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醒在希望與絕望之間。透過體溫的升高、心率的活躍,一股被禁錮的熱情,開始藉由大氣中各種元素的化合,孕育出意念的神靈,將擱淺的軀殼暫時遺忘於宇宙的邊境。
你是醒了,醒在没有光源的光世界裡。簡單的思想發電機、輕巧的意識滑翔翼,腦波的線圖中,浮現了無法解讀的航行密碼;南極的冰原、赤道的叢林,一雙遠離恚礙的足跡。
你是真的醒了,醒在行將腐朽的肉體外域。鬆動的肋骨、粗澀的毛皮、細胞少了可以滾動的路徑;但在血紅素的檢驗報告中,一粒粒背負行囊的球狀物正加足馬力,彷彿是從死牢裡釋放出來的遊魂,爭相尋覓生命原始的棲地。
你的母親,特別將你幼時最得意的一幅畫作拿去裱框,並懸掛在你床尾的牆壁,好讓你可以在睜眼後的第一時間,立湧生存的歡喜。因她明白,畫中的景象是你此生唯一的夢想。她好傷心,她好希望你能快快好起,然後再與你一同前往。當「紫色海洋」的浪濤聲自你的耳膜傳進你的心底,蒼白的面容漸漸泛起紅潤的漣漪,漣漪裡蕩漾著淺淺的笑意和微微的嘆息,我知道,你醒了。
整整十個年頭,我猶不能些許或忘你對海洋的迷戀,即便你從不曾真實地接觸過海的神秘,你那小小的浪漫情懷,仍令我深深地感到汗顏。可恨的一場車禍,奪去了你肉體的自由、搶掠了你言語的能力、甚至是掏空了你的心靈;如今,你僅能像是從森林中被砍伐下來的巨檜,靜靜地躺在鋸木廠裡等待肢解,再也接收不到雲霓的親吻和山水的呼喚了。
我替你覺得惋惜,真的,上帝收納你為祂的子民,却不讓你遊歷祂的領地,還拖累了一位至情至性的母親。其實你早就想脫離那暫住的皮骨牢房,讓靈魂不必受限於棺柩,得以自在遨遊於環宇天際,奔馳於大漠曠野,以及在那若藍若紫的汪洋中,儘情享受無拘無束的泅泳;然而,在没有你的日子裡,面對畫景陳跡,你的母親將淚流成海,這就是你一直不捨、不忍、不敢毅然放下的原因。
坦白說,你的母親曾多次請託我,叫我要輕聲在你耳邊講述一些與你無緣的生活刺激,但求促發你的參與感,進而導引出黃道十二宮與八字外的奇蹟;可我心裡明白,除非是見識草木蟲魚的旅遊經歷,體驗漱泉枕石的心靈感悟,或是發現處女森木的綠色消息,你是不會有所回應的。這該叫我如何講起呢?三十多年來,噢!你不會相信的,抽屜裡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旅票存根,相簿中塞擠著密密麻麻的風景照片,真心投入過的却是少之又少。如果將那些為了證明用和佔據空間的紀念品從視野中去除,試著回想起曾經投影在腦海的人文風貌和花樹塔橋,哪裡有瀲灧的湖泊,哪裡有幽幽的古城,哪裡有雄偉的高山,居然一片空白,完全拾不回當初那種被和風白雲、海潮天音環繞周身的感動。塵俗鏽蝕了我絕大部份的腦幹齒輪,彷彿電影散場後,隨即忘記了片名。工作使我疲累,生活使我疲累,但藉著旅遊的疲累,使我得以暫時覆蓋那無奈的疲累;你說,你該誇我聰明,還是該笑我愚昧?
我佇立在「紫色海洋」前,注視良久,竟忽覺原本像是因網路中斷訊號被定格的畫面,剎那間恢復連結,如影片般開始播放──整排的大王椰子樹有如熱情女郎在沙灘上迎風搖擺;一個大浪將衝浪者推上半天高,落下時還翻了一個跟斗,彷彿是馬戲團裡的特技小丑;炫麗的貝殼散佈在遊客的脚邊,常常是一步一個驚喜;幾名孩童齊力包圍住一隻兇猛的螃蟹,而螃蟹也識趣地高舉雙手,表示投降;太陽被淡紫色的雲霞,或說是暈染了海水顏色的雲朵給遮掩,猶照射出迷幻的光束;緜延的海岸線,乾淨如一條白絹,天空中點綴著風箏的競艷,人們在沙灘上或躺或坐或走,熱閙中有寧靜,躁動裡有悠閒,就算有雨,也是一場清涼的浴。這不是畫,這是一扇活的窗,窗櫺外正上演著你一直以來最渴慕的戲。
惟一可惜的是,戲中的主角没有你。
畫中的景地,究竟在哪裡?我非常詫異!詫異的不是你的畫筆,而是你的想像力。從來,海的描繪,不脫藍色系的呈現,還不曾有過紫色的荒誕;然而,這片荒誕的海紫,比起永不改變的水藍,反倒多了幾分動人的姿采,更增添了一絲不屬凡間的美麗,同時也為陷入泥淖的思緒,開啟了一道無限可能的門禁。
更令我驚奇的,似有一道深刻在第八意識裡的記憶,明確地告訴我說,那不是出自於想像力的構圖,而是靈魂跳脫了瞳孔的視距,飛越千江水、穿過萬重山,將真實所見用繽紛塗料畫下來的繪本。我嘗試搜尋印象中錯過的遊地,意欲找出遺漏的脚蹤,再看一眼你的畫,倏的,因心海起波拍擊礁岩而濺起的浪花,濕濡了我僵凝的臉頰,一陣熱帶的季節涼風,若有若無地吹拂過我鬱悶的眉稍,終於,眼睛像打開燈光一樣,亮出了一個遠離人間紛擾、座落在太平洋上的世外桃源。
你準備好要聽了嗎?還是你早已在等候。取兩個抱枕撐高你的腰背,固定如坐在波音飛機頭等艙座椅的姿勢;蓋於胸腹間的絨毯,四個邊角往身體的下沿一塞,就當是繫緊了安全帶;起飛前,按例講解一遍逃生手則,一盒點心、一份雜誌,萬事俱備,僅僅少了來回穿梭的甜美空姐。很好,你就像是一個有教養的小孩,不會因為過度興奮而亂了規距,影響其他的乘客;我想,一名天生的旅人,無非也就是這付模樣。出發了、出發了,我彷彿聽見你砰砰、砰砰的心跳聲,伴隨著噴射引擎的高速運轉,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日出前,我們在夏威夷下了飛機,隨即搭乘遊輪駛入溫暖的夏威夷海峽。遊輪無聲無息地滑行,海面上風很輕,浪也平靜,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誘人的臭腥。
就在我們既疲累又興奮的時刻,天色由灰轉白,宛如一齣緩慢拉開序幕的經典舞台劇,不須任何台詞,單單是充滿期待的氣氛,就使心情澎湃不已。
左手邊摩洛凱島(Molokai)上的山岳,在曙光乍現的映影中顯得特別的聳立,不禁讓人產生一種高遠而不可侵犯的敬畏感。此時,海水的顏色,由黎明前的混濁靛黑,轉變成日出後的清澈湛藍,我們彼此互視一笑,知道天色照亮的不只有風景,還有我們的心。
前方的右手邊,馬卡普烏岬(Makapuu C.)燈塔,已然熄滅了護航的火光,靜靜地躺在那兒等候著下一夜的辛勤。暗褐色的斷崖絕壁,一面接著一面自大海中拔起,好似夏威夷島上隨處可見被豎掛起來的獨木舟,肯定有著許多歷盡滄桑的身世和勇敢冒險的故事。
透過導遊的解說,我們見識到了最初形成這些島嶼的火山運動痕跡,想不到,曾經因憤怒而爆裂的地層,於熔岩冷却後,竟是這般的壯麗。不僅如此,萬千生靈也因著大地之母的血液溢流而誕生,從此背負起代代傳承的使命。
船繼續維持相同的速度向前航行,天空已是全然的清明,幾朵早起的雲,自山崖後方飄出,形體有如舞者排成一列朝我們行禮,彷彿是在說歡迎。海水更藍了,藍得教人忍不住想要跳進去。不久,我們經過可可噴火口(Koko Crater)的褐色山脈,再繞過可可頭(Koko Head),便看見了世界知名的威基基海灘;遠遠望去,一波波捲起的銀白浪花,前撲後繼的沖上略呈象牙色的柔軟沙灘,很難不令人心生嚮往,嚮往就這麼裸體浸淫其中,抛開一切,享受一種從不曾體驗過的、讓陽光海水洗淨塵勞的自由自在。
最後,隨著遊輪駛近檀香山港,放眼所見,沿岸盡是長滿綠樹而帶有縱摺的山群,和之前外表有如瓦礫一般的火山岩壁,有著截然不同的風貌,特別引人入勝。當然,這裡並不就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地,但已足夠使我們感到驚喜。
用過午餐,我們從檀香山的市中心驅車前往達坦他拉斯山,說是自山頂眺望,停留在視網膜上的影象,將會是這世上最令人難忘的的風景。啊呀!在那個當下,真希望車有翼,趕緊讓急切的玩心得到滿足。由於山路難行,且在登高後每往上三百公尺,溫度就會下降兩度,所幸我們都備了厚衣,未因害怕氣溫乍熱乍冷而打消遊興。果然,當車子通過涼爽多蔭又多雨的奴亞努谷(Nuuanu Valley),便出到了帕里(Pali)山頂。哇哇!這究竟是畫境還是夢境?如星羅棋盤似的諸多島嶼,各具特色的散布在無垠的太平洋上,有時換個角度俯視,島嶼又彷如放射狀一般地延伸至海岸附近的綠色山谷,即使不睜眼,遼闊的海天也會經由毛細孔闖入心底,就連一向令人覺得沉重的感情世界,呼吸之間,竟也變得輕盈無羈,若不是我們互相揑了揑鼻子,面對這樣的美景,還以為是來到了天堂。
當身心處在極致放鬆的氛圍裡,總覺得時針走得特別的快速。雖然日落後的山頂,將會寒冷到即使生火取暖也抑不住發抖,依舊澆不息想要繼續待著的狂熱,硬是叫導遊陪我們等到天上繁星全都露臉。你知道嗎!一旦返回功利主義的現實生活裡,恐怕花費十年的存金,也買不到此地一日的年輕。
在爾後的幾天行程裡,我們陸續遊歷了歐胡島之外的其他島嶼,還特別抽出時間到茂伊島上的哈雷亞卡拉山(Haleakala)去觀賞那舉世少見的銀劍草。銀劍草屬於仙人掌科的植物,似劍般的銀色葉子包覆在外,中心部分則是高約三公尺的粗莖,其上開著數以百計的紫色及黃色的花。聽說,只要花一凋落,整株植物隨即枯萎,宛若夫妻的生死相隨,賞心悅目之餘,猶有一種凄美的悸動。
還有奧巴愛卡亞銀絹似的瀑布、那表面盡是受到侵蝕的火山岩的威美亞峽谷、考艾島原始森林中遍生羊齒類植物的神秘洞窟、富麗堂皇的伊奧拉尼宮,以及風情萬種的大溪地草裙舞、玻里尼西亞特有的文化、戰神庫開利摩庫的木像、………,在在使我們大開眼界,只顧著驚呼讚歎,却忘了回家的時刻已近。
就在依依不捨離去的前一天下午,我們無意間來到位於歐胡島上有著美麗珊瑚礁的哈瑙瑪灣;當時,夕陽低垂,橙的、紅的、淺紫的雲層,層層疊疊滿佈天際,而那原本略帶藏青的藍色海水,不知怎的,逐漸轉為深紫,感覺像是加了濃稠的顏料,但在落日餘輝的映照下,却又反射出一種如水晶般的透明光澤。也許是珊瑚礁的變色使然,也可能是雲層的倒影所導致的視覺錯亂,眼前的這片海洋,千真萬確的紫色海洋,簡直就是把你的畫景,活生生地搬到了世上。
驀然,我看見飄移的雲層浮游在海面的鏡影中,竟一時迷惘了──舉頭望天時,看不見海;低頭看海時,却能看見天。如果要同時兼顧,看海就夠了。我想我終於可以明白,你為何會對大海如此地著迷了。
我醒了,醒在你的長眠和你的解脫之中。城市的天空並非是一成不變的灰,緊繃的生活也不是没有轉圜的餘地,端視有無張開靈魂的眼睛。呀呀!旅遊的目的不僅是為了填補因疲累而空乏的身心,更重要的,是為了滋潤因封閉而日漸枯乾的生命。在你的無語、我的哽咽裡,我是清清楚楚的醒了。
讓我將骨灰罈打破,將你的遺骸溶於海的廣闊,從此以後,世界將遍是你的足跡。
出發了!我已備妥行囊,買好機票,祈盼與你相約在海的聖地。也請你答應當我的導遊,在每一個好天氣,每一段好光陰,帶領我的心情,帶領我的性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