宋詞題目般記成了歌名,〈幾次〉指的是林憶蓮〈不必在乎我是誰〉副歌第一句最婉轉拖沓處,說小孩子懂不懂歌詞裡的寂寞也未必,文中敘述他「要求聽方炯鑌的版本跟著唱『男倫若沒人愛多可悲……』」,想來有些感觸即便年紀未到,卻能藉著音樂作品就提早抵達,這不就是多少人第一次聽情歌的動機和體驗——那時的我們,也未必真的談過戀愛吧。
有時我在猜想,大半散文作家的小孩將來若有一天看見自己父母曾寫下的作品,從文字驚見自己不認識的父母那極為私密的另一面,屆時該是什麼感受?畢竟在寫下這些字的當下,寫作者都是剝除了自己的身分、職務、關係而完成的,因此親者狎者見字,多半有一種窺秘感,但那其實也不是什麼秘密,一個人擁有的,多的是另一個人「你不知道的事」。《憶》書亦然,書中最動人處莫過寫離異的父母與之互動,寫得淡,寫得深。如怕對父親這位浪子回頭的期待落空,擱置心中,聽到〈浪子回頭〉又勾起心緒。歌詞寫道「佇坎坷的路騎我兩光摩托車/橫豎我的人生甘哪狗屎」自貶到土裡又有那麼點期待的一條命,只能奮力一搏。置身事外來看這位浪漫的父親,也許父親剝除此一身分,他畢生也有自己的追求。而〈飄洋過海來看你〉成了去台北見母親的記憶之歌:
每當和媽媽冷戰或感到受傷時,我都會想起小時候,想盡辦法和阿婆串通、瞞過爸爸,搭長途火車,越過遙遠的距離,只為一次短暫的相聚。那時我的心如此堅定、明確,毫不猶疑。
歌曲到了每個聽者的耳裡,都會長出自己的畫面,變成一支個人的MV,如是也不算曲解歌的本意。每翻開《憶曲心聲》其中一篇也讓我想起同一首歌的自己的記憶,當作睡前閱讀,一首晚安曲,再合適不過。〈夢一場〉寫這首歌成了哄孩子睡的輕歌:聽歌的小孩,哼歌的母親,兩人有不一樣的夢。孩子將來也會「在沒有我的地方堅強」,那麼這番小小的失落,就換做是孩子未來的,那不為母親所知的一首流行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