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悄然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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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的大赦》曹馭博,雙囍出版

《夜的大赦》曹馭博,雙囍出版

黑暗也有的自己的責任
一扇歷史的乾玻璃
有些人看見風景,有些人看見自己

作為詩的門外漢只能讀,不能寫;也不是真的不能寫,文學科系畢業出身都學過千百種抵達詩意的技術,但知道得越多,寫出來越是走味。此話多少都有禪宗意味:有千百種公案讓人開悟,但要問哪一種能用,必定被棒喝。所以退回詩的讀者比較自在,也總是能虛心聽人談詩。曹馭博是少數在雜誌或網路瞥到專訪或評論時我會停下來多讀幾遍的詩人(這話根本是喜愛之告白,更何況我喜歡的東西很稀少)。

很同意廖偉棠老師在《夜的大赦》導讀所言:

寫安全的詩的人很多,但肯定不包括曹馭博。
曹馭博首先做到的是寫結實的詩,言之有物、沒有贅肉。在這樣基礎上,他的語言便能迅捷,能果斷跳躍和轉向,然後點到即止。這一切都和目前多數青年所寫的流行的詩不一樣——兩者當然可以並存,有的詩悠悠尋找或自製舒適圈,有的詩則是高強度的作戰,只不過我更享受後者給予讀者同樣的精神鍛鍊。

當然如果是一般讀者當然各取所需,學生學寫也儘量鼓勵,只是詩人對於技藝追求和挑戰必然顯現在作品中,我會偏愛閱讀的作品也是在看詩人如何在形式與內容上追求高度和深度。閱讀的惰性會把接受美學理論無限上綱和超譯,難免會選擇在簡單的作品上打轉(這個打轉包括斷章取義跟浮誇地再創作),大家對需要腦袋鍛鍊沉思的作品沒有耐心(所以會出現了新詩產生器,並且被負面地運用在嘲弄詩此一文字高度鑽研的文類)。但還是要引用Terry Eagleton在《如何閱讀文學》所說:詩的語言本身就是個實體,它不是載體,語言乘載的內容並非和語言截然二分。真正重要的經驗來自對詩本身的體驗。作品當然會因為時代而被詮釋出新意,但前提是先正確體驗詩人努力傳達到語言中的事物。以此我們可能要先撇棄臆測「這個到底在隱喻什麼」的過詮釋,先感受字面組合時遞出來感受。比方〈夜的大赦〉這段:

夜晚,一個私密的竊聽者
電梯等速上升,交替著監禁與釋放
所有的生命都朝向一座玻璃大廈溢去

讀到這裡當然是一種現代性和都市的描摹,略帶諷刺和悲嘆意味,同樣的情境感受我們可能在〈荒原〉中讀過:

Under the brown fog of a winter dawn,
A crowd flowed over London Bridge, so many,
I had not thought death had undone so many.
Sighs, short and infrequent, were exhaled,
And each man fixed his eyes before his feet.

人流從〈荒原〉裡的倫敦橋搬到了〈夜的大赦〉裡的玻璃大廈(而〈將死之人〉甚至是這樣寫的:早晨。/將死之人的意義在於/回到他自己的椅子),但但丁《神曲.地獄篇》對亡魂的喟嘆還在。只是曹馭博沒有艾略特的抑鬱徹底,詩題似乎說明了夜與黑暗所給予的寬赦,下一段詩人是這樣涉入的:

也許是我身陷其中?藉由睡眠,飢餓,睡眠
聽夜鷹吹響他人的脊椎骨,卻沒捨棄作為鳥類的嘀咕
牠展開剪刀飛翔,像一位沿街張貼廣告的工人

詩裡的我也是繞著地獄的一員,有醒覺的意識。夜鷹在此象徵什麼我不大能確定(糟了,犯了自己說的臆測病),但吹響他人的脊椎骨彷彿是警醒的聲音,遊蕩在沒有的生活之間的幽魂若是聽見夜鷹的音聲,會被喚醒什麼嗎?

電線杆,鐵蒺藜,紅磚牆。黑暗再度
修復了黑狗的身體,任它隨意
為自己鍍上黃褐色的眼珠,便是黑貓的誕生

黑暗並不吞噬,黑暗亦然修復,黑暗帶來重塑、轉世。我引用《夢與幽冥世界》(James Hillman,心靈工坊)或許能做為「黑暗」的參照:人在夜晚為自己點燃一盞燭光,即使他的視覺是熄滅的。即使活著,他只在睡著時是觸碰死亡的。即使醒著,他也觸及睡眠的人。不妨這麼一想,神話裡,幽冥世界暗處中的睡神與死神是雙胞胎,這般設定自有它的一體兩面之處:睡與死是關閉意識的方法,在黑暗的背後夢正悄然工作,彷彿點燃一點燭光,把白天殘餘的垃圾拼貼成畫、形塑新的文本;或是直接把這些殘餘遺忘,彷彿視作垃圾移除。重塑或者移除,這種暗地裡進行的工作自有他的意義,人在夢中只是體會,或悄然被打包丟棄。勉強與現實連結或任意解釋,夢會就此失去它本身的意義(說起來,這跟詩很像啊)。

如果取巧一點先從作者後記讀起,就會知道詩人寫此部作品對偽造的光明的不信任,看見黑暗並稱頌其包容與庇護。想想在如此多「吸睛」的光裡,人常常是被光蒙蔽,而非真正看見,有時,光甚至「將萬物糊成一處傷口/世上所有人都來不及痊癒」。《夜的大赦》從輯一到輯四都圍繞此主題上(除了輯三彷彿比較像是取經並致敬),我還是讀得到從《我害怕屋瓦》的明快節奏和果斷的口吻,而更多了一份圓熟(似乎把概念更收攏了),有些作品帶了點翻譯詩的味道(但也沒關係吧),但也有的作品儘管易讀卻深情,比方輯二,尤其〈人的引擎〉寫:

新引擎的聲響很微弱,幾乎
無法驅動這小小的身體
卻搖醒空氣中所有人的生命

每晚,孫子都得握著叔媽的手指
才能安穩地睡著
這可能是他最美的晚禱

雖然不是第一次看到的抒情味,上一本也曾見,但怎麼說,我還是在這裡讀到更多一點的,並不流俗的希望感:趨時,在那兒/我將失去所有膏藥/我們的傷口將會相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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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肉魚壽司愛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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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職是家庭主婦,不專業書評,不專業作者。 座右銘是「喜歡吃白肉魚壽司的人,是謙虛的人」。 大家都愛紅肉魚,而我盡力嘗出白肉魚的花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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