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仇」作為韓國影劇一大熱門題材早已不是新鮮的話題,然而為何《黑暗榮耀》作為一部典型的復仇劇,能獲得如此大的聲量與人氣呢?筆者認為,除了強大的卡司陣容、演員們精湛的演技、金銀淑細膩的劇本以及大快人心的情節以外,更在於本劇對於「文同珢」心理歷程之深刻描摹,透過第一人稱口白將觀眾跩進她的心靈世界,切身體會她椎心刺骨的痛苦,並暗自祈禱她的復仇終能迎來成功,帶來救贖。
遭凝滯的青春年歲 「一無所有」成了文同珢最強大的籌碼
無論是朴涎鎮母親所信奉的巫術抑或李蓑羅父親所開設之教堂,《黑暗榮耀》全片遍布著五花八門的「宗教」符號,藉此反諷惡角的僞善和空洞。不過若以廣義角度觀之,「宗教」指涉的實為更龐大、含括性更強的「信仰」,不必一定與「神祇」有關。
從這層角度檢視,霸凌五人幫實為信仰「金錢」,他們崇拜「金錢」的萬能。「錢」能夠遮掩一切過錯,能買到權力、名譽、自尊和夢想,能立刻實踐內心最炙熱的慾望,於是他們各自流連於紙醉金迷的烏托邦之中,遭錢蠱惑迷醉而不自知。反觀文同珢,她深切了解金錢乃復仇之途上的「必要之惡」,她甚至親口說過:「復仇是很花錢的」不過她終究只是把錢作為一項「工具」,因為根本上文同珢是個「喪失信仰」的人。
作家張亦絢曾說:「人若是還有信仰,不必與宗教有關,就是單純的信仰某些東西,比如愛,比如友情。有信仰的人是不賭的,有信仰的人會活在某種按部就班、取捨有節的狀態中,只有喪失信仰的人才賭。」
「復仇」於文同珢而言,便成了此生最昂貴卻也迫切的「賭注」。相較於霸凌五人幫,她最佔優勢的籌碼便是徹徹底底的「一無所有」。正因為她的人生早已停滯在灼熱炙烈的十九歲光陰,她的世界早已荒蕪成一座廢墟,她的存在本身才變得無比強大可畏,因為世上再無任何事物能將之挾持,使她恐懼。
因此,早在文同珢親自敲響復仇之喪鐘前,兩大戰營的勝負大致已抵定,畢竟那由金錢幻夢與瞞天大謊所砌成的海市蜃樓,本身就脆弱地不堪一擊。
擁有道德底線的復仇 更加彰顯惡角本質的汙穢與墮落
礙於類型限制,編劇金銀淑在惡角的人物刻劃上,必須要做到極端的「去人性化」,壞就得要壞到骨子裡去,不能留有任何的轉圜餘地,激起觀者絲毫的同理之情。如此一來,當懲罰降臨之時,才能成為合乎情理的「正義伸張」,觀者感到無比「痛快」的同時,亦不會有認知失諧的罪惡感。
即便遭逢毫無人性可言的霸凌創傷,文同珢在籌備復仇計畫時,仍會理性精準地考量「迫害所擴及的範圍」,不傷及無辜、建立道德基準之餘,亦幫助自己減少樹立不必要的敵人。例如,當河度領問及為何她不直接傷害河睿帥時,文同珢答道:「這樣一來,你也會受傷」甚至在文同珢被迫從學校辭職時,她向河睿帥反覆道歉,展現自己利用純稚幼童對付其母親的愧疚,畢竟身為殺人犯的女兒,從來就不是河睿帥的錯。
由此,即便文同珢自認不是個「善良」的人,從她「履行復仇卻不至無所不用其極」來說,她至少是一個擁有「道德底線」的人。這樣的設定,不僅是為了「政治正確」,劃分兩大善惡陣營,更是為了讓普遍觀眾能夠在心底更無阻力地站在文同珢陣營。
不過,筆者認為《黑暗榮耀》真正傑出的一手在於,惡角們全都憑己力自食惡果,編劇甚至藉此再度彰顯角色的污穢與墮落。舉例來說,孫慏梧緊抓著文同珢丟下的誘餌,以尹昭熙一案之證據要脅朴涎鎮,勒索鉅額金錢仍不滿足,還意圖無套性侵涎鎮,終慘死於碎酒瓶之下;姜賢南的老公嗜錢如命地跟隨著妻子刻意撒下的麵包屑,以涎鎮犯下的兩起謀殺案威逼其母親,終遭洪英艾蓄意撞死於雨夜中;朴涎鎮則是不斷拒絕懺悔道歉、面對自己所犯下的罪行,自毀文同珢與老公河度領留給自己的機會,終獲致眾叛親離的下場。
他們的亡逝與毀滅並非直接源於文同珢以暴制暴的私刑,文同珢充其量只是隻稍稍振翅的蝴蝶,可觀之處在於,其力道之猛烈竟能掀起整座邪謬之林,迫使犯罪者為之戰慄、束手就擒,了結於自身所造下的罪孽。
復仇之成功乃奠基於同理的力量 救贖之降臨則因心有所愛
然而,若真要說文同珢在這傾頹的世界裡僅存的信仰是什麼,那便是「恨」。在以「恨」為支點運轉的世界裡,朴涎靜便是文同珢的一切,是她唯一信仰的神。她甚至不敢輕易地笑,她怕一笑就會忘卻過往的傷痛,褻瀆了她唯一的信仰。因此,唯有無止盡自溺於「恨」與「痛」之中,才能讓她咬牙持續復仇計畫與目標。
於是我們看見,文同珢就算是面對親切和藹、對自己懷有憐惜之情的朱如炡,亦是維持著謹慎的自持,一再猶疑、閃躲或逃避,深怕滋生出覆水難收的情意,毀滅了自己的信仰和復仇計畫。文同珢必須時刻提醒自己,朱如炡只是復仇之戰下的一顆「棋子」,然而出於良知,又或許是悄然滋長的依賴與情愫,文同珢終止了圍棋家教課,當時的她認為朱如炡和自己身處南轅北轍的世界,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理解自己的。
直到兩人再度於火車上重逢,文向朱揭露自己過往赤裸不堪的傷疤,朱也向文透漏自己揮之不去的駭人夢魘,兩人共同的創傷才嫁接起能相互理解溝通的橋樑。這份「同理」的力量絕不亞於推動復仇計畫誕生的「恨」,文同珢表面上是需要一位能為她起舞行刑的「劊子手」,實則她更需要超越戀人層次的「同理」與「認可」。
古希臘神話曾描述:「世上男女原一體,身體背背相連看不見對方,雖深愛卻不能互見。宙斯以雷電將所有人分開,相連的男女卻各自失散,自此以後,每一個男及女,終其一生,惶惶然,尋找自己原初的另一半。」哲學家Simon May亦曾說︰「愛的目標是找到另一半自己,超越生命的脆弱與不完整。」
延續上述,我們不妨將朱文兩人所共有之巨大創傷經驗視為兩對稱之端點,為兩人「曾」為「一體」之證據。他們終究在苦難的生命裡覓得彼此,那些無法靠「原諒」忘懷的仇恨與記憶終於有人能夠理解,這該是多麼無與倫比的力量。因此,與其說是「恨」推動了整個復仇計畫,真正扎根鞏固的實為兩人相互理解的「愛」。
試想若本劇不存在朱如炡一角,則文同珢的結局勢必走向「自殺」一途。這也是為什麼在復仇計畫成功之前,文同珢對於朱如炡的關懷與治癒總是顯得戰戰兢兢、步步為營,因為她原初的計畫是和加害者同歸於燼,她知道自己終究會離開朱如炡,因此她不敢欣然接受他的所有付出。
然而,兩人相濡以沫所產生的「愛」成了計劃唯一的變數,亦成了文同珢的救贖。大雪紛飛的暗夜裡,廢棄大樓上準備縱身一躍而下的文同珢,聽見朱如炡母親的哭喊與求救,而她終究是於心不忍,生死交關,對於朱如炡的情感她是無以迴避的。文同珢正是因為心有所愛,拯救了朱如炡行將就木的靈魂,亦拯救了奄奄一息的自己,迎來真正的「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