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車站的聚會 The Wild Goose Lake
劇情片
導演:刁亦男
年份:2019
產地/語言:中國、法國/武漢話
目錄
一、黑色武俠,血色江湖
二、影子
三、身價
四、夜行動物園
當初在日新戲院看的,現在日新戲院沒了。
一、黑色武俠,血色江湖
在《南方車站的聚會》所建構的世界中,警察不過就是有著白色背景的黑道,而不管警察還是黑道,最初也是由人民出身。小偷交流大會分配著竊盜責任區與警察追捕大會上分配著巡查責任區成為了相互對照的場面,最後又在工廠拆遷的抽籤大會上作收。看著流氓騎著機車在街上狂飆,又看著警察騎著機車在他們身後追逐,我不小心笑了出來,都說警察是披著羊皮的狼,若非他們身上隨身攜帶證件,又有誰能清楚分辨誰是羊誰是狼。
這本是一個由捕快、武俠還有平民共築的江湖,畢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但野鵝塘作為江湖卻毫無一絲既定的俠義可言,人們總是在一聲又一聲似是而非的槍響中互相猜忌、背叛,然而他們真的在意著道義嗎?隨著劇情推進,恐怕隱藏在周澤農背後的賞金才是驅使眾人赴會的動機。聚會在劍拔弩張的夜晚顯得格外地黑,而人心的險惡又為此抹上一把一把的血跡。
《南方車站的聚會》所發生之處是遠離廟堂的江湖,作為黑色電影,本片描述的並非是建立於現代化都市之中的故事,而是遺落於都市的急遽開發以外,被有關單位刻意忽視的三不管地帶——野鵝塘城中村,我對近代的中國發展不甚熟悉,但在以往接觸的相關歷史上,記得「九龍城寨」也是近似這樣的存在。
那些煙霧瀰漫的夜晚,見不得光的人物通通躲在了霓虹燈照耀的陰影底下,看著亮起車燈的摩托車疾馳而過,共同奠定了黑色電影的視覺基調。眼見周澤農面對命運的無奈,從被追殺開始到誤開那一槍,不過短短幾分鐘之內便被宣判了死刑。扭曲的人性,自私、貪婪與陰暗的情調,眼見周澤農懷揣著對妻兒的偏執一步一步踏入宿命的深淵,在暴力、欺瞞、背叛的圍繞之下永不見天日,成為了本片的敘事基調。
觀眾跟著劉愛愛徘徊於凶險的江湖之中,草木皆兵,攝影機在董勁松的操刀下也如草木般靜止,鳴哨一響,腳踩閃光鞋的警察、頭戴安全帽的警察一個個從廣場舞團與計程車隊中蜂擁而上,對無辜老百姓來說是多麽荒唐可笑的場面,可做賊心虛,於杯弓蛇影的劉愛愛而言卻如狼似虎,欲擇人而噬。
劉愛愛本來只是一介陪泳女,卻因自己覬覦那或許不只兩萬的酬勞,將自己活生生地扯入了暗流湧動的命案旋渦之中,不只劉愛愛,華華、馬哥、貓眼貓耳,還有數不清的道上兄弟前仆後繼。人在江湖,又何來身不由己,一旦起了貪慾,便沒有人能活著脫離這個泥淖,全都是咎由自取。一切的起因只是一顆子彈,卻在野鵝塘掀起了滔天巨浪,就像裴迪南大公脖頸間的那顆子彈一樣,足見宿命的荒謬。
有言道,每個導演都有一個武俠夢。天井公寓中,影子在身前照,京劇在身後唱,亡命之徒以不知是琵琶還是古箏的古樂作為陪襯,試圖在警察與流氓設下的十面埋伏中死命找出一條活路。各方勢力被一個又一個的臉孔、一層又一層的天花板和牆壁擋住了視線,沒有什麼敵明我暗,這裡只有無盡的黑暗,與五顏六色的黑暗。
叉車斷頭,血在傘下噴灑而出,這些都是經歷現代化、視覺化後的武俠小說,以各大派圍攻野鵝塘起手,《南方車站的聚會》是藉周澤農之死借屍還魂的黑色武俠故事,再以周澤農的兩碗斷頭麵作結,一碗命裡吃的還是生,一碗命裡吃的已是死。
然而在結尾處,劉愛愛信守承諾,與楊淑俊在陽光明媚的小巷中並肩而行,兩人抱著那筆鉅款漫步,似在為周澤農送別,劉隊抽著菸遠遠地綴在他們身後然後離去,某種層面上來說是對黑色電影本質上的背叛,又或者說,基於電審,我們或許可以稱其為新的「中國特色黑色電影」。
二、影子
每當影子在景框內被施以各種手腳,我們看到的彷彿是影子主人心境上的劇烈變動,不安、惶恐、害怕、謊言,種種人性的黑暗面,都在影子中一覽無遺。
片中多次運用帳篷的透光性大做文章,夜市攤販、人頭蛇身馬戲團,隔著帳篷,劉愛愛能看見另一端的人影晃動,卻難以分清對方是敵是友,即使知道那人是周澤農,也無法得知他心中所想,這種不安定性加深了劉愛愛的恐懼,無數的影子在棚裡晃動,而她只能故作堅強。這種手法在董勁松掌鏡的另外一部片《地球最後的夜晚》也能看見,在羅紘武與凱珍升空之前,兩人也曾在帳篷內外透過影子演出一段戲。
本片另一個利用影子的亮點是在天井公寓的那場戲中,周澤農在樓梯上大步奔逃著,喘息聲與影子都被放大至極致,所有恐懼都被濃縮成一團黑影,自周澤農的軀體中抽離,在牆上逃竄,配合近乎詭譎的配樂,觀眾的感官被攫在手心用力擠壓,與周澤農一起快要窒息。最後,一灘血落在了正要上樓的刑警臉上,抹也抹不去。
與此同時,當人物的影子無情地透露出他們的內心思緒,這些人物也被化作在時代裡載浮載沉的縮影,投射在銀幕上。每一個角色都被賦予了碎片化的樣貌,,成為一個影子,藉以反射某類人的存在,背離家庭最後想要贖罪的丈夫、獨自拉拔孩子長大的妻子、為了活得像個人而只認錢的妓女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刑警,這些人都活在了那個,周澤農在廢墟中拿槍指著的新聞報紙牆上,見證過中國一代一代的變遷,在其中隨波逐流而不曾消失。
三、身價
就算草帽海賊團身值幾百億貝里,他們有為此將自己送進海軍手裡以兌現身價嗎?沒有,他們還是不停地在偉大的航道上航行著,因為他們有羅傑的大秘寶作為繼續奔逐的目標。
但周澤農在故事之初就已經失去了生之慾,他整整五年沒回家,嘴上說去賺錢,卻一句口信都沒帶到楊淑俊身旁,正當他剛從牢裡出獄,準備大展身手,命運又將他狠狠跩回,而且這次要置他於死地。
不能逃不能逃不能逃,因為他身價三十萬人民幣,自首是不可能的,或許這是周澤農所能榨取自己僅剩的最後一點價值,諷刺的是作為一個爸爸、一個丈夫,能留給家庭的居然只是金錢的數目,而非任何有意義的有價、無價之物,男人眼中的浪漫在妻兒眼中卻是自以為是的自私。
四、夜行動物園
片中刑警在辦案過程中,曾經在夜間進入一間動物園中搜捕,當手電筒照在動物臉上時,景框中出現的是各個動物因驚恐而睜大晃動的瞳孔,而周澤農身為受傷的野獸,依然在籠中做著困獸之鬥,而那些在過程中一一被獵殺的動物們,死得茫然,死得不明不白。
不知是出於愛慾,還是為了博取周澤農的信任,劉愛愛在夜間的小艇上為周澤農口交,吮出了精液,並將其吐在野鵝塘中,情慾如水波在身下蕩漾、如汗珠在身上遍佈,周澤農作為逃亡者,甚至沒能多留下一些種,因為他的身份,注定了他必須孤單死去。但這瞬間,劉愛愛陪泳女的帽子緩緩隱入水底,她不再將自己視為孤苦的陪泳女,而是背負著某種使命的使者。
此後,當刑警在天井公寓中挨家挨戶地將居民喊出,聚集在廣場上一個一個辨認臉孔,手電筒像是電影前段照在動物臉上,又再度照在了居民臉上,與動物不同的是,這次居民擁有為自己發聲的權利,手電筒像是鎂光燈,賦予被照到的臉孔發言權,但即便居民能夠表達不滿,也難以遮掩在人人擁有嫌疑的這一刻,每個人都同樣被當作動物觀看審視的事實。
一干警察圍著周澤農的屍體合照,像極了剛捕殺了獵物的獵人與自己的戰利品合影炫耀,在他們眼裡,人一犯了罪落了網,就代表著人權的徹底喪失,與畜牲再無二異,也許這是那個當下劉隊顯得格格不入的原因,因為在結尾看來,他是還擁有部分人性的少數正常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