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熱播的台劇《她和她的她》內容涉及諸多性別議題,如職場中的玻璃天花板現象與性別歧視政策、女性私密影片遭外流以及權勢性侵等等,在紮實的田調作業基礎上,編導寫實細膩地刻畫當代女性在社會的結構性力量與森嚴的父權體制之下的困境與掙扎,並透過患有「解離性失憶症」女主角林晨曦破碎、重組並竄改的記憶,呈現其克服創傷與內在成長的心路歷程。
《她和她的她》主要以林晨曦作為第一人稱視角,在前兩集中藉由Danny(杜駿儒)對晨曦的職場霸凌與性虐待等惡行,劃破了晨曦奮力撐起的浮華、高雅與自信,在擦撞事故後重新喚醒了躺在她內心中沉睡已久的創傷經歷,由此進入晨曦靈魂內核當中支離破碎、扭曲歪斜的解離世界。
■「解離世界」作為晨曦內心「潛意識的再現」
儘管劇中對於真實世界與解離世界彼此之間的虛實界線並沒有十分明確的交代,然而從最後一集理化老師謝志忠並無遭任何人殺害推斷,任何涉及與謝志忠殺人案相關的情節均可視作發生在林晨曦透過幻想所編織的解離世界中。不過,這並不代表解離世界中的故事全是荒蕪、虛幻和戲劇的商業行銷手法,筆者認為編劇耗費如此大量的時間以及龐雜的敘事苦心建構晨曦的解離世界,是為了反映歷經創傷的晨曦內心中最原始的潛意識慾望,並藉此引領觀者感同身受「解離性失憶症」患者的感官世界。
若我們將解離世界看作晨曦「內心潛意識的再現」,則謝志忠的死便是她過度壓抑悲憤情緒的極致反撲。解離世界中,所有現實中默不作聲的旁觀者都成了謝志忠殺人案的加害者或共犯,父親林永晟當街毆打早已失能衰老的謝志忠、好友顏聖華成了謝志忠的貼身看護並對其餵食過量的安眠藥、弟弟林震燁則是悻悻然闖入謝志忠的病房掐住他的頸項使其窒息身亡,一切失控瘋狂的暴行背後對應的皆是現實世界中冷眼漠然或畏懼怯懦的「不作為」。
林晨曦在精神世界中亟需一個願意信任她,願意為她挺身而出、赴湯蹈火的全能英雄。於是晨曦在解離世界中虛構了無數替她洩憤的家人和朋友,多數以暴力、攻擊、要脅、威嚇等非體制內容許的形式為手段,凸顯她在國中時期遭名師謝志忠性侵後不斷被抑制的忿恨、委屈、無力、傷痛與怒火,所有極端的虛構背後都是「匱乏」的展現與還原──家人和朋友在創傷事件上的「不信任」與「不作為」。
■「權勢性侵」受害者的困境:權勢威逼、舉證困難與蕩婦羞辱
在對於晨曦的解離世界與內心潛意識慾望有初步了解後,我們勢必得拉回創傷事件本身,透過爬梳劇情,重新檢視「權勢性侵」的受害者在社會結構中所面臨的種種阻力與障礙。
首先,「老師」和「學生」之間的階級與地位差異在於兩者所掌握的資源分配上的落差,「老師」作為一個施教者,本身就享有決定學生學業成績的權力,尤其劇中的理化老師謝志忠是一名備受師生與家長愛戴、獲獎無數的傑出教師,這奠定了兩者在社會聲譽上的懸殊,進而弱化了林晨曦告發其惡行時的可信度。
於是,當林晨曦終於向父母坦承自己的遭遇後,父親竟然對著她破口大罵:「妳為什麼沒有反抗?妳是不是在說謊?」這對於鼓起勇氣開口卻手無寸鐵的晨曦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本該保護自己的親人甚至反過來趾高氣昂地質疑其創傷經驗的真偽,在舉證困難又處於畏懼狀態的雙重劣勢下,晨曦也難以辯駁。
然而,父親所展現的存疑態度一方面可視為某種程度的「心理防衛機制」,由於該事件危及了他身為一名父親的正當性,女兒口中吐出的一字一句都像是在指控他的失職、無能與不在場,在過於震懾衝擊的情況下,轉而依循理性與邏輯(女兒平時很喜歡謝志忠、師生家長皆對他讚譽有加),不相信女兒所言屬實,以此逃避自我認知失諧與父親的正當性危機。
另一方面,父親深諳社會對於遭性侵的未成年少女會抱持著何種負面刻板印象,因此更希望整件事情純屬子虛無有。正如同林晨曦瞞著父母至警察局報案,向警察揭發謝志忠的齷齪行徑時,校長召集了謝志忠夫婦與晨曦的父母,會談過程中,師母許慧珍理直氣壯地對著林母說:「事情鬧大了,對你們沒有好處。尤其是林晨曦,妳有沒有想過她要怎麼做人?」
未成年性侵受害者在現代社會的「做人問題」,源自於父權體制中對於女性的二元化想像──「聖女/妓女」。男性能藉此劃分女性的階級地位:何者屬於妻子、母親、結婚對象和良家婦女;何者屬於賣春女、玩樂對象和蕩婦。不過,這套規則不只有在男性視角中才成立,(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服膺於父權體制的女性對於性的汙穢想像,會間接促使她們難以啟齒遭性侵的經歷,更遑論出面控訴加害者的行徑。
事實上,許慧珍正是藉著這套父權下的遊戲規則來要脅並懲罰林晨曦,因為倘若一切走入司法程序攤在陽光下,晨曦便會立刻成為父權體制下的違規者,她的「非聖女身分」使她失去了談判籌碼,甚至能輕易地被許慧珍貼上妨礙家庭的「狐狸精」標籤,進而連帶使整個社會對其進行「蕩婦羞辱」。
■從掩埋創傷到重揭傷疤的心靈成長之旅
在林晨曦如願考上地方明星高中後,父母在家門口替她封街放炮大肆喝采,似乎整個世界都在鼓舞她拋下過往的創傷,抬頭挺胸勇往直前。晨曦在高中時也結識了兩位無話不談的莫逆之交,陳智苓和楊佳纓。隨著時日的推移,晨曦漸漸退下心防,鬆口和智苓提及當年遭教師性侵一事。不料,輾轉得知此事的佳纓為了幫晨曦出氣而向輔導老師透露晨曦的遭遇。晨曦父親在接獲輔導老師的通知後,憤而對她咆哮怒斥:「妳為什麼要和老師說謊?」從「質疑」到「否認」女兒的創傷事實,自以為守住家庭門面與尊嚴的父親,不過只是個不願直面問題的懦夫罷了。
華人家庭向來不擅於處理家庭成員間的情感與心事,往往透過隱晦與內斂的方式表達關懷。比起西方國家,華人社會較不願意尋求心理諮商與身心科醫生的幫助,大多認為毋須外揚家醜亦或洩漏私領域的煩憂困擾。奠基在這樣的文化脈絡基礎之上,晨曦的父母親期望藉由湮滅事實的存在來幫助女兒向前邁進,然最終卻招致女兒的切割背離及病況惡化。
離家過後,林晨曦秉著優異天資在職場中叱吒風雲,闖出自己的一片天,甚至獲選財經雜誌十大最傑出女性。然而,光鮮的外表背後,過往的創傷仍不時以天馬行空的解離記憶再現,所有的怨懟、忿恨、委屈、恐懼、無力、悲痛和抑鬱從未真正消失,它們只是連同當年的創傷記憶一同被掩埋於內心的角落,隨時蟄伏於晨曦的生命中伺機而動,一有相似情景便會貿然浮現。
晨曦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那段不堪記憶沿著意識的水線一路往下壓,直到不再冒出泡泡為止。接著她又耗盡了好長的光陰靠著自己掙得如今的頭銜與地位,
直到Danny的出現,晨曦意識到自己成功的職場生涯,不過是場虛浮華艷的木偶戲,她的靈魂終究還是創傷的傀儡,受到過往陰影的俘虜、支配與操控。
與過去受創的自己和解從來不是件容易的事,臨床心理師劉仲彬在評論此劇時說道:「原來『逼自己忘記』跟『逼自己面對』差不多,一樣都要被逼到退無可退,一樣都需要強大的能量與意志力才能執行,只是一個往下壓,一個向上看,唯一不同的,就只有箭頭方向而己。」晨曦意識到「逼自己忘記」只是「揚湯止沸」的做法,「逼自己面對」才能真正讓自己重生。因此她相信既然自己都能有如此豐沛的意志走到今天,便會有同樣的意志重新面對過往創傷。
晨曦跨出的第一步,是親自聯繫Danny的老婆顏聖華請求她的協助,攜手和她一起揭發Danny的言語、肢體暴力與性侵未遂等多項罪刑,並在司法程序中告知相關人員一定要讓Danny接受心理諮商與輔導,因為她看見了Danny在輕蔑與殘暴的軀殼下,靈魂深處斗大的破口。
那就像完成了當年的未竟之事──將教師謝志忠繩之以法。於是在故事的尾聲,林晨曦終於願意重返創傷之地與母親久別重逢,明白了父親臨終前對自己的悔意,並得知弟弟在從謝志忠住所折返回家的途中車禍去世後,在解離世界中向父親和弟弟言歸於好,擁抱了當年家人的無力與無能,亦擁抱了那個純稚懵懂的受傷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