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夏。
今年夏天真是熱!我愛出汗,剛換上的灰色的確涼襯衫馬上就濕透了。不過沒關係,快到了,走過下個街口就到車站了。明天聽說要下雨,怪不得今天這麼悶熱!孩子走得夠久了,得趕緊找個賣冰棍的。
一轉眼,假期已經過去兩個禮拜了,很快我就又得回張家口去了-唉!和她們相聚的時候實在是太少了!
孩子真是長大了! 6歲多了,會寫這麼多字!長得好看,像媽媽。快了,明年應該就可以調回北京,可以一直陪著她了。從前都是她奶奶帶著,每次見面都要重新認識一遍,等剛開始熟悉起來,我又要走了。但心裡也發虛,不知道是否準備好做一個真正的父親了。
北京真是人多啊!這普通的一條街就像張家口的大集似的,好熱鬧!小商販一個挨著一個。賣青菜,水果,木梳,紗巾,布鞋。嘿,那邊有買煙的-要不要過去看看呢?算了,還是省省吧,這個月的工資剩下很少了,剛給孩子買了雙涼鞋,就更少了。忍一忍,家裡還有那麼幾根土煙呢。
唉,都和我說戒菸戒菸,他們哪裡懂得,我們這個年代里長起來的人,要捱過多少苦悶的時候,才能養成這樣的所謂陋習。一個人在農村中學教書,以苦為樂,夜深人靜,讀幾章書,寫幾行字,抽兩口煙,是多麼重要的調劑啊!何況,抽煙還能讓我想起自己的母親。她老人家一輩子寡言少語,任勞任怨,養大我們四個孩子,每當從繁重的家務中抽離片刻的時候,就是坐在那張老藤椅上,點燃一支煙,這樣慢慢地抽著的。
怎麼想起了這些呢?快到了。賣冰棍的在哪裡呢?
那邊樹下坐著的老人是誰?他有一張怎樣的臉啊!蒼白消瘦,兩腮下墜得太厲害,把眼睛也拉得幾乎變形了。他的眼神渾濁無光,呆滯得可怕,嘴張得老大,嘴角慢慢地流出口水,把襯衫領子都浸濕了。他手中慢慢地梳理著一捆麻繩,前面擺的什麼? -一個書攤? -哦不,好像是些筆記本。這樣一個老人在集市上做什麼呢?賣筆記本?任何人一看到他的臉,就知道他的身體與精神都在失去健康與尊嚴。往日我也見過許多類似這樣的臉,因為疾病,戰爭,貧窮,暴力或噩耗,使他們的臉從此讓人不忍直視。
但這樣一張臉卻出現在這裡了。不,我不能讓孩子看到這張臉。她的眼睛是純真的,我真希望她永遠這樣純真快樂,永不直面人生中的苦難與迷茫。但這是不可能的,總有一天她會的。到底什麼是直視苦難的最佳年齡?我沒有答案。但不是今天。今天,她應該是快樂的,我要帶她離開這裡,去買一根紅豆冰棍,看她蹦蹦跳跳地回家。
於是,我急忙把她拉在身後,遮擋住她的視線,飛快地離開。
這天晚上居然睡不著,想著這個老人究竟是誰?誰給他弄來這些本子?會有人買嗎?他家裡還有什麼人呢?我始終忘不了他的臉。這樣的臉雖不敢直視,但卻是不該被忘記的,因為它時刻提示著:人類的苦難太深重了。我顯然已經過了“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齡了,但又還沒到“愛上層樓,卻道天涼好個秋”的季節。也許能夠打起一點知識分子應有的精神來吧,為這個世界多少做一點事,但也許這只是個渺小的夢罷了......孩子的將來又會怎樣?世界不會停止改變的,苦難也不會,我該怎麼教會她生活?可是,這又怎麼能教呢?最終還是讓她自己去看,自己去想吧。
第二天居然無雨,空氣比昨天更悶熱了。我忍不住抓了個時間,又去了那條街。老人還在,依然守著那堆本子,發著呆,張著嘴。我蹲下來,不敢抬頭看他,放下了兩元錢,拿了一個本子,起身走了。我倆誰都沒有說話。
在公車上,我才低頭仔細端詳那本子,居然很新,棕色的塑料皮,印著“北京”兩個字,且畫著頤和園的石坊。他到底為什麼會賣這些本子呢?這會永遠是個謎。
我打算把它送給孩子,讓她自己去寫,自己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