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師澹翁逝世四週年感賦四首
其一: 初陽始動上鍾山,繞樹無枝羇下關;忽過黃金臺畔路,既逢父執且歡顏。
其二: 霍山立雪憶丁年,精舍傳經濟世篇;深沐春風兼化雨,樗材愧負望參天。
其三: 向來倚伏總關情,詭譎風雲舊夢驚;幾度橫流成怖鴿,多蒙援溺慶餘生。
其四: 追隨節旄幾經秋,寵遇殊恩恨未酬;悵望淡江河畔月,蒼天無語哭西州。
註:公安厝於淡江北岸墓園。
【小時候家裡牆上總掛著的公公全身立像。己亥年即1959,此照與JB同年。】
【父親與公公,背後註記民國58年8月23日於成功嶺介壽台。翻遍相簿,老爸與公公合照僅此1張。】
並不是,能收進博物館或拿到蘇富比拍賣的才是寶。
公公的字 并序
公公,姓彭,諱國棟,是祖父臨終託孤的至交,父親敬之如師、如父。公公稟賦過人,年少就以文名,被譽為江南才子,從軍從政,聲名遠播,功在國家。後率軍渡海,輾轉來台,雖歷經艱辛,仍不忘將父親帶在身邊,親自教授。父親個性剛強,抵台後,不願寄人籬下,遂投身軍旅,自食其力,但對公公的恩情,不敢或忘,常對我們兄弟講述前輩風義,而公公來台後,不戀權位,執教於大學,兼任清史編纂委員會總編纂,課餘以詩文自娛,在他孤獨的晚年,每月定省的父親成為他極大的慰藉。詎料蒼天不憖遺一老,身體硬朗、頭腦清晰的他,竟於晨起散步時被機車撞倒,於1988年7月18日逝世,享齡八十有六。
公公著作23種,撰史千萬言,詩學、史學都足以名家;一手鐵畫銀鈎的字,向來「君子好逑」,只是他不輕易與人。自我有記憶以來,家裡客廳恆常輪掛著公公的字,有時,父親指著其中某幅,對我們得意的說:「看看!這勁道!哪像一個七十歲老人寫的?」有時,卻又略帶感傷地指著其中某幅:「到底是年紀大了,這地方有點兒抖!」自公公住院迄逝世,我不曾見父親流淚,但我們好不容易買了自己的房子,裝潢完竣遷入時,父親絕對堅持地在客廳雪白的牆壁掛上宣紙泛黃的公公的字:「我一定要看到老師的字,看不到他的字,我心裡難過!」這其中,我聽出比落淚更深刻的哀傷。
當父親佇立公公字前,似乎去國懷鄉的悵惘、生離死別的悲酸,便也如他手中燃著的香菸,被深深地吸入、淡淡地吐出。公公的字,無異是治療父親飽受創痛心靈的神丹妙藥;公公的字,勢將永遠掛在我家牆上,向子子孫孫,侃侃述說一個偉大時代中令人蕩氣迴腸的小故事。
公公的字 更勝過
巨匠的裝潢
懸掛在客廳雪白的牆壁上
便陡然 散射出 潑刺刺的生機
上聯是 「三十登壇唐節度」
下聯是 「五千橫海漢樓船」
「將軍魏武之子孫 於今為庶為清門
英雄割據雖已矣 文采風流今尚存」
加上這中堂 展現的 無疑是
公公從絢爛到平淡的一生
年少學書 從歐陽入手
後來臨過王右軍
晚年獨愛 米南宮
風格 遂與之神似 然則
父親所欣賞的 更不祇在形體
後天的勤學之外
洋溢著天賦的才華
風骨嶙峋中 宛然可見古人高義
蒼蒼墨色裡 隱約浮漾出
大江南北 秀逸的山川
更別看他晚年的字了
一望之間 恍然置身
湮波浩瀚的洞庭歸帆
驀然醒轉 不知有多惆悵
從小 伴父親 看公公的字
看著 看著
那筆畫裡的飛白
悄然移上了父親的雙鬢
那點墨成金的手
已經長眠地底
我也不再是不識愁味的少年
公公的字 更勝過
家財萬貫 要世世代代
懸掛在我家客廳的牆壁
子子孫孫 不可以不知道
它的來歷
這首詩約完成於1988年末,當時的小環境是剛搬新家未久,大環境則是戒嚴、黨禁、報禁甫陸續解除,我襲自父親「國仇家恨」的成長基調逐漸鬆動,後來再也寫不出這樣帶有「去國懷鄉」情調的詩。底稿已經遺佚,詩文因老爸親筆抄錄,並寄給悠斋公公收入所編《海峽詩郵選粹》才得以保存。老爸之鍾愛此詩,顯然因為「繼志述事,深得我心」,可見對他的際遇與心境,我曾經多麼感同身受。
【大學以前,家中常掛著這幅公公的字,即我詩中所描述的。花了幾個晚上才找出來,舖在地板上拍照。】
【搬新家後,父親裱框了這幅,堅持掛在客廳牆上。其左右聯為「迸水定浸香案濕 恩波應許洞庭歸」,充滿了去國懷鄉的情調,是我詩中提到「恍然置身...洞庭歸帆」之所本。】
【父親珍藏的未裱裝的公公的字,寫在信紙大小的宣紙上。乙未,即1955年,距今已57年。】
【父親珍藏的未裱裝的公公「試筆」於已酉元旦(1969年)的《春江花月夜》(唐‧張若虛)。】
【老爸手抄「公公的字」並寄給悠斋公公,我這首底稿已遺佚的詩才得以保存下來。】
【看來老爸不僅將我的詩寄給悠斋公公,也寄給了次修公公,他的這封信中有提到。】
【無獨有偶,次修公公也曾手抄其子德麟的「思親感懷用通韻」詩,他的歐體字起歐陽詢於地下,所寫也不過如此了吧。】
【次修公公「錄自舍親彭郁文先生著春暉草堂詩文集(存)」,彭郁文即彭國棟公公,字郁文,晚號澹翁。在父親口中,次修公公也是文學大家。】
【《春暉草堂詩文存》,老爸在封面內頁註記「郁公親授存念」 民國七十年六月三日。】
【出版於民國72年5月1日的《澹翁八十自述》的封面及內頁澹翁造象。這本書中提及老爸:「…三十七年冬,任震華文學院教授兼中文系主任,居南岳敝廬。弟子史墨卿、譚國俊、彭文山等從焉…】
老爸屬於受過較完整國學教育的最後一代,即使軍旅繁忙,仍不忘情舊式文人的修為,對孩子的啟蒙─尤其我與二弟,也試圖以之為基準。我在幼稚園時就被他要求規規矩矩地寫黑板,上了小學,更得開始練毛筆,他放假回家總要檢查成果,常自後捉著我的手帶寫蒙帖,傳授各種筆法。雖因太小就被逼練,我始終不曾真正喜歡書法,但高中以前也常參加比賽得獎。
退休後的老爸,除了返鄉探親及偶爾北上家族聚會外,幾乎足不出戶,晚上心不在焉地看電視,白天以閱讀、寫信、整理照片打發時間,他最常讀的書有四書、史記、漢書、資治通鑑和全唐詩,在1992至2002的約十年間,因為有唱酬對象,作了不少舊詩,興緻來時,便將作品書於宣紙,久之,也累積了一大疊。
從來不覺得他的「墨寶」有什麼可貴,在他逝後卻不自覺將之移藏到我的書房,潛意識裡似乎恐怕日久它們會遭蠹魚呑噬了。
【老爸手書詩稿,從不覺得有什麼可貴的我,在他逝後不自覺將之移到書房。】
【老爸與手書詩稿】
【老爸還留有一些在「立法院公報」上的練字稿,這本手抄王粲《登樓賦》,我一翻就翻到這段:「人情同於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惟日月之逾邁兮,俟河清其未極。」正是老爸大半生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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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爺爺的字,可不可以讓我們帶回去?」
來台奔喪期間的一個晚上,與我一起翻看老爸手書的詩作,新明、新亮不約而同的問。
「這個......你們想要啊?……是不是過一陣子看看?等我有時間整理一下,拍拍照,有機會回家鄉時,再帶一些給你們……」其實我也是第一次仔細地觀看這疊老爸的「遺墨」,但直覺反應就是要把它們留在家裡。
儘管並未忘記自己的「承諾」,返鄉時我卻没有帶半張回去,而他們也没有再提!幸好在故鄉,要看到老爸的字並不難。
「這是你父親寫的,我照樣刻下來並且鑲進去,都是我自己搞的……!」2012年1月31日,婚禮後的下午,難得出太陽,與親人們再度繞行村子一圈,途遇生喜伯,他便陪著了,進入在有公祠,他充滿感情的指著嵌有老爸字碑的牆面說,臉上卻又難掩幾絲落寞。此前我們已走訪了老人活動中心、曉塘小學、茶淵公祠;之後,又去了槎溪公祠,共同的特色是都留有老爸的「墨寶」,他們刻意帶我和三弟來看。
【在有公祠,生喜伯站在親刻、親嵌的老爸字碑前。】
【來到曉塘村老人協會前,老爸有捐助興建並為題字。】
【老爸題字「老人活動中心」,過年期間,村內老人們都在裡面聚賭,老爸看了大概要搖頭不止。】
【曉塘小學,老爸題字。】
【來到茶淵公祠】
【茶淵公祠大門】
【茶淵公祠內老爸「敬書」的對聯。】
我說過,如果,如果,這次能陪著老爸回來,對於他說的任何話,
「我會相信他情感上的真實」。如今,面對他經由多年的「夫子自道」與實際表現,在這深僻的內陸小村塑造出的崇高而有情有義的形象,我認為完全名實相符,而相知親友對他的敬愛,也絕對是發自內心的。
「榮任泰和縣丞寬掌官刑仁風廣被歌湘赣
創建茶湖陂埧興修水利德澤長流裕子孫」
「萬里雲山都到眼
千家烟火總關心」
「面對天馬山風光無限輝祠宇
懷抱茶湖水德澤長流裕子孫」
站在老爸的「墨寶」前,凝視、拍照,腦海浮現出他帶著衣錦榮歸的「儒將」的自豪,舌尖微吐,專注地為請託者揮毫的情景。「行邁靡靡,中心如醉」,走回大哥家途中,我實實在在感覺到,父親是真正屬於這裡的。
【從在有公祠回大哥家,會經過槎溪公祠。】
【來到槎溪公祠前】
【大門緊閉,但門旁「面對天馬山.....」對聯為父親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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