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源詛咒:閣災 VII 紅劑與鳶尾花
鳶尾只見到黑甲騎士站在黑馬背上,蹲低、躍起,如強弩放弦。
然後,她臉頰依偎著冰冷的黑色鎧甲,側坐在馬背上任飄溢血腥味的夜風拂過髮間,而不願承認剛才所發生過的所有事。
聽哥哥說,戰爭已經開始動用了一種新武器: 紅劑。
美哈尼的殖民者曾用它的原型橙劑,在軍事殖民中屠殺過新大陸殖民地的野蠻人。合眾國軍利用飛艇將這種除草劑噴灑在森林中,以摧毀那些原住民藏身的地方並使其寸草不生。但紅劑這種武器究竟是什麼樣子、如何被投放,哥哥定時透過電報或電話連繫消息的遠方同夥不僅毫無線索,甚至已經失聯數月,這意味著他們的隊伍可能已被貴族的軍隊消滅了。
哥哥在休息時擔憂皺眉頭的時候愈來愈多。他們的隊伍避讓著羅蘭、路易的軍隊挖掘的戰壕,像游牧民族般在公國境內掠奪、遊蕩將近兩年了。
如今,紅劑出現在法隆德斯,據說是某位大人為了加速戰爭的進程而下令使用的。是哪一位呢? 殘暴血腥但十分幹練的路易、對女性情有獨鍾且實力不輸男性的潔妮、還是英俊開朗富有浪漫騎士幻想的羅蘭? 不管哪一位,大人們在戰爭時顯然就不會在意猿彘的死活。鳶尾真心希望不是潔妮,這位美麗而聰慧的公爵之女曾經喬裝成平民帶著一位髮色潔白且留得很長的年輕女孩來過鳶尾就讀的學院旁的城鎮上,不久後,潔妮似乎和那位女孩吵架起來,這就是為何潔妮會在陰鬱寒冷的街上孤身獨行時,注意到了鳶尾瀑布般的銀髮。
鳶尾記得潔妮的那頭銀髮要比自己的更加美麗而自然,也記得自己對她表示過希望自己也能擁有科戴拉爾、布蘭琪、蓬提耶三個家族特有的華麗金紅色的異色瞳。潔妮聽了以後,便開朗的摟著她的腰大笑起來。鳶尾還對她說,小時候鎮子裡的男孩總嘲笑她是吸血鬼,縱使哥哥一直對鳶尾說那只是白化症而已,她依然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不相信。
她們倆個開啟了零碎的話題並且聊了很久。潔妮利用紙醉金迷的貴族生活,在遠離鎮外的那棵大榆樹下,把鳶尾這個鄉下姑娘迷得團團轉,並毫不厭倦地不停抱怨她那看似文靜乖巧的妹妹康絲坦絲,實際上是如何的自私任性;而鳶尾則講述對未來的期許展望,並展現了在學院中學習的豐富學識,這使潔妮不再把她當成單純的鄉下姑娘,而是對她投以特別的目光。
[啊,真羨慕妳。妳將來能成為大有所為的、自由的人。妳能到外國旅行也能在學院結識與自己平等的人。不像我和康絲坦絲,我們的未來幾乎都與城堡鎖在了一起。] 克洛維.德.科戴拉爾的女兒,也就是公爵的長女無奈地說道。
鳶尾笑道: [猿彘與人類平民都希望能擁有你們雍容華貴的生活,妳在剛才的幾分鐘以內卻一字一句地全反駁了。]
[我只是希望能對亞基坦公國做出改變,能讓所有人可以不再受拘束。不必再苦苦追逐著某種明明可以輕易攫取,卻永遠抓不著的事物。嗯? 妳在笑什麼? ]
鳶尾憋著笑意: [沒什麼,妳實在很不像眾人印象裡的亞基坦三公爵。]
潔妮微笑,接著輕摟住鳶尾的腰,另一手按著她的肩膀,使兩人一起坐在榆樹陰影下不引人注意的位置。接著,潔妮將自己的頭朝鳶尾的肩膀上依偎過去。這動作有點太過親暱了一些,使鳶尾開始有些不由得排斥起來。她想掙脫,但潔妮摟著她腰部的手臂卻突然使出極為強勁的力道,使她嚇得不敢再亂動。
潔妮在她耳邊略帶笑意的說悄悄話,口中輕拂著耳朵的溫暖氣息令人發癢: [現在… 我像是吸血鬼了嗎? ] 鳶尾不敢說話。接下來,潔妮在鳶尾耳邊說出的一個關於和妹妹康絲坦絲的秘密,令她差點尖叫起來。
就在這樣的狀態下,隨著時間邁進黃昏,倆人聊的話題變得更加細碎繁瑣,最後甚至變得不禁令人臉紅心跳。
在潔妮不斷地對她輕柔耳語和一些半脅迫、半玩笑的言語之後,或許是為了及早脫身? 她竟鬼使神差的微微點頭同意女貴族那令人反感的命令。在當晚,潔妮帶著她來到一座看得見星空的穀倉上頭,替她褪去衣物。
這時,她終於打算做出實際的抵抗。但她心中的反感與厭惡被一股出於非自願的本能性服從,給深深壓抑在內心中。那股異樣的本能性服從是如此強烈,以至於鳶尾只能忍受著如陰霾般籠罩在心頭的厭惡、反感的同時,也任由女貴族對著自己的身體做任何她喜愛的事。
只是想不到,厭惡與反感的消失快得出乎意料。
鳶尾驚訝地首次感受到,自己的身體沉浸在不曾體驗過的一種近乎痛苦的強烈歡愉當中。與此同時,她也看到潔妮露出人類獨有的和吸血鬼一樣的獠牙。牙齦滲著血,牙齒開始咬入並吸吮她身體的動脈。最初,這使她一陣緊張。
潔妮壓在鳶尾上面,以極其強勁、近乎可怕的怪力牢抓著她的手,瀑布般的凌亂銀髮從上方垂下來,潔妮用那華麗的金紅異色瞳看著她說道: [我們人類的唾液可以黏合猿彘的傷口。] 隨後她將貓一般柔軟的誘惑軀體往下移,垂下的銀髮輕輕搔癢著鳶尾敏感的胸前,她慢慢低下頭輕吻了一下鳶尾的胸部,然後將視線抬起來,張開露著獠牙的朱唇,那表情似笑非笑: [我不會把妳給弄傷的,可愛的小點心。] 潔妮用尖銳的獠牙刺穿自己的腕動脈,伸直手臂,將鮮血餵到鳶尾的嘴唇上,隨即往下移動,用舌頭不斷狎弄著鳶尾身體最溫暖潮濕的嬌嫩部位。
血液帶有鐵鏽的腥甜味與下腹裡痛苦、愉悅兼具的刺激達到顛峰後,一齊融合成舒暢無比的疲憊感… 鳶尾沉沉地睡去了。
破曉時刻,潔妮穿衣服的摩娑聲將她拖離夢鄉。鳶尾睡眼惺忪地躺在草堆上,她舔著自己的唇邊,發現已經沒有血與情慾的氣味。鳶尾對前一晚的荒唐搖頭傻笑,她對潔妮說道: 若自己未來能出嫁,或許會用潔妮或傑拉給孩子命名。Jéhrnée、Jéhra這兩個名字是古蘇美魯語言中的 “上位者贈禮” 。
潔妮笑了一下,說道自己有一天或許會再回來。隨後,潔妮便與昨日和她一同前來的長銀髮女孩,騎馬離開了。
但潔妮始終沒回來,因為在不久後就爆發戰爭了,學院也徹底關閉了。並且,由於某些極度複雜的政治情況,戰事陷入了一種三方勢力武裝對峙的膠著期,並持續了整整一年。這一年當中整個公國的所有社會運作機制徹底停擺,哥哥帶領家鄉裡的人開始在整個公國境內到處遊蕩並號召有志之士集中人民的力量,殺死發動戰爭的殘酷貴族,回家以後的鳶尾也開始跟隨在哥哥身邊。
就是在回家的這段時間,鳶尾才終於聽到新消息。目前總共有五個公爵在打仗,但大家都只談論那三個。路易、潔妮、羅蘭。路易、潔妮、羅蘭。路易、潔妮、羅蘭。路易、潔妮、羅蘭… 其實,鳶尾根本不知道布蘭琪城堡裡發生了什麼事,使這些人打起來,她學習的是哲學與數理並且對政治歷史極為討厭。知道以前的死人做過了什麼事,或是哪位大人挖了多長的戰壕來幫助他殺人,對於她現在做飯、洗衣、照顧老母親和堂弟與補充日漸枯竭的糧食根本沒有幫助,但在逃亡之路上,一大堆鬧哄哄的男人興致高昂對此高談闊論,似乎覺得自己能輕易推翻貴族,而亞基坦公國的軍隊全是自己麾下的一般。
鳶尾其實挺困惑的。為何布蘭琪城堡的貴族不能好好談呢? 整個公國的人民都因恐懼遲遲未爆發的戰火而陷入空前混亂,戰爭結束後,他們還能統治什麼?
這就是她討厭歷史的原因,貴族的政治太不可理喻了,就和家事一樣。鳶尾停止思考男人們的爭論,繼續做飯洗衣,照顧母親和堂弟… 這也是她眼下唯一有用的地方了。
哥哥就這樣帶領著家鄉的人們遊蕩了將近兩年。一路上,她都在思考生活所需的事而已,但即便如此,戰爭仍舊令她感到疑惑。例如,戰爭不是應該要有士兵的嗎? 為何戰爭自打開始以來,鳶尾就從來沒見過任何士兵,除了地平線對面那些棕與灰色夾雜的戰壕痕跡證明士兵真的存在而已? 為何她看過最接近戰爭的,一直就只有某些道路邊那灰溜溜的焦黑彈坑或幾輛棄置在路旁的漆黑戰車殘骸?
究竟我們為什麼要幹著… 如此傷天害理的事? 這兩年當中,強盜是如何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常態的? 哥哥有必要騎馬帶領著隊伍的人類去如此肆無忌憚的掠奪那些流民嗎? 戰爭根本就沒在打,我們真的有必要逃向北方嗎,北方現在的情況不也是相當緊張嗎? 為何才短短一年,下學期的學費便從家裡鳶尾與哥哥之間爭執的首要危機,變成如此微不足道的小事的呢?
我… 還能回學院嗎? 我,還有機會見到朋友們並再度與他們一起開懷大笑嗎… 就這樣,一個問題不斷牽扯著下一個問題,永無止盡。
終於有一天,紅劑給出了答案。
紅劑… 時間突然回到當下。黑甲騎士載著她穿越著夜晚的… 不,這不是真實的。
她臉頰依偎著冰冷的黑色鎧甲,側坐在馬背上任飄溢血腥味的夜風拂過髮間,而不願承認剛才所發生過的所有事。
於是,鳶尾再度回憶起幾日前的往事。
從 “紅煙” 自地平線浮現的那一晚開始,逃亡路上的月亮開始變成了血紅色。
[血月是不祥的預兆,代表異教的神子 “蒼白之血” 將從聖母的子宮出世,威脅全能上帝的統治。] 隊伍裡那位神秘而美麗、名字奇特的棕髮綠眼占卜師如是說。
鳶尾對這女巫沒有好感,也沒記起她怪異的名字。那個奇特的女人駕著一輛車廂被紋路獨特的布幔包裹得嚴實、車廂外面掛滿異教圖騰的馬車,在某一日緩緩加入了隊伍中。那年輕女人有些跛腳,拐杖時常在一瘸一瘸走路的同時,發出喀、喀、喀… 的聲響。她沒有任何人保護,獨自一人跟著隊伍走,卻絲毫沒被騷擾過,隊伍裡那些不受待見的流氓似乎主動忽視這漂亮女人的存在。
更怪異的是,似乎除了鳶尾自己看過唯一一次之外,在整個隊伍裡,皆不曾有人見她進食甚至喝水過。
縱然女巫行跡古怪,但仍能靠著富有渲染力的言詞,吸引迷惘恐懼的人們進入那輛小馬車內交談,人們出來時得到了很多用烏鴉爪做的護身符與避免厄運的紅色藥水,但那護身符與紅色藥水似乎沒起到該有的效果。
因為,紅劑以極為邪惡的非自然法則運行著。
第一次見到紅劑,是在一個廣大的薰衣草田風光明媚的下午。那天溫度微涼空氣清爽,隊伍前進了一上午,空氣中竟沒有一丁點屍臭與燒焦味,簡直乾淨得令人起疑。薰衣草田延伸到地平線末端,幾排不連續的林木突起在那條相連著藍天與紫地的寬廣橫線上頭。
就是在這個安靜平和到近乎詭譎的時刻裡,有人開始朝前方的天空比劃,並使隊伍騷動起來 — 大家都看到了那一條與地平線垂直,將藍天無情撕裂成兩半的紅煙。紅煙垂直延展得有數里格之長,似乎直達天際且沒有一丁點的晃動,好像它原本就應該在那兒。鳶尾抬頭想努力看清紅煙究竟延伸至天空何處,但刺眼的太陽使她不得不閉上眼。
隊伍一直行進到黃昏紮營時,那條紅煙仍高高懸著,分裂著天空。直到隊伍安頓下來時,前排戊戍隊伍的哥哥和幾個同伴拿著步槍和火把來告知鳶尾,他們幾個男人認為必須去查明白那條天空中的 “紅線” 究竟是什麼。哥哥特意來再三叮囑她照顧好母親和年幼的堂弟。隨後那群拿著乾草叉、纏著木棍的廚刀、與寥寥幾柄舊步槍的男人們就拿著火把,騎著隊伍裡狀態還不錯的良馬出發了。
鳶尾只能皺著眉,不安地看著男人們離開。因為她知道哥哥是不會聽勸的。
就在哥哥離開後不久,黃昏褪去、夜幕降臨之際,營地裡的眾人驚懼地看向天空中那輪血紅色的月亮。正是那一晚,女巫不知為何得以進入到他們的營地。也正是那一晚結下了紅劑與鳶尾花的孽緣。
不過,那一晚鳶尾對後來的事還毫不知情。她只是接過美麗卻瘸腿的女巫微笑著分享給她的新鮮蘋果與麵包,並坐在帳篷外的火堆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 — 其實,鳶尾瞞著哥哥很久了,家裡的糧食逐漸僅能供兩個人每天吃飽。
在鳶尾吃完後,女巫回到自己的車上。鳶尾微微拉開帳門,戒備般盯著血紅的月亮,忐忑不安地睡去。
破曉,垂直劃破天空的紅線仍舊存在著。但男人們帶來了好消息,他們在紅線的位置找到了一座未遭破壞且十分巨大的空城,絲毫沒有受戰爭影響而且位置隱蔽。那座城鎮擁有高大的城牆、穩固的軍事工事與大量的補給物資,他們或許可以在那裡補給,甚至作為暫時的定居點。
雖然這番充滿矛盾的勘探結果顯然是值得被受質疑的,因為混亂都已經持續整整兩年了,若是森林中被遺忘的隱密軍事地堡也許說得通,但是,一個城鎮… 雖然虛假,但這一切美好得令人難以置信的發現,能為日漸絕望的眾人開心起來,也不是件壞事。當下就有好幾個前一晚待在營地守衛的男人要求今晚也想去親眼一探究竟。
不過這卻被鳶尾的哥哥否決了,因為他們的探勘行動已使得僅有的幾匹良馬過勞,今晚不僅不能再去探勘,甚至還得放慢隊伍行進的腳步。而真正的怪事就在接下來的幾日內開始發生,他們的隊伍走了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皆沒有看見所謂的城鎮,而那宛如太陽與血月臍帶的紅線,就這麼和他們保持著某種遙遠又相近的距離。哥哥說他們肯定是走錯路了,並與當晚曾和他去過那城鎮的同伴聯合起來說服另一批當晚留守而沒去過那座 “城鎮” 的人調頭。
鳶尾發現,哥哥與多數同伴們在與那些少數人商談時,手中都有武器。他們同意掉頭了,包括原本反對得最激烈的那位。但那終究只能暫時壓抑,而非熄滅不滿意隊伍調頭者們的躁動。
隊伍在回頭路上前進著。終於,時間來到血月出現正滿一周的當天。鳶尾跟隨隊伍走完當日的路程並扎營安頓下來,並帶領著大家分配哥哥一周以前從那座城鎮帶回來的物資時,時間已再度鄰近黃昏。
那一整天,那條垂直撕裂天際的紅線也一直像個在伺機而動的陌生人一樣豎立在那兒。沒有更近、也沒有更遠。
物資分配完後不久,堂弟告訴鳶尾,哥哥要鳶尾到遠離人群那邊的樹林找他,哥哥有事需要鳶尾來辦。
鳶尾找到哥哥時發現不只有他一人,還有七日前那一晚,與他同行的幾位夥伴。
[我們快沒吃的了,妹妹。]
鳶尾沉默不語。
[跟我來,讓妳看樣東西。我們在城鎮那裡發現的,我不敢讓大家知道。]
哥哥不斷領著鳶尾進到林中更深處墨黑夜色更加濃郁的地方。蟲鳴鳥叫隨著腳步踏在樹葉上的沙沙聲響,也愈發稀薄起來,黑暗的林子裡最終陷入了徹底靜謐。直到鳶尾聽見前方地面上那無法辨明究竟是什麼的動物噪音。
下一刻,哥哥與周圍的人點亮了手中的提燈。
森林裡,眾人前方地面上的是六只袋口被封住,裡面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扭來扭去的麻袋。鳶尾立刻回想起,哥哥一周前從那個古鎮帶回營地的物資裡,便有一群關在被布遮得嚴實的畜籠裡的動物。哥哥告誡她保證等一下不論看到什麼都別尖叫,鳶尾點頭同意了。在哥哥將其中一個麻袋掀開的一剎那,鳶尾倒吸一口涼氣,摀住嘴巴。
她聲音顫抖: [不… 不可能… 不能讓大家… 這是怪物! 不是食物! ]
哥哥什麼都不說,只是與鳶尾對看著。鳶尾就立刻明白哥哥的言下之意 — 我們沒得選擇。
麻袋裡,裝著的是形似豬隻的怪異牲畜。牠們的腦袋上佈滿好幾顆眼睛,口中長著掠食動物般的銳利獠牙,並且每條腿都有三個豬蹄子。更令人作嘔的,是牠們每一隻都長著兩個公豬的生殖器,並不斷便溺,發出極為濃烈的騷臭味。鳶尾隱忍著噁心,與大家一同動起手來。
那六頭豬隻在被放血之前,都不曾停止過用豬的齁齁聲發出狗一般的噁心吠叫。鳶尾忍受著強烈不安,處理著那幾頭豬的肉,直到最後一隻豬被處理完時,她終於吐了。哥哥走來安慰她: [忍一忍吧,妹妹。我們就要進入理想國,接受恩賜了。]
在當晚,所有人都興高采烈得吞食著肉時,鳶尾卻連一口水都喝不下。她偷偷把哥哥硬塞給她吃的那份給偷偷扔掉,並早早躺進帳篷中。高懸著的血月下,帳門縫隙外,人們飢餓吞食肉塊的表情猙獰得令人發怵… 在不安與惶恐當中,她睡著了。
時間來到破曉時分,濕漉漉的黏稠液體從帳門滲入,弄醒了熟睡的鳶尾。
她摸臉頰一看… 是血。
鳶尾立刻拉扯開帳門,剎那間她立刻呆滯住了,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足以令人失去理智的景象。
整個營地裡到處都是渾身不斷流血、奔跑的人們。但若只是如此,鳶尾或許還不至於驚恐到瀕臨崩潰。因為那或許只是一般襲擊罷了,他們的鎮子是亞基坦三公爵幾個世紀前為了培育人類軍人而建立的,許多人都是身體素質極強的人類,對付普通猿彘土匪自然不在話下。
但眼前的景象已然超脫正常認知的範疇。
他們正處在那條撕裂天空與正常世界的紅線當中。
那紅線,如同人類與吸血鬼俊美的外貌一般,只是自然世界的環境下,掠食者為了吸引獵物而自然演化成的糖衣餌食。營地內所有人的每一寸皮膚上的毛細孔都有如流汗一般噴灑著血液,一個個血紅色的人宛如被剝皮了一般,鮮豔而詭異的到處慌亂跑動著,濃烈且令人作嘔的鐵鏽腥臭在整個營地飄散。鳶尾不曉得為什麼猿彘的身體得以流出那麼多血液,但事實是,數十個血紅色的人體,他們皮膚中瘋狂滲出的血液已經阻塞住了口鼻這些維生器官,意識到這點後,人們很快停下荒亂奔跑踩踏的步伐,跪在地上將手使勁往嘴內挖,想將所有血液都嘔出來。
不過,那些有如溺水時發出的咕嚕嘔吐聲,都被嘩啦啦的血水聲蓋過去,人們的手腳因為缺氧而開始抽搐扭動、倒在地上打滾,與此同時,血液仍舊沒有停止從人們的毛細孔內瘋狂滲出。在一片狼藉的倒塌營帳與血紅的祭典舞蹈上,只有鳶尾一人孤身矗立,她知道要去找到母親和堂弟,但她動不了,因為她無法分辨這些混著血腥與泥地上爛泥的舞蹈者,和那一張張在血液下浮現的尖叫扭曲面容是母親亦是堂弟的。
此時,她似乎感覺腳與裙擺浸泡在水池裡… 如海一般的血液淹沒到了她的膝蓋之下,也淹進了身後的帳篷內。
鳶尾低著頭,看著那淹沒整個世界的血海,靜靜任由血紅色透過裙子爬升、順著濕黏的布料貼合到大腿上來。鳶尾發呆,聽著殘存的溺水者手臂拍打血液的徒勞掙扎、看著死亡外衣鮮紅的舞者跳完最後一支舞,最後全溺死、斃命在及膝的血海中的場面。在過了宛如一輩子的時間後,縱使鳶尾知道那只有幾分鐘的時間,周圍完全安靜了下來。
此時鳶尾周邊的世界有這幾樣景物: 人們逃離出來時的破碎帳篷、站在一片血海中但模樣看起來卻正常到詭異的馬匹、被自己的血液溺斃但仍在不斷流血的成堆紅色屍體。但若只是如此,鳶尾直接乘馬匹閉上眼,任由馬兒領著自己逃走也就罷了,但後續的事使她對凡人世界的理智再度降到新的下限。
他們的隊伍紮營時,是先將馬車圍繞成一圈,然後才在環圈裡面搭起帳篷的。所以鳶尾其實還不曾看到昨晚被馬車圍繞的紮營區域以外的模樣。鳶尾做好準備,忐忑不安的在寂靜的血海邁著困難的沉重步伐從一輛馬車旁邊走出來。然而她的第一眼所看見的東西,還是令她顫抖、喊叫起來。
數日以來,在地平線邊際蔓延數里格,且伴隨隊伍的整片薰衣草田如今都變成了血的顏色。長著赤色莖花的薰衣草在破曉時分的稀薄日光中散逸出詭譎的紅色螢光,而在那明明就是凝結著、毫無流動的空氣當中,原野般廣茅的血色薰衣草卻彷彿復活一般搖曳著,並且在哼唱著歌。她沒有聽錯,那瘋狂植物如同如人類交頭接耳時的擺動方式與其自花草叢間發出的,定是人類窸窣的竊竊私語和笑鬧聲。
道路另一邊,哥哥昨夜領自己走進去的深綠色森林,也如浸泡過血液一般成了一片紅。在林木的樹幹上,樹皮底下也在不斷滲著血,如同在營地的地面上血淋淋的屍堆的皮膚一般。落葉一片接著一片飄下,但那葉片的外觀卻是一個宛如樹葉般輕盈,沒有達到其所該有質量的人類手掌。雖然重量輕盈,但那片軟綿綿的手掌簡直就和鳶尾自己的手掌無異。指甲、指紋、手背的血管…
這是噩夢,鳶尾心想。這是假的。
她顫抖著將那片羽毛般輕盈的人類手掌拋下,在淹至大腿的血海中走了兩三步以後跪倒了下去。這一跪,激起了一大片充滿腥臭味的血花,並讓瀰漫到了地平線盡頭、淹沒森林樹根與薰衣草田底部的血海,濕透了她的全身。她仰起頭絕望的尖叫,她朝天空中那片宛如黃昏時刻才會浮現的血紅色雲朵咒罵,然後啼哭起來。
原來這裡,就是那條劈開蔚藍青天的紅線。而它還在滋長著。
鳶尾需要馬匹,不論現在發生了什麼、家人是否還活著、未來該怎麼辦… 現在首先必須要活下去才行,活下去才有可能尋求救援。鳶尾艱難的在血海中抬起大腿往回走,她的手才剛碰到那些還活著的馬兒的韁繩上,但就在下一刻,馬匹就張開眼皮露出是貓瞳孔的眼睛。
每一匹馬的嘴唇開始朝上翻起,裸露出貓一般的尖銳牙齒。那些擁有馬匹形象的怪物,用馬兒的聲帶自喉嚨間模仿只有貓才會發出的淒厲獰叫聲,並利用馬的骨骼結構做出了與貓跳躍奔走時絲毫不差的動作,牠們以風一般敏捷的速度配合強壯的體格,一下子就粉碎了馬車與營地的殘骸,並將鳶尾遠遠甩開在後。
在馬蹄激起的血雨和飛濺的木頭與車輪碎片落下以後,鳶尾發現理應破曉的天色再度暗得有如深夜。同時,在不遠處她見到有一座擁有圍牆的城鎮而且城門敞開。她這才瞭解,哥哥說的話是真的。
原來那座城鎮是牽絆著那條撕裂天際的紅線一同生長著的。
現在,在城鎮敞開大門正中央的,是一團巨大明亮的篝火。那些發出令人頭皮發麻,拙劣模仿貓科動物啼叫聲的恐怖馬兒正是朝著那座城鎮內奔馳而去。鳶尾在血海與馬車、營地、人體的遺骸中摸索出一把匕首,她看了最後一眼血紅的、無風卻能搖曳著的囈語薰衣草田和血色的樹林持續從枝頭上緩緩飄落下如葉子輕盈的手掌… 與那一輪取代破曉曙光而高高懸掛在星空上頭的巨大血月。
鳶尾任自己那頭純白的頭髮散在血海上,麻木著抬起浸泡在深深血水裡逐漸發皺的沉重大腿,強忍胃痛與血腥味,在難辨日夜抑是虛實的血海裡推開營帳和馬車殘骸,本能地朝著那盞神秘城鎮的篝火亮光摸索著前進。
但是,鳶尾的腦袋只浮現黑甲騎士站在黑馬背上,蹲低、躍起,如強弩放弦。
然後,她臉頰依偎著冰冷的黑色鎧甲,側坐在馬背上任飄溢血腥味的夜風拂過髮間,而不願承認剛才所發生過的所有事。
那關於紅劑的記憶,也從遙遠的一週以前,來到了三十分鐘以前的時刻。
那副黑色鎧甲,有如將穿戴者自身作為一把武器。
只見騎士從疾馳如列車煤煙的黑馬背上站起身蹲下,右手自腰間的金色木鞘抽出一柄在陽初被稱為打刀的雪亮長劍,騎士曲張穿著鐵手套的五指,雙手牢牢擰著劍柄,將劍橫舉至左耳旁與眼睛同軸。下一刻,那雪亮的劍尖便如箭矢般直指篝火中心的佈道臺上,那位曾為自己哥哥的狂人,其軀幹的中軸線彈跳而去。
劍、騎士、鎧甲的衝擊力將哥哥的脊椎如鉛筆桿般輕鬆折斷,哥哥的屍體與暴露的內臟交替纏繞在那柄反覆映照著篝火光影的打刀上。黑甲騎士在半空中收起跳躍時伸直的雙腿,同時彎曲右手肘將劍與屍體背到肩上,依靠雙膝與左手覆蓋的鎧甲,於巨大篝火前方的木製佈道臺緩衝著地。
黑色鎧甲雙膝上的內臟,與騎士左手臂甲的五條金屬爪一同在木製高台上往前滑行了兩公尺、深嵌三吋後方才停止下來。
戴著沒有眼洞、形如烏鴉的頭盔,姿態如野獸般的黑甲騎士與坐倒在佈道臺上的鳶尾,在下一瞬間的屠殺展開以前短促的四目相接。在高臺後方,便是炙烤著所有十字架上,狂人受害者屍體的熊熊篝火。
騎士黑色甲冑上的花紋閃耀著火焰的光澤。那副頭盔打造成了一個朝下尖喙的模樣,且沒有任何可供呼吸或留給眼睛的縫隙。騎士落下時的勁風用力將騎士左肩的披風給颳的劈啪作響。
騎士頭盔上的鮮血不斷從尖喙處滴落,看起來就有如一隻啜飲血液的恐怖黑鴉,抑或者… 是一隻紅蝙蝠。
沒有錯,鳶尾沒看錯黑甲騎士那頂烏鴉頭盔內露出的潔白長銀髮,且那高高飛揚的黑披風上所繡著的是科戴拉爾家族的紋章與箴言: 黑底上一隻咬住白色人腿的紅蝙蝠,與那句令人恐懼的: NEMO ME IMPUNE LACESSIT.
潔妮來拯救我了?
不,現在,她臉頰依偎著冰冷的黑色鎧甲,側坐在馬背上任飄溢血腥味的夜風拂過髮間,想著事情的經過並不是這樣的。在那之前,在黑甲騎士將脊椎被折斷的哥哥如一隻死亡的肉畜高高掛在右肩的長劍上以前…
終於,鳶尾看到了遠處哥哥的人馬。
她已經手持著匕首在血海中走了將近三百米,她感覺到腳趾早已被血液浸泡到發皺,大腿幾乎抽筋。但她欣喜的往前奔馳幾乎是轉瞬間就變成徒勞而驚恐的奔回破碎的營地。
那在血月之下,於血海上拿著舊步槍與乾草叉朝著鳶尾疾馳而來的人們所騎乘的是長著貓的眼睛與利齒的馬。
鳶尾將匕首藏起來,以幫助自己更快奔跑,但她仍掙逃不開屬於她的因果宿命。他們逮到了她。
原來是古鎮的磚瓦、城牆、與那城牆邊傾頹的大風車密合的石頭間滲出的血,累積成了這片血海。
因為天上的血月與城門中央的巨大篝火堆,將視覺內黑暗的一切,給染得既血腥又明亮。被扔在馬背上的鳶尾,也因此瞥見這行標示在城門內那凌亂、堆積成山的空木桶上的清晰油印字樣 — T.B.W.S 631—RH DANGER
到了目的地後,他們將她像垃圾一樣丟下馬背,隨後數百人立刻簇擁圍繞著她,用宛如野獸的可怕聲音如威嚇般對倒在地上的她瘋狂嘶吼著。然而使這一切更加怪誕恐怖的,是她認出了所有圍繞著她的人,但同時也完全認不得他們。
因為這些她過去認識的人,身體皆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肢體變異,而且完全失去語言與理智思考的能力。她跌在地上,不斷大吼著她面前那些自己認識的人們的名字,但這只換來怪物們更激烈的吼叫。
突然,怪物們全安靜下來了。並且緩緩的往後退了好幾步,而她也注意到背後有一道高大的影子覆蓋過來。她站起身子,顫抖著轉頭。
哥哥變成了一個身形有三公尺高的巨大怪物。
他穿著自己那件已被巨大軀體與毛髮撐到近乎破裂的衣物與帽子,頭上多出一對鹿那般的犄角,渾身長滿野獸一般粗糙的獸毛。哥哥的右臂變得與身軀一樣粗壯,右掌的面積則變得與一扇門那般巨大,手裡握著一桿形似十字架的綁著一對屍體的街燈。
最後,在他寬闊的胸口則多長了一對如人頭一般巨大的眼睛。
但就是這樣一頭怪物,長著親人的面容。
[哥哥?] 鳶尾克制著即將崩潰的心智,聲音顫抖著說道。
[妳這個沒家教,不知羞恥的賤人! ] 哥哥的聲音變的宛如教堂鐘聲般低沉宏亮,但那確實是他的聲音。哥哥用那桿巨大的街燈毫不留情的朝鳶尾的腰橫揮下去,一擊就將她整個身體打飛到半空中,直接撞在六、七公尺外的一堵牆上。
[那個醉鬼死後照顧妳的是誰? 是我! 但我真該早把妳賣到妓院裡面去,而不是把妳養成一個隨便對人張開雙腿的賤人! ]
[哥哥! 你到底在說什麼? ]
[妹妹,妳當我又瞎又聾嗎? 妳認為我真的不知道,妳靠著科戴拉爾的血,背著我拒絕進入理想國,接受恩賜嗎? ]
哥哥用那桿綁著屍體的街燈一把將她挑起來,並靠那隻染著鮮血、長滿獸毛的粗重手臂,一把將她的身體與那個十字架一同扔出去飛到十幾公尺遠的一個像是從教堂拆出的木製佈道臺上。
鳶尾後背著地,狠狠摩擦了很長一段距離才停止在高臺上。高臺後方的正是那個自遠處就能看見的篝火堆,而它的柴薪,正是插滿在火堆旁邊的十字架與十字架上的死屍。而那桿被當成十字架和她一起被投擲過來的街燈上,纏著的兩具一大一小的屍體長著她熟悉無比的樣貌: 那是六十歲的母親和七歲的堂弟。
她愣了一秒後,失聲尖叫。
[你這個怪物做了什麼! ] 她憤怒的吼道。
[我做了什麼? ] 身處在十米外的哥哥以奇長的手臂撐起身體,一下子跳躍五米多的高度,重重落到篝火堆前的佈道臺上,引起的震動使大地彷彿也要為之碎裂。哥哥蹲下巨大的身軀,巨大的臉孔逼近向她: [我在領導大家走向理想國。]
鳶尾一腳踢向怪物蹲下時胸前的那對巨大眼睛上,但怪物只將腦袋往胸前瞥一眼,又看回向她: [我們的世界就是一個由骯髒、糞穢組成的豬圈,親愛的妹妹。因為妳是我家人,我原諒一次妳的愚行。告訴我,我們來自的城鎮,我們不得不拋棄而落草為寇的家園,最初是從何而來的。] 鳶尾被嚇得呆滯,一時沒能反應過來。怪物忽然抓起那桿巨大的金屬,像手杖一樣用力撞擊佈道臺的地面三下: [別讓我失去耐性,賤人! ]
鳶尾哽咽、害怕的說出來: [亞基坦三公爵… 為了培養人類獵兵,便將一群年輕美麗的女性猿彘在一個清幽的地方圈地放養,並保留該地初夜權與大量特權,以產下可做為戰士訓練的人類。這就是我們家鄉城鎮的由來。]
[這是豬圈! ] 哥哥宏亮如鐘的恐怖聲音大吼道。他的口中噴濺出充滿血沫與死亡的強烈腐臭味。他伸出那看起來仍然正常的左手,像小時候那樣輕撫著妹妹的臉頰: [我們誕生於同一位母親的子宮,但因為遺傳而成為不同種族。我這種看似和貴族一樣擁有相同身體的卑微人類,其實與妳這樣的猿彘毫無差異,妹妹! 如今,連我這個流寇首領的家人的糧食都不夠了,時間也快入冬了,我們的隊伍有可能達到北方嗎? 即便到北方以後,革命的戰亂就不會影響到我們了嗎? 當然會影響到我們! 最後的結果,就是我們不管逃到哪裡,都只能殺光所有看到的流民,並掠奪他們的物資與血液維生,直到王室來徹底剿滅我們。而會被我們視為糧食的猿彘,當然也包括了妳! 我自己的親妹妹! 因為到時候若我不殺妳,我手下其他人便會因為恐懼與飢餓而對妳下手! ]
[你… 一直都知道我替媽媽跟堂弟挨餓? ]
[妳是我的家人! ]
鳶尾狠狠揍了那隻怪物的臉一拳: [你還敢說? 你手上那兩具屍體是什麼? 你這個骯髒噁心的怪物,你不是我哥哥! 把我的兄弟還來! ]
怪物做出憤怒的表情抓緊右拳,眼看就要直接打碎鳶尾雙腿的膝蓋。就在她驚恐慘叫之際,那巨大的拳頭打在了緊鄰她腰部兩三吋的地面: [我不准妳在媽媽面前這麼說! 我他媽的當然是妳的哥哥! 只是,這場讓我們所有人淪為土匪流寇的五爵之戰,讓我比以前更強壯、更能看清楚全局。看到我能攫取得更長的手臂了嗎? 看到我心臟前的那對更雪亮的新眼睛了嗎?
[接受恩賜並轉化吧,妹妹。妳轉化後的肉體將會超越人類與貴族、甚至比吸血鬼還要更加強大,看看我美麗的新身體! 一個全新統御世界種族的,充滿平等協和之美的新肉體,一個屬於蒼白之血的新肉體! ]
鳶尾以無比的憎惡與反感怒吼回去: [閉嘴! 是你殺了母親與弟弟!是你殺了大家! ]
哥哥搖頭:[哼,女人! ] 他又將自己的臉貼近道: [妳以為我想要這麼做嗎? 我不想! 但是新世界容不下老人與弱者! ]
鳶尾與周圍的整個世界皆安靜了幾秒。忽然,一陣酸楚襲來,鳶尾搖著頭哽咽說出了話: [天啊… 你… 你瘋了… 你瘋了… ] 時已至此,鳶尾也終於恍然大悟: [這座憑空生出的城鎮… 還有那些牲口… 一定是這樣! 在七天前,你離開營地的那天晚上你們就變了,然後你們就潛伏在我們之中等待時機! 然後騙大家吃下那些恐怖怪物的肉… ]
哥哥此時右手鬆開了街燈與母親、堂弟的屍體,並站了起來往高臺後方退後。他仍正常的左手扶著自己的腦袋並皺著眉頭,似乎很疼痛的樣子。接著,哥哥抬頭朝天上像普通人般慘叫了一聲,並用了截然不同的驚恐語調說道: [我沒瘋… 我在做為了大家好的事! 不… 妳愚蠢的女人腦袋… 怎麼就是不能理解… 不… 妹妹! 快逃… 我很抱歉… 那是紅劑! 我們中了陷阱! 是紅劑搞爛了我們所有人的腦袋! 紅劑在侵蝕著我們… 抱歉… 媽媽… 我們都瘋了… 妳還有救! 妳還有救! 快走! 快走… ]
[哥哥! ] 鳶尾大哭,她酸痛的腿終於使出了力氣。她從木製高臺上站起身,抓著哥哥的手: [我們一起走! 一定能有辦法治好你… ]
[快滾! 鳶尾! 我不想傷害妳… 記住! 千萬不要和那個黑衣男人… 不… 啊.. 啊… 啊啊啊啊! 他媽的! 妳這個淫蕩、不知羞恥的低賤母狗! ] 哥哥這次用巨大的手臂粗暴地掐著鳶尾的腰,一次將她舉到五米高的半空中,熊熊篝火就在她的腳下。篝火可怕的高溫,令鳶尾感覺難以呼吸且冷汗直流。
[妳想拒絕恩賜嗎? 妳這個低賤的猿彘,憑著科戴拉爾的千金玩過妳,就自認為妳的血變得高貴了嗎? 大錯特錯! 未來是我的時代! 是人人平等,血液、紅月、與超脫自然束縛的肌體主宰的完美時代! 貴族、吸血鬼、猿彘都將不復存在… 我給妳最後一次機會: 吞嚥下我們的血肉,我們一同成為理想國的主宰,否則就與一切膽敢反對我主亞丹之子偉大宏圖的執迷不悟之人一樣,掛在十字架上成為新世界的淘汰品! 最後再問妳一次,妳可否願意? ]
鳶尾緊閉著的眼睛,過了好幾秒後逐漸舒緩。她絕望的吸了一口空氣中熾熱的灰燼: [我願意。]
鳶尾感覺自己正在從半空中緩緩落下。
哥哥以異常的方式張開他的嘴,從那張愈開愈大的恐怖喉嚨內,伸出了大量如蛇一般到處扭曲的暗紅色肉芽,呈現車輪狀圍成一圈。而在其正中央的則是成千上百顆濕潤黏稠的眼珠子。看起來就像是怪物從口中吐出一朵以人肉拼接出來的向日葵。
而中央那堆眼珠子的主人也終於現身: 那是一顆噁心無比的豬頭。
隨著被緩緩抓近,那奇臭無比的豬鼻子幾乎要貼到鳶尾的嘴唇上。
她決定孤注一擲。至少,不會是什麼都沒有做。她將自己一直藏起來的匕首,直插入豬鼻孔內用力轉了九十度。
時間彷彿在匕首刺下去的那一瞬間停止了下來。但就在解脫看似到來之際,絕望感立刻淹沒了一切。
匕首的鋼鐵化為一股紅色的溫熱黏稠液體,從豬鼻孔流了下來,冒著腐蝕的煙霧。她手掌中唯一剩下的只有刀柄。
下一刻,其中一條肉芽纏上鳶尾的整條手臂,直到肩膀。那突如其來的力道,使鳶尾的肩膀如脫臼一般。長著數百顆眼睛的噁心豬頭張開了嘴: [妹妹,妳做了錯誤的決定。]
它張開血盆大口,而鳶尾死心的側過頭去,看著親人的屍體,流著淚。我的朋友、家人、熟悉的世界… 就要結束了嗎? 是的,它早就結束了。鳶尾內心回答道。一切的秩序與一切的未來早在兩年前就結束了,她微笑,原來自己和潔妮也毫無區別。她們二人的命運早早就與布蘭琪城堡鎖在了一起。
別了,這條猿彘的賤命。
此時此刻,側著頭的她看到在城門外有一個黑色騎士乘黑馬疾馳而來的影子。下一秒,一道黑影與一條宛如流星的灼熱白光,從疾馳的馬背上如一支架在勁弩上的箭彈射而去。
下一個瞬間,鳶尾便感覺到懸在空中的身體後背突然重重著地,突如其來的疼痛使鳶尾不得不閉上眼。就在重新睜眼的一剎那,那優雅而殘暴,猶如啜血烏鴉的黑甲騎士,右肩上扛著長劍和哥哥猶如豬玀折成兩截的屍體,以狼一般的姿態蹲伏、迫近在鳶尾的鼻尖前。而那烏鴉頭盔後,有如瀑布流瀉的銀色長直髮,與左肩披風上高高揚起的黑色科戴拉爾家族紅蝙蝠紋章,豪邁的捲起了燃燒的十字架來自地獄的灰燼。
高懸天際的血月、血海上炙熱的熊熊篝火、十字架上燃燒的屍體、高臺下宛如宿主死亡的寄生蟲一般,發出寒毛直豎的非人哭嚎的畸形群眾,一齊構建成了地獄般的景象。
黑甲騎士四處轉頭看了幾眼圍繞在高臺下的怪物,接著維持蹲伏的姿態原地轉身將纏繞在劍上的穢物朝怪物們甩出去。鋒利劍刃立刻將龐大的屍體粉碎、斷裂成數截,大量的內臟、肢體、脂肪、血液華美而短暫的驟雨,挑釁地降落在那一大片哭嚎的畸形人群中。
騎士的狂傲,使畸形人徹底瘋狂起來。曾經為人的怪物們拿起劍、矛、乾草叉向著高臺處蜂擁而上。在中央有一排火槍手組織了起來,排著線列步兵的隊形。
黑甲騎士則以從容不迫地優美步態,站起身子來。
騎士動作輕浮地拋擲右手的劍,劍在半空中轉了一圈,尖端指下的時候騎士接住劍柄,將劍刃貼在沒鎧甲附著的大腿肌肉上猛力拉扯,下一刻騎士的血竟如糖漿般神奇地黏著在劍身上,將鋼鐵原本流星般的灼熱銀白化為鮮血的恐怖緋紅。那滴落並使木製高臺發出腐蝕嘶嘶的熾熱鮮血,令人相信它連柔韌的水都足以斬斷。
與此同時,黑甲騎士的左手食指也從披風底下旋轉著護弓,抽出一柄優雅暗紅,側面鏤刻著“伊芙琳”這個女性名字的修長燧發手槍。
鳶尾知道,伊芙琳是一柄血質手槍,也知道黑甲騎士那柄來自陽初的汗血鋼打刀其獨特的異國名字為千景。潔妮隨身攜帶著這兩件科戴拉爾家族在古拉費幾亞的祖先遺留給後代的武器,其燦爛華美令人印象無比深刻。
眼前的黑甲騎士用握著伊芙琳的左手,撩撥一下頭盔裡露出的長銀髮到背後,隨即將手槍握把底部的針頭用力戳入左腿的動脈內。一瞬間,伊芙琳的槍管、擊錘、板機的機械空隙之間也如千景那般開始噴灑著鮮血,好像這柄優美的火器也渴望化為一隻吸血鬼。
戴著冷酷啜血烏鴉頭盔的黑甲騎士轉頭看了鳶尾一眼後,便再度以野獸般的模樣蹲伏下來,將自己、鎧甲、長劍給化為一把飛矢,寂靜地彈射向獵物群中。
啜血烏鴉在撕裂一切的活物。四肢蹲伏在地上的騎士,一手持劍、一手持槍,使用人類爆發力無比強勁的四肢在血海上猛烈彈跳、撲殺。沾黏著主人血液的千景變成了一柄能靠腐蝕殺人的巨劍。轉瞬間,一排又一排試圖撲殺上來的人馬,皆化為飛舞在半空中的屍塊。
隨著線列步兵射擊號令的節點,如野獸低伏的騎士在疾馳的一瞬間跳躍起來躲避槍手瞄準較低處的子彈,並在突進到足以將步槍護木踩成兩截的距離時以腿為軸心,靠著腰部的蠻力原地旋轉一圈,將一排又一排的槍手自腰際斬斷,成排的槍手下半身的屍體在倒地前不斷湧著鮮血,飛上天的上半身屍體的手指則先後觸碰到了步槍板機,發出零散的槍響。騎士暫緩下來的每一個時刻,左手中的伊芙琳,也未放過任何一個試圖投擲手榴彈的敵人的掌心。一排又一排被 “千景” 砍飛到空中的步槍手,與手榴彈被 “伊芙琳” 的子彈引爆的怪物,使得自空中落下的臟器與鮮血一刻不曾停止過。騎士的黑色鎧甲也開始愈染愈血紅。
雖然已經變成怪物,但本能的恐懼促使逐漸陷入劣勢的怪物尋求更強大的力量。
五個怪物拿著長矛或刀劍,騎到那些變異得像貓兒的馬背上。從四面八方對著中央的騎士襲來。
四肢伏地的騎士見狀,將千景的劍柄橫放到烏鴉頭盔尖喙之下的嘴巴,並用牙齒咬緊。騎士朝天空用力一蹬,側起身體旋轉一圈,用千景流淌出的美麗血液與劍刃一同將頭頂正上方的馬匹與騎手剖成兩半。落下的同時,騎士踩斷另一匹馬的脊椎,並用牙齒緊咬的劍削去馬背上騎手的頭顱,隨後,騎士如抓攫布偶般,單手把脖子還在噴湧血液的騎手屍體抓起來,扔在一個試圖丟擲手榴彈的人身上。落地的手榴彈當即將附近的一群人給炸成到處飛濺的屍塊。
騎士躍下背脊斷裂的馬,同時以可怕的怪力用右臂勒緊腳下那匹尚未斷氣牲畜的頸子做出一個前空翻。馬的脖子與喉嚨被黑甲騎士徹底扭斷,沉重的馬屍也折斷前方下一匹乘機衝鋒而來的馬兒前腿,騎士把握機會即時出拳打碎那匹斷腿馬兒背上甩飛出去的騎手的臉。
那匹沒了騎手、膝蓋斷掉並驚恐發狂的馬兒發出貓科動物怒吼的叫聲,並張開血盆大口試圖咬掉騎士的腦袋。騎士靈敏的斜身閃避後,抓住機會伸出漆黑的臂甲,鑽入馬的喉嚨裡,用鴉爪般鋒利的鋼鐵指尖將濕熱柔軟的內臟抓住後用力往外拉扯掏出。
接連殺掉三名騎手與怪物般的馬匹後,不待喘息,又有兩個騎馬持著長矛左右並排衝殺而來的怪物趁此時的空檔發起衝鋒。騎士右手再度持起方才咬著的劍、左手握緊了手槍,四肢伏地迎了上去。而在那兩個騎手後方的怪物們,則開始一齊退到一條長矛的防線後方,並架設裝填起三門瞄準騎士位置的野戰砲,同時,更後方的地面傳來巨大的震動 — 怪物們用鋼索牽出一隻藏在房子裡的巨人。
如野獸的騎士與騎著馬匹的怪物,分別疾馳在血海上拖曳著長長的血痕。在那一瞬間,鋼鐵與血肉交會。整個屠宰場上只有血海的浪花與遮天蔽日的血雨… 塵埃落定。
平靜下來的血海中,是黑甲騎士蹲伏在一匹被開膛破肚、四腳朝天的馬匹屍體中央。
馬腹裂口的盡頭,是騎士以左手同時握持的、冒著陣陣青煙的 “伊芙琳” 與纏繞著腐蝕鮮血,將馬匹腹部剖開後直沒入泥地裡的 “千景” 。在騎士右手上則是另一匹馬兒被徒手扯下來而非砍掉的頭顱。至於那兩個騎手存在的痕跡,僅剩下騎士底下的開膛馬腹裡,那些混亂的臟器中某些特定的碎塊。
三門已經準備好的野戰砲捕捉到目標並且開了火。騎士立刻拔起 “千景” 高舉過頭頂,在將劍往前方使勁揮去的一剎那依靠離心力縱身一躍,使自己的身體化為一柄在半空中旋轉的刀刃。
砲彈的熱量、煙硝與騎士的板甲擦身而過,使啜血黑鴉渾身上下皆纏繞著滾燙的氣流,融合千景劍刃自身流出的血液在空中劃出的美麗軌跡,彷彿騎士本人才是那枚致命的砲彈本身。騎士的劍當場就將中央那門野戰砲的砲管、彈藥連帶著砲手切成兩半,強烈的熱流當即將所有放在地面上的備彈殉爆。
爆炸發生的同時,騎士已經跳躍到了後方那隻正持著足以將裝甲馬車劈碎的巨斧,朝著自己衝鋒而來的巨人肩膀上並俐落的削下它的首級。騎士跳下來後,巨人無頭的屍體正好隨著慣性撲倒在殉爆的彈藥堆上面,那高達九公尺的龐大粗壯身軀頓時被炸裂成無數塊飛往天際。巨人身軀爆裂的腥紅血漿成為了騎士將長劍插在地面緩衝停止下自己那宛如在煉獄中打造的武器一般的身體時,最相應的陪襯。
騎士左手疲憊的虛握伊芙琳、右手扶著插在地上的長劍喘著粗氣。染滿美麗鮮血的板甲繚繞著滾燙煙霧的同時,也散發著火藥與血液的濃烈氣息。
所有的畸形人此刻僅是持著長矛與上刺刀的步槍,維持著一段距離指著騎士,而無任何一人膽敢跨出任何一步。場面頓時陷入詭異的死寂,只有地面漂浮泡沫的血海上蕩漾著難以靜默的波瀾。
騎士呼吸平穩後,再度將伊芙琳扎入左腿吸收血液,右手拔起劍同時,從披風後方摸索出兩罐帶有針頭的紅色玻璃瓶扎入右腿。下一刻,啜血烏鴉再度打破死寂,撲殺回獵物群中。但此時第一排的畸形人開始調頭逃跑了。怪物們已經組織不起有效的攻擊對付這名人類騎士了。生與死的、試圖前進的或撤退的、那些曾經為人類但如今被憤怒和恐懼包圍的怪物,皆徒勞的將自己脆弱的畸形肉體撲向或逃離那臺被殘肢、器官、血液染成鮮紅色,處在漫天血海中,依然能閒亭信步的絞肉機,脆弱的好比飄揚在篝火堆旁的飛蛾與灰燼。
彷彿過去了一輩子的時間以後,終於,一切都沉默下來。
鳶尾身後的巨大篝火也熄滅並冷卻,而那輪血月依然高懸在被血海淹沒… 或者說,正在流淌著血液的城鎮上頭。
黑甲騎士在那片高高突起的屍山頂端,從他的黑色坐騎的鞍袋內拿出水袋,朝著自己血紅的鎧甲頂上淋下去,那套被血液染紅的鎧甲再度變得黝黑且泛著精緻的花紋。接著,他跨上坐騎緩緩踱步朝著現場唯一的活人靠近。
騎士靠近以後,靈活的跳到高臺上,扶起仍在發抖的鳶尾的肩膀,喂她緩緩喝下一口水。
[潔妮? ] 她問道。被烏鴉頭盔遮住臉孔的騎士先是遲疑般停頓了一下,緊接著輕撫著她的臉頰搖搖頭。果然是自己太異想天開了,她何以會在一個普通的猿彘身上浪費時間? 而鳶尾也是現在才發現,騎士的長銀髮原來只是頭盔後方長而密集的裝飾物罷了。
騎士轉頭從鞍袋裡找出一件黑色長披風,蓋在鳶尾身上。並十分輕柔地將她抱到馬背上側身坐下來。
然後,她臉頰依偎著冰冷的黑色鎧甲,側坐在馬背上任飄溢血腥味的夜風拂過髮間,而不願承認剛才所發生過的所有事。
彷彿感覺到鳶尾的發抖並試圖安慰她一般,騎士微微轉過那頂有如烏鴉的頭盔說道: [可以摸一摸她。她是動物而不是武器,我討厭隨便使用武器。]
騎士的聲音是個成熟的男人。
他的聲音沒有如想像中那樣是充滿戾氣的武人試圖用溫柔語調說話,但仍無法掩飾剛硬冰冷之氣的粗啞聲音。相反的,這名騎士的語調,是略為高揚的同時又十分溫和悅耳的嗓音,甚至像一名詩人。正好十分適合撫慰一顆理智世界幾近崩潰的少女脆弱、徬徨無助的心。
騎士將馬匹掉頭,朝向城鎮門外。黑馬的蹄子踐踏在血海上同時,鳶尾再度看見城門外那散落成堆的桶子上面的文字。
T.B.W.S 631—RH DANGER
但是,那僅是一閃而過。
他們很快就經過外面的風車與他們毀壞的營地 — 那彷彿是數年前的事了。馬匹載著鳶尾與騎士轉入某一條林子內的小徑,不知何時這裡的地上便不再有淹及膝蓋的血海與鐵鏽味,取而代之的,是清爽的夜風與頭頂枝椏間的潔白明月。
他們就這麼聽著黑馬的蹄聲,沉默許久。
[妳想要親手埋葬妳的家人嗎? 與這個恐怖的夜晚? ] 騎士伸出手到後方,拿著一個看起來似乎是可以按壓的東西問道。鳶尾不知道騎士要如何辦到,但她信任這名騎士。
[我該怎麼做? ]
騎士將那個東西塞進鳶尾的手裡,然後,又將鳶尾的手背抓入自己的掌心中說道: [用力按三下。]
接著,後方的遠處閃了一道宛如白晝的明光。幾秒後,是一陣低沉的隆隆聲。
[這裡是Delta-1,頭獎… 暫緩撤離。] 黑甲騎士按下無線電的發話器用英德爾語說道。
接下來的寧靜夜路,鳶尾疲憊的就要睡去,但她想起剛才那地獄般的景象與哥哥、母親、堂弟的慘死便立刻嚇得跳起來。她深怕這一切都將會再度崩潰,她想念哥哥,戰爭爆發時扛起責任帶領大家的哥哥。而他即便在最後的瘋狂之際也回復理智,掛念著親人。
他說,自己完全是被那恐怖的紅劑給變成怪物的。紅劑…
T.B.W.S 631—RH DANGER 成堆的空木桶。紅劑。
鳶尾頓時止不住淚,她抓撓著騎士的鎧甲並哭了起來。不論哪個怪物製造並使用這種武器,代價都太沉重了。但黑甲騎士就在此時停下了馬,忽然一把抓住她的衣服將她拉過來,側坐在自己前面。
騎士憂慮的眼神,彷彿穿過了那頂宛如啜血烏鴉的頭盔。兩人對視數秒,接著,在那頂頭盔下竟然傳出了一首氣若遊絲,而抑鬱淒美的異國語言小調。
鳶尾能聽出,那首歌的語言是她曾在學院學習過的英德爾語。
騎士就這麼輕唱著歌,緩緩騎馬前行。那首歌謠淒美的詞是這麼寫的:
酷寒挾風沁我真愛,
而滴雨緩柔落。
吾未曾有,除那唯一摯愛,
然伊遭戮於林藪。
吾願為摯愛奉獻一切
有如任何少女都會。
吾伴其墳塋,哀悼滿盈,
待一載又一日過去。
當一載又一日終了時,
鬼魂浮升起並言:
[汝何故坐我墳塋邊,
紛擾令吾難安眠? ]
是我、是我,爾唯一摯愛,
悼念伴汝墳塋邊。
但願求一吻自爾唇間,
便再別無所願。
吾胸冰冷彷如陶泥,
吾息堅若磐岩。
倘若吻我冷如泥的唇間,
汝命恐步終焉。
彼方荒塚,吾愛,吾愛。
吾等曾共徜徉-
吾曾見過最靚麗之花,
已然凋敝殘莖。
何時方能再見,吾愛?
何時方能再見?
當秋葉自枝頭落去時,
春曉綠意...可會,再臨?
鳶尾花微笑,如含苞待放,熟睡了去。
鳶尾再度醒來時,已是在一張柔軟的羽毛床上。
羽毛床,除了家裡,她已經好久沒睡過這樣的床了。在她眼前的書桌坐著背對她的是一位披著高領披風與穿著黑色襯衣的男人,從男人的背影可以看到他精實修長的身材與一頭向後梳理的十分整齊的油亮黑長髮,此時他正在就著這個房間內唯一一盞燭光的照明,刷刷動著筆寫著某些東西。
而一張相片放在他手邊的一個相框裡。
[謝天謝地,妳醒了。] 男人語帶驚喜和緊張後的放鬆。他停下筆,並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鳶尾認為自己唯一發出的聲響,只有被褥的細微摩娑聲,但這似乎逃不過這個男人極度警覺敏銳的耳朵。
男人轉過身來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急切地單膝跪在鳶尾的床榻邊。不,這嚴格來說應該是黑甲騎士自己的床榻。
鳶尾已經看見那套有著烏鴉頭盔與科戴拉爾紋章披風的鎧甲被徹底清洗乾淨,並被以莊嚴的坐姿模樣放在房間角落的椅子上,而黑色高領長披風雖然確實有遮掩到,但她還是注意到千景與依芙琳從始至終都一直掛在騎士的腰間。
騎士即便以人類的標準而言,都算得上相當高大。鳶尾有人類的血統,但目測下來,她自己的頭頂也只到騎士的胸前而已。騎士脫下鎧甲後的體態沒有想像中的粗枝大葉,他身形高蹺頎長,屬於優美修長之餘又十分精壯的體格。
他伸出巨大、蒼白修長的雙手分別放在鳶尾的枕頭與床沿邊,床沿上的右手食指甚至還有沾有一點墨漬。簡直難以相信動作那麼輕柔的男人是那位沾滿血腥的可怕騎士,不過,那點墨漬仍蓋不過男人放在枕邊的手上與他腰間的劍所傳來的淡淡血腥味。
[失禮了。] 男人查覺到鳶尾因聞到血腥味而皺眉,於是抽開他的手。
[不… ] 鳶尾抓住男人放在枕邊的手: [感謝您救了我,爵士。]
騎士似乎短暫微笑了一下。這個男人的神情顯示出他不怎麼愛笑,這並非出自嚴肅,而是有些羞赧甚至是長期的悲觀。一年來,鳶尾為了防範隊伍有人對家裡人心懷不軌,於是處處提防,這使她練就看人的眼光,這也是她為何不喜歡那個女巫的理由。
這男人定是經歷過某些不好的事情,鳶尾想。
他看起來年齡不算太大,僅約三十出頭,除了那油亮整齊向後梳理的黑長髮,他還留有兩撇紳士的整齊鬍子,高貴、尖瘦的臉型與狹窄而細長的睫毛使騎士俊美的外貌看上去有那麼一點點近似於冷血殘酷的錯覺,而在那眼眶裡的是一對與鳶尾自己一樣熾熱而美麗的血紅色眼瞳。
蒼白的肌膚肉體、細長的骨骼身形、美貌誘人的外表,就如同所有的人類一般,但… 似乎他身上比他人還多擁有那麼一點獨特的魅力。鳶尾知道自己現在應該要激動、痛苦,而且她應該要害怕,絞索是不會放過任何與土匪有關的人。
不過,她自從醒來看到這個男人後便立刻萌生出了一種獨特的怪異情愫,所有的苦痛彷彿都被拋到九霄雲外。
[爵士,請問能讓我洗一下臉,並穿一件體面的衣服嗎? 我現在的模樣無法對您盡適宜的… ]
[啊,抱歉。那是當然! ] 男人立刻手忙腳亂在床下的一堆雜物裡,與一旁的衣櫃裡翻找出一個臉盆與一套女性衣服來。
[那個,您是騎士吧? 您不用親自做這些事情的,您可以告訴我東西在哪裡就好。]
[我知道。] 男人火紅美麗的眼睛,篤定的穿透了她,讓她臉頰泛紅且一時語塞。
難道是她看錯了嗎?但是,騎士那像吸血鬼一樣格外蒼白的皮膚上的泛紅可說不了謊。她突然堅信,騎士在看著鳶尾時,也有和鳶尾心裡相同的微妙感受。
[我去… 樓下弄點乾淨的水。對了,現在是晚上,我們正在一座城堡的地下工事裡,我是這裡的主人。而妳已經睡了有整整一天了,這座城堡的其他人都在上面,妳現在很安全。而我們之所以在地底下… ]
[是為了躲避空襲。]
[啊… 沒錯,好女孩。] 騎士微笑,隨後便走出門外。
鳶尾下床時她羞紅著臉,心理試圖去忽略自己身上的血是如何被清洗與那件乾淨的女人舊睡衣是如何被更換到自己身上的。就當是城堡內有別的女性吧。她在騎士拿水回來並走到房外迴避的時間裡將自己梳洗乾淨,隨後換上了一件騎士拿給她的新衣服,正是此時鳶尾察覺到那個衣櫃中有許多不屬於男性的衣物。
一切整理好後,騎士便進入房間捻熄蠟燭,接著牽著鳶尾的手,走下樓來到一個小巧的房間裡,這個房間擺著一張精美漂亮的桌子與兩張高背椅,從那個方向能看到他們現在走下來的樓梯。而這個空間裡唯一的照明是桌面上的蠟燭臺。
令人驚訝,桌面上擺著的是一盤又一盤極其精緻的料理。騎士請鳶尾自己慢慢享用,但自己的桌面上沒有任何食物,但他卻以一種充滿喜悅得模樣坐在鳶尾對面,像個充滿好奇的孩子一樣。鳶尾很餓,但她只能無力得吃著這些味道十分美味的食物,並不時看著燈芯的火焰,彷彿那個恐怖的夜晚還沒過去… 她的手在發抖,叉子掉到了地上。
[我… 十分抱歉。] 鳶尾正要彎腰撿起餐具。
此時騎士以快到看不見的速度伸出左臂,箝制住了她的右手,男人的愉悅神情此時也收斂起來。鳶尾此時才實際感覺到那隻優雅的手是多麼強勁有力,她開始發抖。
[啊… 小姐,妳若不喜歡我做的菜... 沒有關係。]
[什麼? 這是您… 不,大人! 我只是… ] 鳶尾幾乎是在尖叫。
騎士站了起來,移動到桌子對面並在鳶尾身邊的椅子上重新坐下,他將手肘放在桌面,手掌托著下巴歪著腦袋以玩賞般的神情看著鳶尾。但就在下一刻,那對血紅眼眸忽然轉化為於心不忍的樣子: [還在害怕昨天那些可怕的事嗎? 但我想,即便是她肯定也無法親眼忍受看著那一些的吧。我本以為讓妳回復體力是個好選擇,但是,妳甚至自己來都辦不到嗎… 可憐的小傢伙。這樣子吧,小姐。若妳願意讓我餵妳的話,妳會願意吃下我費心為妳準備的這些食物嗎?妳若不答應,我可會很傷心的。]
鳶尾聽完以後,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呆滯了半响: [當然… 我… 我當然願意… 爵士。]
[那太好了,我還以為妳不喜歡呢! 我差點就要強迫妳了呢,哈哈… ] 這句話,騎士近乎是以快樂的語氣說出來的。他立刻鬆開格外強勁的左手,並將掉在地上的餐具用力踢開,並起身從一旁拿一副新的回來。
這時,鳶尾此時才驚訝的注意到,那些刀叉全都是昂貴的銀製的。
[妳沒看錯,吸血鬼可不會被銀所燙傷。] 騎士看到鳶尾驚訝的表情時,微笑說道。鳶尾現在無法說話,只能咬下那口騎士溫柔地餵給自己的魚肉。
就這樣過一會兒後,鳶尾能感受到確實有某些東西在牽絆兩人,是黑夜、紅酒、燭光? 他們只覺得彼此的身體愈靠愈近。
[我還不知道妳的名字。] 騎士終於開口問道。
[莉。]
[嗯… 蒼白的鳶尾花。] 鳶尾能聽見騎士嗅著她頭髮的聲音。
[潔妮說我那是白化症,並不像你們亞基坦三公爵的那種相貌。] 鳶尾說這句話的同時,直直盯著騎士的紅眼看著。騎士輕輕放下叉子: [妳知道我是誰嗎? ]
[羅蘭。] 鳶尾回答,騎士又笑了。鳶尾忽然有種怪異的感覺,那就是這名騎士似乎只在鳶尾面前會這麼開心的笑。[不,此時此刻的我最希望羅蘭能離我遠遠的。我甚至不姓科戴拉爾! 我僅是位無名小卒罷了,可一點也比不上行俠仗義的藍褲子騎士。]
藍褲子騎士。那是哥哥與他的強盜團伙的名號。
[原來您知道我是強盜。]
[我還知道幾年前潔妮吸過妳的血。我們人類或吸血鬼在做那檔事的時候,會無法克制的想吸取伴侶的血液,不論對方是人類、吸血鬼、猿彘。]
[您打算拿我怎麼辦? 是您救了我,只要一句話我立刻就可以… ] 事到如今,鳶尾對這位騎士救走她的舉動意欲為何,其實已經心理有數。縱然並非完全不願意,但她心理仍覺得這是對不起家人的錯事。
看到鳶尾的表情與話語騎士當下沒聽明白那是什麼含意,幾秒鐘後,騎士才突然用力拍桌,他齜牙咧嘴大吼的表情十分恐怖: [妳把我當成一個像羅蘭那樣的強姦犯嗎! 妳這頭該死的母猿彘! 我隨時有辦法徒手撕爛妳的肉體,去你媽的賤婊子! ] 鳶尾被嚇到忘記要尖叫,一股愧疚油然而生,但被嚇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的她根本沒辦法道歉。於是場面陷入了死寂。
待到情緒沉澱下來後,騎士才以溫柔的聲音主動開口道歉: [天哪… 我… 抱歉,我失態了。抱歉我忘記妳剛失去家人,又如此害怕。莉,聽好,我絕不會逼迫妳做違背心意的事情。為了讓妳相信同時也是致歉,我會解答我能力所及的那些讓妳感到疑惑的所有問題。]
騎士表現出的姿態不斷令鳶尾驚訝,她聽說過的所有戰場上的騎士都是帶著煙硝與血腥的消息的,雖然性格上似乎有些怪異,但這個男人…
[您… 太善解人意了,爵士。我太失禮了… 甚至都還不知道救命恩人的名字。]
騎士從椅子上站起來,他背後的黑色高領長披風,使他鞠躬的身形看起來格外優雅: [我乃諾曼的居伊,已故的亞基坦公爵克洛維.德.科戴拉爾的私生子。兩年前的混亂開始後,我與我的手下就在於這片焦土上四處流散。]
[居伊爵士… ]
[不,妳叫我的名字就好了吧。]
[啊? 這怎麼可以? ]
[女孩,我討厭成為一名騎士。我真的有騎士的封號也只是最近的事情罷了,而且那並沒有讓我感到特別愉悅。因此,我堅持妳叫我的名字就好。否則我可要再兇妳一次了喔? ] 居伊如此說道。
聽了這番話,鳶尾終於自在的揚起嘴角,很快她開始無拘束的與居伊談話起來。當然,這也是她在迫使自己從瘋狂與恐懼當中轉移注意力。
她問了很多,主要是聚焦在那種可怕武器 — 紅劑身上。
居伊說,紅劑的正式名字叫做631—RH,是法隆德斯國家研究院改進美哈尼合眾國用於西進運動時的一種由飛艇投放的除草劑而來,在應付美哈尼洲的原住民擅長叢林的游擊戰,橙劑立刻起了奇效,合眾國政府軍將那種除草劑用橘色標示的木桶貯存,因而得名。橙劑會使得投放與被投放者罹患癌症,而其後代將被肢體畸形所困擾,聯邦政府能輕易殺光、立法遷徙剩下的原住民,對那些掉光頭髮、兒女畸形的老兵則以一塊地、一筆錢草草壓下問題。
工業革命、生物學發展、大洋之間的電報線與航運網建立起來後,這件在新大陸被應用過的生化武器引起了歐瑟羅列強的關注。歐瑟羅大陸的軍火商與科學家在橙劑裡看到商機,軍人則在橙劑裡看到優良的戰爭性價比,一場不謀而合的秘密研製工作便在歐瑟羅各列強之間展開了,並在某些不為人知的殖民地戰區上反覆實驗應用。
但是,這些跋扈的歐瑟羅列強終究沒能逃離自食惡果的命運。潔妮.德.科戴拉爾對手下的雇傭兵下令投放紅劑。
聽到此處,鳶尾難以置信得睜大著眼睛。
[不論我姊姊過去對妳示以何種樣貌,戰爭與時間終究會極快揭露一個人真正的本性,野獸、自私、貪婪的那個本我。因為戰爭不過就是促使人退化回獸的一個過程罷了,不論是將相或士卒,都能在這場退化與揭露的盛會上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居伊說道,顯露著悲傷的苦笑。
[那麼… ] 鳶尾輕聲問。她的語調害怕,恐懼一個真相: [我為什麼沒有死? 這不可能啊… 我只是一個猿彘… ] 她尖叫: [我早該和大家一起死的! ]
[妳不會,因為妳體內有潔妮的血。]
[什麼意思? ]
居伊微笑: [我和她可是手足啊,我記得那是幾年前的事了吧… 我聽潔妮說她曾在妳住的城鎮裡找過一個女孩子。]
鳶尾男以置信的搖頭,為這荒誕露出一道苦笑: [呵… 不可能… 你是在說笑嗎? ]
[別小看血液的力量,血液牽繫著創造與滅亡,它的能耐無以限量。承認吧,妳不覺得怪異嗎? 我姊姊可不是男性,但妳卻能忍受她對妳的撫觸。和你們相比,我們人類一直就擁有諸多特權,更強壯的肉體、更迷人的外表,甚至包括繼承了這一項從吸血鬼這種和我們極度雷同,但又差異極大的遠古種族的痕跡器官的功能。]
[那是什麼? ] 鳶尾問,但她發現自己說不了話。居伊熾熱的雙眸彷彿緊緊嚙咬著她的心,一股焦急與衝動令她不由自主將下唇用力咬破,她感受到豐沛的血液立刻流到了下巴。隨後,她閉起了眼睛感受著居伊的舌頭在自己的下唇輕柔舔舐的溼熱溫度,她還能聞到居伊口鼻內散逸出的紅酒氣味與自己的血液氣味…
她用力推開了居伊,從椅子上站起來。
此時的居伊表情慚愧,語帶驚訝: [我… 抱歉了,我沒想我會做得那麼過份… ]
鳶尾趁著居伊分神的這個空檔試圖伸手拿起盤子邊的銀餐刀,哥哥教過鳶尾如何在別人眼前於他們分神的空檔快速拿走一些小物品… 她辦到了。但居伊飛快伸出的左手宛如蛇一般靈敏的竄起,牢牢銬住了鳶尾的右手腕。居伊的手臂彷彿是一副固定在牆面上的手銬,不管鳶尾再使勁的拉扯,依然絲紋不動。
居伊左手的力氣大得足以令人自發性的感到恐懼,但騎士轉頭對上鳶尾的紅色眼眸裡是截然不同的情緒。鳶尾試圖跑走,居伊卻將鳶尾的右手給強壓在桌子上。終於,他成功迫使鳶尾鬆開右手掌心,居伊的右手慢條斯理地撿起那柄銀刀。
鳶尾渾身肌肉緊繃,她彷彿受委屈般揮舞著自己那條孤立無援的左手拍打居伊的身體。居伊對此抱以微笑,他用右手拿起雪亮的銀刀舉到鳶尾眼前,並用三根手指,僅用三根手指便將刀如同紙片般輕易對折了起來。
鳶尾以哀求的眼神看著居伊的眼睛,騎士卻輕輕搖頭。
終於,鳶尾放棄了,她乖乖坐回椅子上並且在不知不覺當中流下了兩行眼淚: [為什麼你不讓我… 我的生活回不去了… 但我還有家人… 但現在連家人都死了… 我不想也沒資格獨自活著… 為什麼逼我活著! 為什麼你要帶我來這裡! 為什麼! ]
居伊待她稍微冷靜後將自己的臉貼近鳶尾,輕吻女孩的淚痕: [妳藏不住的,小姐。妳藏不住妳剛醒來時第一次看見我的那種眼神。給我一個放走妳的理由吧,給我一個在毀滅的末世裡不去屈服於肉體原始慾望的理由。]
他們就這麼維持相纏在一起的親密姿勢,一動也不動的感受著彼此的心跳和體溫。
終於,鳶尾焦急緊促的呼吸緩和了,身體肌肉也柔軟了下來,她開始輕撫著居伊緊抓著自己右手腕的那隻左手。居伊感受到以後,放鬆了左手強勁的力量,並將身體緩緩從鳶尾身上拉開來,兩對閃耀著如火吻般血紅的眼眸正好注視著彼此。
[那就讓我感覺活著。] 鳶尾輕聲地說。
[妳有做愛過嗎? ]
[你是說包括的姊姊? ]
[別的男人。]
[男人? 沒有,男孩有過幾個。]
居伊發出短促的輕笑: [咬我。] 短短二字,居伊的輕柔語調夾雜著熊熊烈火。
鳶尾聽見後,便毫不留情的用犬齒殘酷咬破吸血鬼的下唇。接著,在自己也感受到下唇刺痛的小小驚懼以後,便迫不及待的開始在吸血鬼的口中尋找彼此的每一口刺激熱烈的血腥味。
鳶尾用左手拉起了自己的裙子,微張開雙腿。吸血鬼注意到後,旁邊的地上傳來折彎的銀刀掉落在地面的清脆聲音。
鳶尾瞇起眼睛,感受著吸血鬼輕柔嫻熟的對雙腿間敏感部位誠摯、細心的挑弄,她因每一次難以忍受的歡愉而失聲,也為此而惹來更加強烈乃至近乎痛苦的肉體快樂。英俊的紅眼吸血鬼極其富有安全感的力量與胸膛令她願意割捨一切不堪的苦痛與恐怖,拋到記憶的深海底,並任由彷彿夜海中的駭浪粗暴的以慾望洗滌、溺斃被性的刺激所酥軟的女性肉體。
[莉姬雅… ] 居伊一邊親吻鳶尾的雪白頸項,一邊大膽地直呼其他女人的名諱。
[居伊… ] 吸血鬼聽到後緩緩停下動作,抬頭,等待著。血紅的眼眸大膽無懼。
[我像不像她? ] 吸血鬼用流血的唇輕吻了她的嘴唇一下,離開,又凝視著她。吸血鬼用左臂扣住鳶尾的腰,同時張開獠牙猙獰的血盆大口,在深吸一口氣後,彷彿要將彼此融為一體似的,令這兩者一同牢牢扣緊了鳶尾的纖腰與頸項。吸血鬼的右手此時在裙底下的狎弄也開始由外部的輕撫變成粗野的侵入,濃烈情慾徹底沸騰了室內冰冷的空氣,將其轉化得如烈焰般炎熱。
終於,鳶尾在風暴般的攪動當中感受到歡愉的頂峰,吸血鬼左臂懷抱的纖腰開始傳來僵硬的些微抽搐,吸血鬼這才稍微鬆懈女人嫩白脖頸上的利齒,並將濕滑的右手從裙底下抽出來。他滿意的聆聽著鳶尾因快樂而痛苦的悅耳呻吟,並感受著左臂的纖腰逐漸從僵硬到癱軟下來的過程,如同一攤金黃耀眼、流淌在自己懷中的蜜。
鳶尾鬆懈地、乃至於像是奄奄一息的身體散發著熱氣,微張開的朱唇下有幾條血液的黏絲,全身的脈搏因得到舒緩而欣喜的鼓動著。吸血鬼將右手黏滑修長的美麗手指一支支的舔舐乾淨,隨後將它們像梳子般緩緩插入鳶尾那頭被汗水黏成一縷縷的長銀髮內,而鳶尾也對吸血鬼的黑髮做了相同的動作。
吸血鬼急切渴望欣賞著鳶尾潮紅氣喘、迷茫渙散的眼睛。但銀髮女孩卻咬著自己的嘴唇,將那對紅眼則越過男人的肩膀看著樓梯的位置。
吸血鬼意識到對方的意思以後,將手從銀色的綢緞裡抽出,捻熄了桌上的蠟燭。居伊像抓起一個布娃娃一樣抱起她時,鳶尾再度驚訝於人類身體的強勁力量,在她任由居伊把她抱回房裡面時,她感覺身體懸浮著、眼前一片昏暗,但居伊的眼睛彷如能看穿黑暗中的一切,準確而輕柔的將她放回那張柔軟的床上。
黑暗無光下,居伊如飢似渴的剝去鳶尾的衣裳,女孩的掙扎讓他緩下動作。
[點燈! 我想看著你的臉… ]
一道緊靠在耳邊的男人聲音低語: [妳只需要依靠肉體與血液感受我的存在,睜開眼睛。]
[我什麼都看不見。]
[記得我剛才怎麼讓妳吻我的嗎? ]
[不,我剛才是自願的。]
一隻溫暖的手摸著臉頰: [我知道,我指更早之前。] 全然的漆黑裡,連這樣的觸碰都隔外敏感與慌張。
更早之前… 那可是僅僅依靠眼神。鳶尾本想開口回應知道,但她思考一下後,決定嘗試對著黑暗點頭。
[這就對了。]
[你想要… 怎麼做? ]
黑暗中的存在於呎尺之遙的距離,柔聲說話: [做好心理準備吧。我沒有強迫著妳,一切都是妳是自願的,所以,這會讓妳更… ] 男人沒把話說完,只是輕輕的笑。
接下來,在一段宛如停滯的無盡時間裡,女孩皆全身赤裸的處在柔軟的黑暗裡,渡過了打自出生以來肉體上最強烈的狂喜與急切渴求死亡的欲罷不能。
[什麼時候了? ] 努力了一分鐘,鳶尾終於發出乾癟沙啞的聲音。
她剛起床時還以為自己啞了。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多久沒見到光線與說過話了,即便是愉悅的呻吟,也是很久以前的事。
[我們都在一起,這就足夠。] 居伊的嗓音仍十分有精神,即便他也是一直和鳶尾裸身相纏,待在這個糜爛的地方。除了… 她睡著的那段時間無法確定。因為居伊會離開房間拿食物回來。
[我死了嗎? ] 鳶尾不死心,半開玩笑問道。
[那樣最好,證明我們永遠分不開。]
鳶尾笑了起來,但很快就是一陣激烈咳嗽,居伊扶她坐起來,並拿了水讓她慢慢喝。[等我。] 他囑咐道,隨即就是開關門的聲音。而門再度開啟時,空氣中飄來了極香的食物氣味。
[是昨晚的魚? ]
[那些東西兩天以前就腐臭了,這是羊肉還有紅酒。]
[天哪。] 鳶尾又躺回床上: [別告訴你也沒穿衣服。]
[是又如何,反正也沒有任何必要。]
[我們像是一對住在山洞裡的蝙蝠嗎? ] 鳶尾翻身,即便這張床很小,她也不怕摔下去。因為她已經相信自己摸熟了這張床的每一寸。
[如假包換。] 居伊扶她斜臥在床頭,隨後自己也靠了過來,並將一整條帶骨的羊肉也塞到她手上。她感覺自己像視覺不靈光的動物一樣,憑藉著氣味終於才找到要咬什麼地方,他們每吃下幾口,就互相傳遞著紅酒。
[再這樣下去,我們都要變廢物了。]
居伊沉默,然後問道: [莉,妳會怕黑嗎? ]
鳶尾笑道: [你這問題問得也太晚了些。]
[我的意思是孤單、發慌、無聊。只有這些才會使人墮落。我可以說故事或書籍的知識給妳聽,聽累了以後我們可以睡覺、吃東西或繼續做愛。]
[都在黑暗中? ]
[都在黑暗中。我真不理解為何妳會有這麼多疑問,難道一直這樣下去不好? ]
[我聽說一些占領廢棄堡壘的野生吸血鬼領主們才會過這樣子的生活,雖然你們人類本質上都算是半個吸血鬼。總是憑著一股強烈欲火便雷厲風行的駛馭一切。我想想除了紅劑、對方的名字,我們才講了不到十分鐘的話。]
[不。] 居伊將紅酒袋搶去,喝了好幾口: [人,無需靠言語認識彼此。我感受到的妳,擁有堅韌的品質,負責又聰慧… 妳是可以僅靠自己生存的人。我見到妳在那個宛如地獄的火堆中聽妳年輕無懼的聲音奮力嘶吼時,我當下立刻便為妳著迷。沒有比脆弱的螻蟻在絕望的火焰當中掙扎更美麗的畫面。]
[太誇張了,居伊。我只是一個失去一切的女孩。]
[妳不是。妳與妳兄長都是見過世面的學生,你們是革命家,是這片死亡的土地上僅剩的活力。所以我才更想要把你們吸收起來。]
[革命家… ] 鳶尾呢喃著,隨後一股突然而暴烈的怒火使她把手上的食物與紅酒用力丟到前方的黑暗中,然後握起拳頭不斷朝著側面的男人身上狠狠的接連打下去。然而,在黑暗中的人毫無反應,拳頭彷如打在一堵柔軟的牆上。
[你可曾知道我們這兩年以來,只是想逃離像你這樣的軍人而已嗎? 我們只是為了求生,我們沒有計劃,沒有未來! 你知道我本來今年能轉到首都的大學嗎? 都是… 你們家族的戰爭! 都是你們! ]
強勁而不容質疑的力量突然在黑暗中抓緊了鳶尾的雙手,令她嚇得噤聲。一個輕輕的吻觸碰了她的臉頰:[這就是為什麼我喜歡妳。]
兩人沉默,居伊的手也逐漸鬆開。
[居伊。] 她對黑暗說。
[什麼? ]
[只是想要叫你的名字。] 她停頓一下,又道: [叫我,我的名字。]
[莉。]
[不想叫我莉姬雅嗎? ]
居伊嘆息:[妳在生氣嗎? ]
[不,我只是想瞭解你。]
[瞭解我? 不是莉姬雅? ]
[不需要,我和她一模一樣。]
[怎麼說? ]
[你形容我的第一句話是我的心,而非銀色的長髮、白皙的皮膚、血紅的雙眸。你說,感知彼此無須靠言語。現在,我認識莉姬雅了,不論她是你的誰,我皆從自己的身上看到她不滅意志的形貌了。因此,居伊… 我要認識你。像莉姬雅瞭解你那般。]
她聽見居伊極力克制的顫抖喘息。她看見居伊泛紅的眼眶,並且不需要眼睛。
[把手給我。]
鳶尾立刻照做,她感覺到居伊將鳶尾的每一支手指吸吮乾淨。
[面對面側臥,抱著我。用另外一隻手的指頭纏著我的頭髮。像一對蝙蝠。]
鳶尾呢喃著照做: [像一對蝙蝠。] 在時間永遠停滯的黑暗的洞穴裡,相纏,交配,覓食,再度相纏…
[我的異母哥哥雷蒙害死了莉姬雅。] 居伊將嘴靠近女孩的耳邊用他一如以往的沉穩、誘人的嗓音輕聲訴說著這件古老的往事: [我與莉姬雅認識了很久了,自從我們小時候在北法隆德斯,諾曼行省的孤兒院之時我們便相識。我與莉姬雅都是孤兒院裡少數的人類小孩,雖然她比我大五歲,看起來就像我的姐姐一般,但事實上我才是那個保護她與我們另外一位名叫大衛的猿彘朋友不被欺負的人。我在七歲時與莉姬雅、大衛三個人逃出孤兒院並在偷了一個麵包店老闆一大筆錢後,從法隆德斯渡海逃到英德爾王國的古拉費幾亞山脈,隨後分道揚鑣。
[莉姬雅本是一個邦國的公主,因為內亂而被送到遙遠卻安全的法隆德斯隱姓埋名。當時該邦國的內亂已經平定了,政治上對莉姬雅也不再有危害。事實上,莉姬雅的父親非常想把她找回來。所以,對於把莉姬雅成功帶回家的我,絕對有資格待在她家族的山中城堡裡過上愉快安穩的生活。但我沒這麼做,我只透過她的家人得到一筆豐厚的酬金後就自願離開了,因為我想發展一個自幼以來便在我心中深處縈繞不散的遠大宏圖,這筆錢是我的第一步。我不斷為自己的目標前進著,直到將近十年以後,我才又遇見了莉姬雅。當時的她已經是位亭亭玉立的少女了,這一次,我終於問心不愧地從她的父親手中把她得回來。我們是一對古代諸神都會稱羨的眷侶,我對她的痴狂都到了令周圍的人們有些害怕的程度。] 說到愉快的回憶,居伊不由得笑了出來。
[莉姬雅繼續陪伴我走著我自幼年以來的那條夢想之路,在某一天,我成功在一個地方尋找到了一條捷徑。這條捷徑,促使我越過大海再度回到法隆德斯,這一次,我直奔我真正的故鄉,布蘭琪城堡。我對著我那衰老的生父激昂地訴諸我在古拉費幾亞的發現,他最終同意我的請求,那個能夠完成自幼以來便在我心中深處縈繞不散的遠大宏圖的請求… 但就在這時,悲劇發生了。]
居伊親吻了鳶尾的額頭: [我很早就熟知這點: “若大部份人能夠代表整體的類人族的話,那貴族就是一種人造的畸形動物。” 我很久遠以前就在追求轉化,一種地位與種族上的高級進化,我以為我轉化了莉姬雅、轉化了大衛、轉化了自己… 但到頭來只是一場空虛。]
居伊哽咽顫抖,深吸了一口氣,試著平穩下來但徒勞無功。鳶尾抱緊了他: [你妻子怎麼了? ]
[我一直深愛著她,但她竟愛上了雷蒙。]
鳶尾抽開身體,在床上坐了起來,難以言語。居伊開始低聲抽泣。
[抱歉。天哪… 我很抱歉。] 鳶尾躺回去像母親般擁著懷中黑暗而脆弱發抖的孩子,直到他再度變得鎮定下來。但很快,在居伊鎮定下來後不久,兩人又不知饜足,再度讓對方燃起了慾望的火花來。當她想要更進一步時,居伊卻先抽離了綿密的慾海,停止下來。兩人些微分開彼此的身體。
一段緩和與沉默後,鳶尾繼續問道: [莉姬雅後來怎麼了? ]
[自殺了。只留下羞愧的遺書。]
她搖頭: [我們城外的普通人只知道你與雷蒙不合而已。] 她又吻了一下居伊的嘴唇,感受著男人柔軟鬍鬚的搔癢。接著,她安靜凝視枕邊的黑暗數秒,又問: [你們在古拉費幾亞時,常像我們現在這樣嗎? ]
[只要任何我想要的時候。]
[你後悔回到法隆德斯嗎? ]
[不後悔,我從不回頭,我的生命只允許永恆的前進,彷如停滯一般。]
[居伊,比起軍人,你說話更像是個哲人。]
[我確實愛看書籍與故事,愈是熟悉掌握武器的人,頭腦必需愈是審慎自己所感受到的世界。]
[書也包括食譜? ]
她成功幫助居伊找到親吻與笑的理由。
居伊收起笑容,輕嘆道: [我真希望我可以真的喚回她,讓妳也見她。]
[但這毫無可能,人類與猿彘終究不是永生的吸血鬼。復生、不死,皆太過悖於常理而可怕了。永生會使人墮落… ]
[莉。]
[嗯,怎麼了,居伊? ]
[如果世界上有一個地方的時間停止了流動,彷拂一個成功對抗了重力的沙漏。並且,那裡是個人人平等的烏托邦、樂園,人們可以永遠快樂的活在那片土地上,可以僅靠血液治癒一切疾病。沒有痛苦,甚至… 能將猿彘如同中世紀的詩歌般轉化為更高級的人類,妳願意放下一切前往那裡嗎? ]
[你這聽起來像是在描述美哈尼。]
[哼,新大陸! 合眾國只不過是在紐約以帝國大廈取代宮殿城堡,以金礦、鐵路大亨取代領主貴族。那個國家給了三餐難以維持的工人選擇總統的權力,元老院的議員卻用空氣烤的麵包為餌食吸引選票,並以此給自己得到聯邦丘的入場卷。] 居伊正色道: [不,那裡不是美哈尼。我所說的,是真正的天國王朝,真正的用血所澆鑄而成的伊甸園。可以令人死而復生的樂園。]
[死而… 復生… ] 鳶尾困惑又驚訝: [那個天國是在何處? ]
[莉,妳可曾聽說過… 雅南嗎? ]
[啊? 你怎麼會知道那種只有在王都學院的圖書館才有紀載的隱晦史料? 那深藏群山的城邦不是三百年前就因不明原因消亡了嗎? 無人知道它是什麼樣貌,甚至它存在與否。]
[雅南的存在無須質疑! ] 居伊的語氣變得近乎嚴厲。隨後,又緩和下來: [她對我說,雅南的血液可以治癒一切苦痛。我要在雅南復活我的愛人,撫平我的痛。並連結起那條因果。]
“她” 是誰,莉姬雅嗎? 復活究竟是什麼意思? 還有什麼雅南與血... 居伊神智不清了嗎? 居伊就像是在刻意語焉不詳隱瞞著什麼。但吸血鬼黑暗裡的溫暖雙唇與雙手,再度貪婪的挑弄起乳尖與下腹內的愉悅。
他們沒再談論起過去、紅劑、與那個謎一般的古老山城雅南。他們在黑暗中講述愉快精采的故事、吃著氣味香濃的食物、享受彼此的血液與強烈到接近死亡的性快感,直至筋疲力竭後沉沉入睡… 除了彼此用口舌的相互舔拭之外,不曾清潔過身體。他們就這麼怠惰的反覆這樣的生活,於這個時間停止流動的地底下直到一周以上。
當鳶尾認為這一切會持續到時間的盡頭時,她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一日醒來,房間的桌上點亮了一枝蠟燭。
居伊不見了,那副形如黑鴉的黑色鎧甲亦然。
狹小房間的地上都是他們這幾天吃剩的垃圾與自己的排泄物,周圍長滿蒼蠅,甚至傳來腐臭。鳶尾不禁一陣作嘔。她終於意識到自己被某些事物給誘騙了。
她試圖尋找莉姬雅的衣物遮蔽自己赤裸的身體,但那個衣櫃裡卻只塞滿了各種腐臭的殘渣。她將目光轉向桌面,看到了最初見到的那張相框裡的照片與一本筆記。
莉姬雅屍體的死亡攝影高貴美貌,只有空泛凝滯的眼神詭異而毫無生意。她的眼皮肯定被某些器具撐開了,她雙手抱著一束鳶尾花遮蓋著腹部並傾斜著身體坐在一張搖椅上。看著一位與自己如此相似的女子的死亡攝影,不禁令鳶尾不寒而慄。但某種感覺告訴她必須記憶下這一切,於是她打開相框取走這張照片。
隨後,鳶尾以忐忑不安地心理翻開那本筆記,她確信這就是她首次見到諾曼的居伊 — 那位黑甲騎士的真面目時,他所動筆寫的那本筆記。
吸血鬼的字跡如其人一般極微細長優美,但在鳶尾一字一句看完那本 “作戰日誌” 以後,她整整十分鐘除了嘔吐到雙腿發軟以外什麼也無法做。隨後,她狼狽的爬回床上,在往後的一個小時,鳶尾都流著憤怒的淚水,躺在那充滿腐臭污穢充斥的小小空間,奮力打擊自己的下腹,並伸進去奮力的摳挖著生殖器的肉壁。同時,她也不願去想,為何自己至今沒有月事。
不會,不可能的。她說服自己勉強微笑,並這麼想: 這個月肯定只是來晚了一點罷了。
於是,她終於停下被潮濕沾染的手,爬下床,蹲在從那些腐臭物旁邊找出了僅有的一套被鮮血染紅的衣物。她將莉姬雅的照片夾在居伊的作戰日誌裡收進衣袋,拿起桌面的蠟燭跌跌撞撞地打開房門走出去。
濃烈的銅氣味瞬間充滿鼻腔。是嬰兒。被紅劑感染,肢體畸形錯位,長著羊身,豬蹄,魚尾的嬰屍被隨意堆積在房門外,彷如肉畜。
她再度嘔吐起來,但已經什麼也吐不出來了。她跌跌撞撞走下樓梯,手上的蠟燭不慎熄滅了,她摸索牆壁尋找著門,而忽略著牆上那些冰冷黏稠的軟質物體究竟是什麼。
突然,傳來一道令人盲眼的光線與門被撞開的聲音。
鳶尾反射性地閉上眼睛,舉起雙手。下一刻,她感覺自己被按在地上,雙手反綁。緊接著的是一群人急促的、充滿整個室內空間的腳步聲與此起彼落的固定叫喊某個詞彙的聲音。Clear,這是英德爾語的淨空之意。好一會兒後,鳶尾才開始適應這些人所帶來的亮光,並睜開眼來。
騎士。煤氣燈照映出來的全是魚貫而入的騎士。他們頭戴夜視儀,軍服外穿著迷彩罩衫,手裡持著消音的槍械。周圍所有人都在講英德爾本土口音的英德爾語,鳶尾能從他們的肩膀上看到英德爾王國旗幟的臂章,但除此之外完全無法理解為何英德爾軍人會在這個地方。她只能用自己從學院學來的英德爾語判斷這些人口中的信息。
[全部淨空,爵士。高價值目標不在這裡,除了那女孩他沒留下任何活物,空巢。] 一個拿著消音卡賓槍自稍遠處的樓梯走過來的人,對著另一位中老年的騎士說道。
同時,那名綁縛鳶尾的年輕騎士從她身上摸出了居伊的筆記: [噢,該死的。爵士,你一定要看看這個。這本冊子上面有龍之子傭兵團的紋章… ]
老騎士接過筆記看了幾來,兩分鐘後,他的臉色便由冷靜平和轉變為極度凝重。他闔上那本 “作戰日誌” : [先生們… 他知道我們是誰,而且他在公然挑釁我們,甚至… 他故意透漏我們不知道的情報給我們。這可憐的女孩子… 帶上她準備撤吧。這片土地上的戰爭我們外國勢力… 不,應該說是任何符合正常理智的凡人世界,都不應當插手這場戰爭。這場戰爭已經打不下去了,這是一場純粹的洩恨屠殺。僅此而已。]
此時,鳶尾終於受夠了。她用英德爾語大吼著: [誰能告訴我這裡他媽的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你們又是誰? ]
騎士們沉靜了幾秒。某一位騎士啐了一口: [原來妳懂英德爾語,小甜心。]
[你們這些英德爾軍人為何會在法隆德斯? 你們要帶我去哪裡? ]
老騎士回答她的疑問: [若不介意,讓我用女王陛下臣民的語言對妳說話。我們是英德爾王國皇家特種空勤騎士團,我是任職中尉的班傑明爵士,英德爾王國本有意以代理人戰爭形式介入亞基坦公國內戰,我們就是那種深入敵後蒐集情報的先頭部隊。近日,這片戰場的情況變得異常詭譎,因此我們循線索來到此地… 然後就碰上了妳。妳看過那本… 怎麼翻譯? “作戰日誌” 了嗎? ]
[剛看過。]
[那我能理解地上那些新鮮嘔吐物是從何而來的了。妳必須跟我們走,現在的英德爾是全歐瑟羅大陸最安全的地方了。眼下妳是我們的重要情報資產,我們的專家需要好好研究與問妳問題。乖乖配合,我們就帶妳到安全的地方,沒意見吧? ]
鳶尾點頭。
[很好。] 此時地窖上方的傳來一道開門聲,隨後強烈的光線照得鳶尾瞇起眼睛,清晨的曙光從地窖上方走廊的窗口透進來。騎士們再度與進來時一樣,以一種標準而繁複的規律動作舉著步槍安靜而迅速的魚貫而出。確認一切安全後,老騎士再度來到鳶尾面前: [我們現在正在亞基坦公國北部與王室控制區的一座邊界上的城堡,半個月前,這座城堡內的所有守軍全數失聯… 到外面後妳就知道為什麼了。現在外面是清晨六點,天色剛亮,瞇著妳的眼睛。各位,走了。]
廊道上,全部流淌著乾涸的血液,血跡全都顯示往外面拖曳的痕跡,而且愈接近外面,血跡愈是濃烈。在出口十五公尺處,乾涸的血跡甚至已染紅了整條廊道的地面、牆面、天花板。
通往上方的門打開了。
鳶尾知道應該閉眼的,但她沒辦法。居伊說過的話猶在耳畔… 我們正在一個城堡的地下工事裡… 我是這裡的主人… 而妳已經睡了有整整一天了,這座城堡的其他人都在上面,妳現在很安全…
哈,當然安全了。
饞食屍體的千百隻黑鴉徘徊在整座山中城堡的鋼鐵城牆與塔樓上空,血液徹底染紅了塔樓與城牆底部。焦黑的戰車、碎裂的菌畜、巨人、士兵、步槍與各式火砲一堆又一堆的壘成一座又一座高過城牆的屍丘。
每一座屍丘頂端,皆插著一面法隆德斯王室的黑底紅色鳶尾花紋章旗。城堡最高塔樓的牆上,用內臟與血液畫了一朵紅色的鳶尾花,並用修長、優雅的筆跡寫下一行字。
“在此可覓,王室之花的摘採者。”
鳶尾此生第一次暈厥。
她還不知道,她的月事到下個月也不會來。也不知道,她將會懷胎三年並生下一位銀髮並有著金紅異色瞳的女兒。一切,都會持續到她再度遇上紅劑的那一天為止。
所以,暫時讓鳶尾花享受最後的安睡吧! 因為第一條緣分的線,已然連結了起來。
家在燃燒,森林也在燃燒。
家不在了,母親的碎塊埋在女孩腳下的屍堆當中,與大家一起在這煉獄般的夜晚,飄散著香濃美味的血液氣味。
卡蜜拉拭去哀傷的眼淚,專心舉起比自己身體還要高的沉重銀色長劍面對著眼前的男人。
穿著黑色長披風的黑長髮男人,睜大他血紅的雙眼,臉上露出震驚的表情: [妳… 剛才叫我什麼? ]
[我叫你父親。] 卡蜜拉微笑: [我們這種人猿混血的高貴私生子,必須懷胎三年才能從母親身體裡生出來。我們會順帶理解母親的一部份記憶。我認識你,居伊。]
居伊.德.科戴拉爾收回震驚的表情,嘴角揚了起來。不久,那道淡淡的微笑轉化為尖銳高昂的瘋狂獰笑聲,停止不下來。卡蜜拉趁著此時拿起父親拋給自己的 “落葉” 寂靜無聲的朝著那頭人皮野獸衝刺過去。
居伊忽然消失了。接著,一道沉重的撞擊砸在卡蜜拉的脊椎上。她痛苦的慘叫一聲,被憤怒止住的傷心眼淚又流淌下來。周圍騎著菌畜並身著胸甲,手上持著反坦克騎槍的驃騎兵也開始將自己手中的各類槍械朝空中不斷開火,像豬圈裡的吵雜牲口般笑鬧起鬨。毛瑟Kar98、MG 42機槍、G3自動步槍不斷自槍口噴發出明晃晃的火光。
正當卡蜜拉正要重新尋找居伊的位置時,父親夾雜著興奮的聲音頓時出現在耳邊: [妳太慢了,小怪物! ] 女孩聽到後立刻將頭往右轉並把劍揮過去,但她什麼都沒有砍到,並且只看見披風在眼角閃過的影子。下一刻,她的左耳朵被父親的靴子用力踢上去,整個人飛到了十幾步之外。女孩在半空中維持穩定,落地後將劍插入地上的屍堆裡穩住身子,這次她看清居伊的位置了,女孩雙腿一蹬飛到半空中,朝居伊的喉嚨將劍揮砍過去。
下一刻,是女孩第一次見到 “伊芙琳” 這把該隱赫斯特家族的武器,並聽到它沉悶的巨響。
卡蜜拉倒在地上,心臟劇痛著。她大口呼吸著空氣,卻依然十分窒息。她倒在地上,看著燃燒的家與晦暗,毫無星光的夜空,並感覺到眼睛周圍愈來愈黑暗。雇傭兵朝天空開槍、起鬨的聲音愈發模糊,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自己臉頰上的眼淚。
媽媽… 卡蜜拉伸手進身體底下的屍堆裡。
彌留之際,黑色長披風的影子靠了過來,然後一切陷入黑暗。彷彿一輩子的時間後,濕濡香甜的味道充盈了口鼻,且身子似乎被什麼包裹著,溫暖了起來。
相當不可思議地,她自瀕死邊緣恢復了生命力。但在睜眼後,她迎面而來的是恐懼。
居伊坐在當中有卡蜜拉母親的屍堆上,抱著自己的女兒。他用 “落葉” 脇差的部份割開的右腕動脈,貼在了女兒的嘴唇上,左手輕輕攬著女孩的身體。卡蜜拉的異色瞳與父親的紅眼四目相交,此番情景和黑甲騎士救走媽媽的時候一模一樣。
父親的面容如同記憶一般十分溫婉祥和,他向後梳理的油亮的黑長髮似乎正透過屍體與火焰的氣味飄散著清香,而一對血紅色的眼眸甚至像充滿了關切與擔憂。
這副姿態,荒謬地如同哺乳的母親一般。
卡蜜拉不願接受這個事實,她哭泣了起來。隨著女孩的哭聲,居伊溫柔祥和的面孔開始露出如野獸般猙獰的恐怖表情。女孩看到後很快強迫自己停止哭泣,但卡蜜拉的身體仍因無法抗拒的恐懼顫抖不停。她感覺到極度強烈的羞辱與恐懼,她有權利憤怒與反抗的,她應該要說幾句話的,不過她除了瑟縮著身體並開始闔上雙手祈禱以外,竟然懦弱地講不出一句話來。
與此同時,居伊一直居高臨下看著自己懷裡的孩子。
卡蜜拉意識到,父親是在觀察自己的眼睛。那對美麗而瘋狂的,亞基坦三公爵的金紅異色瞳。父親打量過卡蜜拉的眼睛後,輕輕的用手指捏著她的一縷銀髮時注意到了那雙祈禱的手。
居伊的嘴角勾起一抹詭譎的笑容: [儘管祈禱啊,我是不會消失的,小女孩。所謂的神與信仰,不過就只是依傍在集體歇斯底里之上的精神勒索。真正的神存在於人永遠無法觸及的空中。] 那對殘酷的紅眼咬住了卡蜜拉的心臟,女孩對父親唯命是從,她停止了祈禱,放鬆了緊緊交纏的十指,卻仍不斷發抖。而眼角甚至流下了兩行眼淚。
[所以呢… ] 父親將 “落葉” 刺在一旁的屍堆上,用細長蒼白的手指抹去女兒的眼淚: [妳叫什麼名字? ]
你沒資格知道。
[卡蜜拉。] 女孩仍依指令照做,過程中的一舉一動皆充滿恐懼。
父親露出慈祥的笑容: [這就對了,科戴拉爾小姐。] 居伊從黑色長披風下拿出一本筆記,那本卡蜜拉的母親會記得的 “作戰日誌” 。
[自遇見妳母親,竟已經過去九年了。我可沒想到她會留著這本筆記。] 居伊翻開紙頁拿出莉姬雅的相片朝著卡蜜拉: [若她還活著… 我們的女兒肯定也長得像妳一樣吧,卡蜜拉。]
[你是個怪物。] 女孩齜牙咧嘴的控訴著,但恐懼使她的聲音軟弱無力。
居伊睜大血紅的雙眼,興奮的回應: [沒錯! 沒錯! 我確實是隻怪物。我是一隻吸血鬼,試圖從階級上轉化人們的吸血鬼。我兒時與朋友和未來的妻子,三個人一起搶了一筆錢並逃出孤兒院後,我一直堅信這樣的想法… 但後來雷蒙毀了一切! 不過,當我找到那個城市時,一切都不一樣了! 雅南! 神蹟顯現的城市! 雅南之血可以復活心愛的人,也可以淨化這個醜陋的世界。妳知道我不惜用紅劑把這亞基坦公國殺得無一切生命,是為了什麼嗎? ]
女孩顯露好奇的表情: [你… 也覺得這世界很醜陋? ]
[是的,是的! ] 居伊點頭道: [我們都是混血兒,我們深知這一點。]
[你想毀了這個世界嗎? ]
[不,我要淨化它。我要一個只有我自己和自己愛人的世界,一個只有頂點掠食者生活的幸福世界。我要一個寂靜的理想國,屆時,我們的終結也是世界的盡頭。當我們在衰老的年紀隨著世界一同死去時,我畢生追求的轉化… 也就此完成了。]
卡蜜拉冷笑: [你想把所有吸血鬼、人類、猿彘,甚至世界上的所有生命都抹殺掉,可能嗎? 而且莉姬雅死了,她不可能復活起來做你的愛人,也不會成為我的母親。]
居伊的表情堅定不容質疑: [靠雅南之血就有可能。]
[呵… 瘋子。]
父親的表情扭曲成十分難看的模樣,他不悅地將臉貼近卡蜜拉,露出鋒利的犬牙: [妳必須承認,我們的共同點比妳想像的還多。妳也必須承認,我的權勢能比妳的母親為妳的生活帶來更多美好。妳可能根本就不想誕生在這世界上吧? 我也不想! 我們雖然改變不了命運,但我這輩子致力做的事,就是在否定命運本身。這世界對我殘忍,那我不如讓它徹底毀滅。]
[你殺了我媽媽。] 卡蜜拉吸了一下鼻子: [我恨你。]
[妳媽媽若還活著見到我,也會把妳交給我,屆時妳們也必須分離。而妳也很清楚對她來說死亡才是悲憫。另外妳不恨我,因為妳什麼都恨,和兒時的我一模一樣。]
居伊講完話後,與女兒沉默相視著。
卡蜜拉開口了: [你想怎麼樣? ]
[給我十年,成為我愛的人,當一個吸血鬼。我們一起住在寂靜的理想國。沒有戰爭與死亡、沒有人類的社會、沒有蟲鳴鳥叫。只有相愛的人們,妳、我、莉姬雅。直到世界與我們共同毀滅的那一天。] 居伊朝女兒伸出了手: [打勾勾? ]
居伊睜大紅色雙眼時,臉上寫滿著的天真與期待… 竟荒謬的宛若一個孩子。
卡蜜拉提起沉重的右臂,將自己與父親的小拇指勾在一起,接著再沉重緩慢地將彼此的大拇指貼合起來。
[我轉化妳了。] 居伊緩緩站了起來低頭看著女兒: [從今以後,妳的名字叫做潔妮.德.科戴拉爾。] 居伊將自己九年前寫過的筆記與亡妻的死亡攝影拋給潔妮,扔下這句話以後,便甩了一下背上的長披風轉身離開: [給我十年吧。]
[是的,父親。]
居伊停了一下腳步,發出一道笑聲。三縷白、金、紅色的煙霧也發出了女性的冷笑,並且夾雜著無數隻蝙蝠飛揚在居伊那張拖曳在爛泥與屍體上,浸泡著人血的長披風後方。
背後有一個瘸子的腳步聲,落定在女孩背後: [命運的齒輪終於契合在一起了呢! 妳相信緣分嗎,潔妮.德.科戴拉爾小姐? ]
[滾開,賤人。] 卡蜜拉惡狠狠的低咆著。
夜空中,緩緩降落的直升機螺旋槳發出的噪音震耳欲聾,探照燈光芒激烈得令人睜不開眼。潔妮將被她撕碎的三個雇傭兵之一的腦袋踩爛後,跟隨著父親與他身邊那名半張臉被長髮蓋住的騎士的背影,朝飛機走去。
家不再燃燒,森林也不再燃燒。
家不在了,母親的碎塊與屍堆都被航空母艇的對地燒夷彈給蒸發成熾熱的灰燼,與蔓延數十平方里格的紅劑一起在這煉獄般的夜晚,飄散著香濃美味的血液氣味。
卡蜜拉深吸一口空氣中的灰燼,聽著將自己抱在黑色長披風當中的男人唱著那首抑鬱而淒美的古拉費幾亞山間小調… 緩緩入睡。
酷寒挾風沁我真愛,而滴雨緩柔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