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十月初十,北平城郊。
朝陽升起,冬天的霧氣逐漸消散,往城內的大路上遠遠的駛來一列牛車,每輛車前居然用了六頭牛來拉縴。牛車的輪子遠寬於一般樣式,可見是特別為了什麼場合訂製的。車列看看離城不到十里路,為首的車慢慢地停將下來,揭開車上黃布覆蓋的一尊佛首石雕,跟著從後面的牛車中陸續安靜的走下數十名披掛袈裟的僧人,在為首的車前兩列前導,邊吟唱佛經,肅穆的往城中走去開道。
伏在道旁的幾名斥候面面相覷,領頭的老兵決定先派人告知在五里外埋伏的先鋒陳將軍,雖然這隊和尚看起來不像帶有兵刃,為小心起見,自己領人更往前潛行。老兵也沒沒注意到,有個人影綴著自家的傳令兵身後,如影隨形的跟了過去。
李鴻淵帶領的神膺門人也在這個時候出城分開行動,在城中打探消息時得知燕王已領兵往大寧衛有一段時日,有人曾目擊馬和就隨侍在其身側。李澗知道師父急著找到大師兄,說穿了自然是不希望門中出了一個附逆的弟子。師徒各領數名弟子,找尋應在回程途中的燕軍所在。
七月建文皇帝已然下詔廢去燕王之位,雙方公然撕破臉,燕軍首戰得勝,九月擊潰耿炳文帶領北上伐燕的十三萬大軍,跟著發兵往大寧衛,燕王略施計策之後已將號稱精銳的三千蒙古騎兵收為己用,此時正要回兵北平要解李景隆的五十萬大軍之圍。
十月的北平周邊已然下雪,各處河流上已結成薄冰,先鋒將軍陳暉在白河南岸扎營,斥候四出,要捕捉燕王的先頭部隊,立這頭一功。
要朱能帶著新投靠過來的蒙古兵上戰陣對上絕大部分是南方子弟的建文軍,他心中極度不踏實。燕王此番北上,順利將寧王手下勁旅納入掌握之中,解去來自北平背後的威脅,大軍整合後南下,有的是硬仗要打。
雖說王爺讓劍法高明的馬和過來幫自己,但總比不上帶自己原本的人馬來得得心應手。但多年來與北元餘孽交手的經驗,朱能也確實清楚蒙人騎兵來去如風的戰力驚人,戰場上短程衝刺對上步軍,那是百分百的屠戮。
北方漢子敬重的是英雄,朱能數次隨燕王出塞,領著數騎便敢對蒙人騎兵沖陣,在關外有的是赫赫的殺名,朵顏三衛本就有族中貴族擔任千夫長之位。朱能將此三人找來,旁邊立著馬和,把自己治軍簡單透過自家懂蒙語的兵士說了一下,並改其軍銜為副千戶,三人凜然聽命,言罷領兵出發。快騎奔出後,尋小路南下,到達薊州後再轉往西行,這一路急行後再約莫一日後可抵北平東郊。朱能本可由興隆經密雲從東北角切入,但由於騎兵迅捷,跟燕王軍令要求抵達的時間相符。這一夜在距白河數十里處停下過夜,朱能知道現在靠的是自己個人的威望鎮住這些剽悍的騎兵,戰事打起來後還得靠利誘讓這些人拼命。與馬和商量過後,便讓百戶以上職位的到自己營前聽令。朱能對馬和微一示意,馬和雙手插腰往前一站,大聲道:『現在南京的小孩皇帝身邊有奸臣,他騙南方朝廷的大官們說燕王要造反自己當皇帝,於是小孩皇帝派了個叫耿炳文的帶了十三萬大軍要來佔北平城,一仗便被朱將軍給擊垮了。這次又派了個叫李景隆號稱領了五十萬大軍來,我跟你們說,他一樣不夠朱將軍打的!』等翻譯說完後,馬和便看到已經有幾個人一副躍躍欲試的表情跑出來,於是掏出幾塊黃澄澄的東西往空中上一拋,跟著連跑數步躍起凌空抽劍刺出,只聽得錚錚數聲,他高舉右手,右足站在一匹馬上,伸劍指向天空,劍尖連穿三塊金餅。這一連串動作下來如行雲流水,眾人都是識貨的,眼神不禁流露出崇敬之色。馬和厲聲喝道:『我有十塊這樣的金餅,明天要送給斬下南軍將軍頭的英雄,是漢子的出個聲要?』說完只聽得彎刀出鞘聲大作,眾蒙人百戶被激起血性,手中舞刀連連,喉頭呼呼大聲作響。朱能看這些蒙人已被激得熱血上頭,對三名副千戶一招手,進帳交代明日進兵的規劃去了。
不遠處林子中一黑衣人身踞樹梢,把這些情景瞧在心裡,他盤坐在樹枝凹處,待這蒙人騎兵消停睡去。約莫在丑時,他一溜煙滑落樹下,悄無聲息地沿著草叢接近,馬和的帳篷落在大帳之後,這是剛剛已遠遠的確定好的,他用一匕首無聲無息,如切豆腐般的割開帳篷鑽了進去。帳篷不大,他慢慢走近睡得正好的馬和身邊,輕輕的將匕首靠在了脖子上。
馬和此時正夢到自己回到滇池畔,遠遠望見到師父正在練劍,劍光比往日更加閃亮且不消去,正在躊躇是否該上前見禮,突然間師父冷冷地眼光望向自己,他冷汗漱漱而下,懵懵懂懂間劍光稜然往自己掃來,只覺身體一陣冰激動彈不得,馬和張努力開雙眼正要坐起身來,脖子上一涼,已被割出一道血痕。眼前蒙面的黑衣人低喝道:『要命就別動!』
馬和此時自然清醒,望向黑衣人一對炯炯發光的眼睛:『二師弟,別來無恙,是師父讓你來殺我的?』
李澗呸道:『誰是你師弟?你這叛賊!』馬和怒道:『我叛誰來著?自古成王敗寇,你以為唐太宗是如何當上皇帝的!』
李澗跟師父分開前問過,遇到了大師兄怎麼辦,李鴻淵想了想,說是確定馬和在何處,即刻來報,切莫動手。李澗當時心想,你怎麼就知道我打不過大師兄。
李澗此時心中卻是犯難,師兄弟要辯一辯,肯定是說不過大師兄的,可也沒法扛大師兄這麼大個傢伙去找師父,還能不被蒙人騎兵追上!
馬和看到李澗猶豫,便道:『二師弟你年歲尚輕,不知天下大勢也須怪不得你,還不把刀移開,我自去與師父說個明白。』李澗微一分神,突然身後刀刃破風聲傳來,他抖然一個空中大翻身躍過床另一側,匕首未曾離開馬和頸邊。只聽來人低聲喝道:『小子放下武器,饒你不死。』馬和只覺喉頭一圈冰涼掠過,無奈說道:『兩位不妨都悠著點,畢竟這不小心割斷的便是在下的喉嚨。』
來人卻是朱能,本來想找馬和再談論些事,不料卻看到了這場師兄弟間的論爭。他看李澗身手不凡,心想這神膺門果是人才濟濟。當下無視馬和的無厘頭,收刀回鞘正色道:『你是李澗李兄弟吧?我多次聽馬兄提過他有你這麼個出色的師弟。』李澗嘿嘿道:『我也聽我師父提過,燕王麾下有你這麼個猛人,專擅陣斬大將,最近的謠言是拱燕王造反的一文一武中的武便是你!』朱能走上兩步,兩手一攤道:『太祖馬上得國,三十餘年來算得上是國泰民安,建文這小子如果善尊祖制,諸親王守國門,那不諦是盛世來臨,必是一代明君。只是朝中無人,奸臣腐儒當道,陷害太祖親封諸王,我主忍辱多時,終被逼得起兵清君側,全是這群小人所迫。』
這段話說得很是冠冕堂皇,李澗記得師父也提過燕王起兵後曾上書朝廷,所言在理,只是此刻天家內鬨,燕王此番又收得寧王勁卒,不殺個血流漂杵是不會消停的。我神膺門人當求潔身自愛,切莫介入。想到此處,李澗慨然道:『大師兄,師父已到北平,小弟無能將你帶去面師,這邊只帶句話給你,師父已然告誡我神膺門人不得參與皇室內鬥,你奉不奉這師命也由得你。』說罷,輕輕在馬和太陽穴上一擊,跟著斗然躍向朱能手中匕首亮光如匹練似潑出,朱能大駭,連忙滾倒一旁,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李澗像燕子般穿出帳旁沒入夜色中。朱能起身正要呼人追趕,馬和坐起身,揉揉頭道:『朱將軍算了,我師弟沒有傷人的意思。』心下亦是駭然,二師弟的天羽真氣已臻收發自如的境界,雖比不上自己的內力雄厚,但流暢自然卻是在己之上。登時心下一酸,難道師父真的偏心,對自己留了一手?
朱能沉吟半晌說道:『我看馬兄不如先回燕王處,免得你師徒相見多所不便。』馬和苦笑:『最快也得等到朱兄擊敗陳暉,不然臨陣脫逃,如何對得起主上。』朱能道:『馬兄夾在中間,直接上陣立功太過張揚,不若幫押輜重若何?』馬和立起身來:『此等立功機會朱將軍如何將小弟排擠在外?小弟扮作朱兄親兵便了。』朱能嘆道:『這卻是要委屈馬兄了。』此後諸役,馬和俱是扮成小兵,刻意低調,導致在靖難一役中諸般功蹟不見載於後世青史之中。
朱能雖是心胸寬闊,但跟馬和並無淵源,破曉前一封飛鴿傳書,也到了仍在關外的燕王處,朱棣把紙條燒卻後,喃喃道:『李鴻淵你到底想幹嘛? 那白溝河此時應該要結冰了吧!』合軍五萬的燕山衛與大寧衛隨之往北平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