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發表於筆者的巴哈姆特個人部落格,原發表時間為2020年4月9日。方格子發布版改寫前言。
第四台的電影頻道偶爾可以看到保羅.范赫文的電影《星艦戰將》(Starship Troopers)的重播。雖然這部電影早就反覆看了無數次,但是每次在電視上轉到時還是會讓人想津津有味地再看一次。保羅.范赫文的《星艦戰將》就是有一股不可思議的魔力。
眾所皆知,電影《星艦戰將》(至少名義上)是改編美國科幻三大家之一的羅伯特.海萊因的同名小說。雖然電影《星艦戰將》或許在台灣也是不少人的回憶,但是,不少海萊因原作的愛好者其實對於保羅.范赫文的《星艦戰將》倒是沒有什麼好臉色可言。然而,海來因的原作小說雖然在過往曾經有台灣出版社翻譯過中文版,但早已絕版多年,恐怕收有此書的圖書館也不多。筆者過去曾經有幸在母校圖書館中發現中文翻譯版海萊因原作小說,終於能夠一睹被某些人推崇至極的海萊因原作小說樣貌。
雖然都是Starship Troopers,雖然都有類似的世界觀設定,但是海萊因的原作小說和保羅.范赫文的電影可以說是截然不同。本文將以比較兩者之間的差異為軸,再次解讀羅伯特.海萊因與兩個Starship Troopers。
為方便辨識,下文中將會把海萊因的原作小說稱之為《星船傘兵》,保羅.范赫文的電影版則稱之為《星艦戰將》。
《星艦戰將》是一部(至少在台灣)有相當知名度的電影。但討厭它的人也不在少數。其中,有些人是因為「不夠忠於原作」而討厭它。《星艦戰將》確實不是「忠於原作」的作品,或許更該說,非常不忠於原作《星船傘兵》。我說的不是《星艦戰將》的機動步兵團沒有Powered Suit裝甲服,和作品的主旨、相較,有沒有裝甲服根本只是不重要的小問題(而且,《星船傘兵》小說原作本身對於裝甲服其實沒有很詳細的描述,我們現在印象中的《星船傘兵》Powered Suit形象,其實是日本早川書房推出本書日文翻譯本時自己原創的)。《星艦戰將》「不忠於原作」的地方在於,電影《星艦戰將》的精神、主題,和小說《星船傘兵》的精神與主旨根本是相反的。
表面上,《星艦戰將》和《星船傘兵》的故事主旨確實很相似。剛出學校的主角因為一些不太經大腦的原因而參加軍隊,然後在訓練以及與蟲族的戰爭中逐漸體會了軍國主義體制的「聯邦」(將其想像成太空納粹無妨)的國家理念的偉大,並且接受這套價值觀,以身為聯邦的好軍人、好公民為榮。但是,有一個決定性的不同。《星艦戰將》是透過反串諷刺軍國主義(只是,有點反串的太成功,讓人不知道其是在反串),但是《星船傘兵》卻是在讚揚與歌頌軍國主義。
《星艦戰將》很多人看過,但《星船傘兵》恐怕則否。其實,台灣很久以前有出版過《星船傘兵》的中文翻譯版,只是那個時候出版的名字叫《宇宙戰士》。我還在政大的時候,曾經在學校圖書館的撤架區上借過。台灣版不只名字一副就是從早川書房譯本書名《宇宙の戦士》的樣子,裡面還附了一看就知道是早川書房版的插畫(因為那套Powered Suit設計,是早川書房版才有的東西)。因此我個人高度懷疑那本台灣版其實是從早川書房日譯本翻譯過來的。
雖然反串得太成功(成功到會讓人以為真的是在讚美軍國主義),但保羅.范赫文其實透過把《星艦戰將》拍成一部「成功=洗腦能力高強的政治宣傳(propaganda)電影」來諷刺這種把軍隊的價值放在第一、要求人人為國家而犧牲的理念與國家。但是,我在《星船傘兵》讀不到任何反諷。當時我嘗試想要在字裡行間中讀出諷刺的色彩,可是,就是讀不出來。羅伯特.海萊因在《星船傘兵》中做的,是試圖論證為什麼這套「這個國家就是一個巨大軍隊」的軍國主義法西斯體制是「理想、美好的國家體制」,並且強調「為了群體而犧牲個體」的「道德正當性」。在閱讀過程中,實在令人反感。
我曾經看過有人說,保羅.范赫文根本就不懂原作,還把書中拉丁裔的主角改成白人帥哥。我不知道范赫文是不是真如其所宣稱的「沒有真的好好讀過原作」(因為相反成這樣實在感覺太針對了),但正因為《星艦戰將》是在反串、是在諷刺軍事國家(「美國」正是范赫文想要諷刺的對象吧)所宣稱的價值,所以才更應該把主角設定成政宣電影喜愛使用的主流種族帥哥。《星艦戰將》沒有Powered Suit,其實也不奇怪(Powered Suit在《星船傘兵》第一章就出現了)。「為什麼都有超光速太空船了,聯邦的士兵還在手持實彈步槍徒步戰鬥?」。聯邦給機動步兵陽春裝備就叫他們去「kill them all」,在我看來,倒是體現了對於「和國家的存續相比,個人的生命毫無價值」這種軍隊價值觀的諷刺。
那麼,《星船傘兵》的作者羅伯特.海萊因是如同納粹般的法西斯主義者嗎?海萊因確實寫過《星船傘兵》這樣讚揚軍國主義法西斯體制的小說,但同時,他的生涯最高傑作《The Moon Is a Harsh Mistress》(中文譯名有:《怒月》、《寒月,厲婦》等)寫的卻是殖民地如何對抗殖民帝國,尋求獨立(※)。讓人認為具有自由派甚至左派的色彩。《星船傘兵》到底只是寫作上的實驗,還是海萊因本人的真心所想?
※不過嚴格來說,「反殖民主義」和「法西斯主義」並不互斥。另外,艾西莫夫認為海萊因原本是自由派(海萊因曾經參加過美國社會主義者的活動),但後來轉向成保守派。
「科幻三大家」(準確地說,應該是「英文世界的科幻三大家」,確實他們在其他語言的世界也很有影響力,但把「英文世界」視為「全世界」,未免太美國看世界)中,我個人最喜歡羅伯特.海萊因的作品。雖然,海萊因的某些作品或是作品中的某些部分,我個人絲毫不敢苟同。亞瑟.克拉克的作品,比起「科幻小說」更像「有故事情節的科幻設定集」。艾西莫夫充滿野心的「銀河帝國興亡史」確實有其偉大與趣味之處,三巨頭中我最先接觸的正是高中圖書館中的漢聲版《基地》。但不知為何,艾西莫夫的文字很難說讓我感到特別喜歡。艾西莫夫愛用的「美國警探小說」式的結構,我本來也就對其興趣缺缺。艾西莫夫的文字有種旁觀者般的疏離感,但海萊因的文字則是乘載了作者滿滿的熱情。
海萊因的作品我沒有看過很多,但台灣有出翻譯本的我基本上都讀過了。《星船傘兵(宇宙戰士)》、《銀河公民》、《4=71》、《怒月》、《夏之門》、《滾石家族遊太空》。雖然稱不上有什麼研究,不過我對於海萊因多少有點心得。
在海萊因的諸多作品中,其實可以發現,海萊因對於「軍隊」有非常高度的肯定。在海萊因作品中,軍隊往往是高尚無比的正義組織。我將其稱之為海萊因的「神聖軍隊觀」。《銀河公民》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該書分為三部分,1)主角在一個邊緣星球上渡過的童年、2)主角在太空行商的太空船上的日子、3)主角遇到地球防衛軍之後。前兩個部分都很好看,但故事一進到第三部分就急轉直下,主角突然變成滿腦子只要「我要參軍!我要參軍!我要參軍!」的軍國少年,故事整個也變得莫名其妙。
《銀河公民》中出現的地球防衛軍就是正義的化身,海萊因讚美這個軍隊讚美到把整部小說給毀了。《怒月》雖然是描寫月球義勇軍對抗地球的殖民,地球軍隊在《怒月》中雖然是壞人,但月球義勇軍本身仍然是一個非常正面的組織。《星船傘兵》倒不如說是把海萊因一貫的「神聖軍隊觀」發揮到極致。
事實上,《怒月》雖然帶有反殖民主義的色彩,但《怒月》所描述的「理想的自由」其實頗有海耶克式新自由主義的味道。雖然在現實的世界中,如果談到反殖民主義,常常會認為該論者帶有自由派或是左派的色彩。但是,「反抗殖民帝國,爭取獨立」其實並不必然是自由派或是左派。世界上前殖民地的獨立國家在爭取獨立時,往往是訴諸國族主義,不忌諱流血(不論是殖民者或是「同胞」的血)者也不在少數。國族主義發展的極致,就是法西斯主義。《怒月》的「自由」,其實是新自由主義的自由,而不是自由派或是左翼心中所想的自由。
所以,反殖民主義和法西斯主義並不必然矛盾。一個人同時反對殖民,爭取自己民族獨立成為一個國家,但又希望這個國家是一個「全體國民都為國家民族犧牲奉獻」的國度,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例子。雖然《星船傘兵》中的聯邦恐怕是一個不斷軍事擴張領土的帝國主義國家,但《星船傘兵》中的海萊因和《怒月》中的海萊因,其實並沒有那麼矛盾。
※事實上,主張「所有國民都得到完善的社會保障」也不必然和法西斯主義是相反的。即使在現實中的法西斯體制幾乎都是國家權力者和資本家聯手壓榨國民,但「作為理念的法西斯體制」其實也在追求打倒資本家,試圖在社會經濟條件上也達成所有國民都均質化。柄谷行人就指出,「法西斯主義就是試圖透過強調『國族』以超越『國家』和『資本』」。二二六事件的主謀「皇道派」是一群軍國主義的法西斯主義者,他們除了主張廢除代議民主制與將軍隊的價值放到最優先之外,也主張要打倒財閥。
不過,這倒顯示了一個現實也常常發生的弔詭。為什麼,常常有人在經濟政策上主張「國家不要介入」的新自由主義,但同時在其他層面上又主張「俸公滅私」、「集團(國家民族)的利益絕對優先於個人的利益」?雖然乍看矛盾,其實不然。從柄谷行人的理論來說,世界史在發展到「帝國主義的階段」時,各個「國家-資本」彼此間的競爭會越演越烈。國家為了成為下一個霸權國家、為了和其他「國家-資本」競爭,會給資本更多「自由」,讓本國的資本可以更加快速的發展。在福利國家時代(如二戰結束到冷戰終結前),國家會因為來自國民的壓力,而給予資本比較多的限制,進行財富重分配,注重社會權。但是,在「帝國主義的階段」時,處於與其他國家激烈競爭中的國家,一方面強化國民的愛國心與所謂「俸公滅私」的「美德」,一方面又推行弱肉強食式的「自由」觀--努力工作還是賺不了錢?一定是因為你自己能力不足,活該被淘汰,憑什麼要大家該救濟你。為什麼有些人有比其他人更多的權力和財富?因為他們天生就比較優秀。結果,就是削弱社會安全保障(廢除對於弱者的救濟等),再加上給予大資本家更多的「自由」。
「集體的利益絕對優先於個體的利益」、「所有人都只為自己的利益而努力,在自由市場競爭之下會產生最好的結果」這兩套乍看矛盾的價值觀,其實是互相配合、表裡一體的。要合理化既得利益者的支配時,用前者;要被支配者壓抑自己為權力者服務時,用前者。
好像有點說太遠了。總之,海萊因的作品確實值得一看,但在讀的時候,我們最好不要照單全收。或是,我們可以從沒那麼有「神聖軍隊觀」的作品,也就是沒有寫到或沒什麼寫到軍隊的作品開始。《4=71》我個人就滿喜歡的。《夏之門》也不錯。《銀河公民》不要看最後一部分的話,也是滿精彩的。《怒月》作為海萊因的最高傑作當然值得一看,但是在閱讀時,最好和書中海萊因的理念保持一些距離。
至於《星船傘兵》和《星艦戰將》嘛,在閱讀和觀看的過程中,可以問問自己,有沒有「心動」的感覺?尤其是後者,在聽到Klendathu Drop的音樂和聯邦軍壯盛的軍容時,是不是自己也被熱血彭湃掏空思緒,想要大喊一聲:「It's a good day to die. For the Federation I will give my life.」?或許,生活在國族國家時代的我們每一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著被宛如可燃垃圾的愛國主義煽動的可能性。只是把納粹士兵描繪成人人皆可誅之殭屍,以「自由戰士」之姿嘲笑他們,是無法阻止法西斯體制的再次出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