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少數人
2019年和2020年上半年,他都在這個國家的第一大城市,讀書和工作。跑到南島來,一方面是按照當時的政策,技術移民申請永久居民簽證,在第一大城市之外的地方工作有加分,另一方面,也是南島人口密度低,他受夠了第一大城市Lockdown的生活。
第一大城市裡,中國人還挺多。但是,到了南島,這個城市,就不一樣了。
他住的這個區,亞裔不多,雖然路上有韓國餐館、中國餐館、日本壽司店,還有中國人開的奶茶店和亞洲超市。但是去大超市,比如PAK'nSAVE,或者Countdown,走一趟,就會發現東亞裔的面孔在人群中並不常見。他一周去一次,買食品和必需品,甚至不一定能看到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一個東亞人。
就算是看到一張東亞面孔,也不一定是中國人。可能是韓國人。這邊有不少韓國人,他好幾次聽見人說韓語。
這些年,韓國年輕人壓力也大。韓國就那麼幾個壟斷大企業,年輕人的出路,不是成為公務員,就是進那幾個壟斷大企業,除此之外,根本沒有什麼體面工作。而拿到一份體面工作的前提,是考上一流的大學,拿個好看學歷。韓國年輕人的內卷性競爭,早就不是大學畢業之後才開始,小學、中學就開始了。已經有體面工作的人,也苦。房價高,小孩巨額補習費,自己過得像奴隸,再養一個小奴隸。韓國年輕人跑路移民的動力,一點也不比中國人低。而留在韓國的年輕人,據說都瘋狂地想發財,熱衷於炒幣,不是加杠杆做合約,就是只買賣波動率嚇死人的新鮮幣種,瞧不上比特幣,更看不起囤幣黨這種老古董。
不過上個公司的同事說,有個區,新建的房子多,中國人喜歡買新房子,所以那邊中國人還挺多的。附近也有聚集在一起的中國超市、肉鋪、餐廳,人稱小中國城。
他說,哦。
網上說,這個城市的主要人口是歐裔白人,大概10%的土著人,亞洲人大概只占5%。這5%,應該還是東亞、東南亞、南亞一塊兒算的吧。
來到南島,讓他遠離了混熟的同伴,不再被同族環繞,還是要面對新冠病毒和變幻不定的防疫政策。在冬天、春天、夏天,走過本市的街道,看著購物中心附近的店鋪,一家兩家三家,空蕩蕩,窗口掛上了For Lease的牌子;在超市里,看到蔬菜、水果、雞蛋、肉類和意面的價格,過一陣子就漲一點;在本國新聞裡,看到各地此起彼伏抗議防疫政策的憤怒人群;在便利店、餐館、超市門口,看到形貌各異的流浪漢帶著毯子和碗,坐在那裡乞討;遇到不同的神色悽惶的路人,問有沒有零錢;傍晚走在沿路只有住宅、兩邊停滿了車子的小路,看到地上散落的玻璃,那是車窗被擊碎後的殘片。他聞到大蕭條與大混亂的味道,而腳下只有他一個人的影子。
是不是同族聚在一起,會比較安全呢?從心理上來說,可能是的。但族群之間關係緊張的時候,同族聚集可能會給人提供一個特別有效的攻擊目標。發生在這個城市的清真寺槍擊事件,就是一個例子。
2019年的秋天,清真寺槍擊案發生。媒體剛報導了兇手的作案動機和踩點過程,有個男生就在他們那個僅有12個人的Telegram小群裡說,操,我們在這裡也是少數族裔。有這種精神病,覺得伊斯蘭是威脅,就謀劃槍擊穆斯林難民。萬一有精神病,覺得共產主義加中華帝國也是威脅呢?我們應該做到,不在中國人多的地方買房,少去中國餐館,不要讓小孩去中國人多的學校。
群裡就有人說,你怎麼不指責兇手,只想著少數族裔應該怎麼做,才能保命。
那個男生說,兇手當然是王八蛋!但是罵兇手一萬遍,把兇手千刀萬剮,死者也不會復活。生命只有一次,死了就沒了,我們自己要小心。
那個男生還沒有結婚,也沒有小孩。他女朋友也在那個群裡,過了一會兒才看到他說了什麼,罵他,說你又發什麼癲。別的還好說,如果有了孩子,送去一個沒有中國人的學校,小孩不會挨孤立嗎?
這時候,群裡另一個人說,中國人太謹小慎微了。這沒用。還是韓國人或者越南人好,還手可狠了,在外製造出狠人的名聲。中國人啥時候才能那樣呢?
又有人說,中華帝國這個詞是哪裡來的?我們又不是日本。
那個男生說,乾隆皇帝要各國使團下跪,這也不是很久之前的事啊。怎麼不是中華帝國了。現在老大不是說要民族復興?
前一個人說,民族復興有什麼不好,中國發展得好,我們在外面,也感覺有後盾。
那個男生說,我們還好是在這個小國,沒有移民跑路去美國那種大國。不然大國爭鋒,兵戎相見,倒楣的是平民。到時候,就是留在中國的美國人要倒楣,留在美國的中國人要倒楣。
你看,這就是為什麼他們那個群,不用微信來建的緣故。人總是會忍不住搞黃色,又忍不住想談政治。他們群有女生,大家忍住了搞黃色,就忍不住談政治。當然,女生也未必不搞黃,只是她們肯定不在有男生的群裡搞。
要是在微信上聊政治,誰知道哪天就突然一下,群也被封了,號也被凍了。
他沒有跟同族住在一起,至少在搬到南島之後,是這樣的。那麼他感覺到安全了嗎?
他不知道他感覺到的,是什麼。
他的母親大人,在他抵達這個國家已經一年零一個月之後,才知道了這回事:她的兒子在這個年紀,出國讀書了,而讀書的目的很明確,就是移民。她打電話不成,發了一封極長的email給他。太長了。他現在簡直不想回憶它。
那封email早就被他刪掉了,然後他回信說,如有生病之類的大事,可告訴我。但不要再試圖給我做人生規劃。郵箱也有黑名單功能。
那封長信,大概意思是講:古人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人群中會有比較善良的、或者比較智慧的人,能超越這一點。但是你不能指望絕大多數人都做到這一點。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人這種生物,自私自利,黨同伐異。人會因為利益衝突而殺戮,但更會因為他者與自己不同而殺戮。殺戮的降級版,是排斥。宗教信仰,還不見得一眼可辨,但外貌一眼可辨,而且很難更改。我對你去了一個白人為主的國家感到憂心。在中國,我們是國家的主人,是主流人群,有合適的機遇,可以前途無量。但是,去了那樣一個異國,你,你的後代,就成了那個國家的少數民族了。在那裡,你的事業能得到發展嗎?古往今來,成功的人士,無論是科學家、藝術家、文學家、政治家,甚至是企業家、商人,大都在自己是主流人群的國家裡成就自己的事業。更退一步說,在那裡,你的人生安全,能得到保障嗎?
如果要認真反駁她,他大可以舉很多中國人在中國死於非命,還有中國人在去了其他國家成了少數族裔也事業不錯的例子。他看完email,就想起了李政道和巫寧坤,1951年,前者不願回國的話絲毫沒有打動後者,後者回到中國後,倒是沒有死,就是蹉跎半生,脫了一層皮而已。沒死,還靠有一個好老婆。
但是,他一點也不想跟她說話。
按照他媽的思路,他即使決定要移民,去另外一個國家,範圍也應該僅限東亞和東南亞。新加坡似乎是最合適的。華裔是主流人群,儒家文化是主流價值觀。如果事後來看,他媽媽的建議,的確不錯。因緣際會,新加坡不僅承接從香港轉移走的企業,到了2022年,那個春天過完,它還會承接從上海轉移走的企業。它既是發達國家,對中國人來說,語言障礙似乎也少一點,頓時成了不少中國人跑路的上佳選擇。某種程度上,像1949年之後的香港,人才與金錢流向之地,冒險家的樂園。
但是2019年他考慮目的地時,直接就把日本和新加坡略過了。大概還是潛意識裡,就想回避那些跟中國在某些方面頗為相像的國家吧。
不過,地球上的確沒有第二個中國。
他在第一大城市讀書時,認識了一個當地的女孩。
她在那裡一所大學,讀考古專業。讀這個專業,並不是因為她喜歡考古,而是她成績不太好,願意讀考古專業的人少。對她來說,混個學歷就可以了,專業是什麼,不重要。反正她的打算是,畢業後去非英語國家當英語老師。
她是一個棕色卷髮、膚色發白、臉上帶著一些小雀斑、一望可知是白人的女孩。其實,她爺爺是個中國人,她有四分之一的中國人血統,只是不太看得出來罷了。這大概是為什麼,那天在酒吧裡,她會主動跑來跟他說話,問他是不是中國人。
後來,比較熟悉了之後,她告訴他,她的爺爺,是一個完全的中國人。她的曾祖父母,上個世紀40年代,在中國收養了她爺爺。她爺爺在這裡長大,小時候,也挨過當地孩子的欺負。後來她爺爺長大了,跟當地的一個白人女性,也就是她的奶奶結婚,生了她爸爸。他們家一度想要移民澳洲,但申請提交之後,被澳洲拒絕了。原因是,她爺爺是中國人。她爺爺就很生氣,申訴說,我不是中國人,我是這個國家的公民。申訴無效。
她說,因此全家都很討厭澳洲政府,家裡再也沒有人想去澳洲了。
她爸爸跟她媽媽結了婚。她媽媽是一個德國人。不過,他們兩個已經離婚了。她媽媽回德國去了。
她畢業之後,想先去德國,找她媽媽。看看能不能在德國當個英語老師。不過,她最想去中國當英語老師。她不太會中文,其實她爺爺也不會中文。她都是自己學的,只學了一點點。
他那個時候,英文比現在更不好。大部分時候,都是默默聽她說。
他對她的家族故事,有一點存疑。澳洲移民局在拒絕移民申請時,真的會那麼明白地說,是因為主申請人,是個血統上的中國人,所以這份申請被拒嗎?法律上,她爺爺當然並不是中國人。
這不是過於赤裸的種族歧視嗎?應該找個其他藉口才對。不過,那應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上個世紀60年代,美國的黑人還在搞民權運動,那個時候,種族歧視就是赤裸裸的,根本不會被視為政治不正確。
她講到她爺爺小時候被欺負、申請移民澳洲因為是中國人而被拒時,淚光閃閃。好吧,如果是編的,應該不至於能演到這個份上。
他沒有共情她的爺爺。雖然他也是中國人,雖然他去國萬里,跑到這裡來,就算哪天,拿到這個國家的永久居民簽證,甚至這個國家的國籍,他也依然是這裡的少數族裔。
是為什麼呢。
他的父母,都生於上個世紀50年代的末尾。1959-1961年三年大饑荒的時候,他的祖父是國企工人,外祖父是政府部門的幹部,食物供給,應該是有點保障的。他的父母那時都還年幼,所以對那三年的大饑荒沒有什麼直接印象。1966年到1976年之間的文革,他媽媽可吃了苦。外祖父一個省級政府部門的中層幹部,也會遭人嫉恨,打倒在地,全家被押回老家受審。1966年到1971年之間,他媽媽就跟父母兄弟姐妹,待在鄉下種田。口糧只有紅薯和野菜。吃到一看見紅薯就胃裡返酸水。後來外公平反回城了,一家才算能吃上米飯。他媽從青春期開始,就在跟暴食欲和囤積癖做鬥爭,一生如此,受了教育,知道那不好,也很難控制自己。這就是嚴重物質匱乏留下的後遺症。
如果那個女孩的爺爺,沒有被收養,留在中國,他就會跟其他中國人一樣,經歷大躍進、大饑荒、文化大革命。新中國建國後的前三十年,只有以前的大地主、大資本家,還有高級官員和知識份子吃了苦頭,這完全是一種錯覺。有能力出版回憶錄和家族史的人,他們的痛苦變成了文字,可以傳播,可以被記住。而農民、城市平民、小公務員,他們的死亡或者磨難,不過是一縷輕煙,早就消失在時間中,沒人記得,沒人在乎。
他的外公,完全沒有跟他提過文革的事,外公不覺得這是一些需要傳承的家族記憶。那些事,還是外公去世之後,他讀了幾本建國後的歷史書,想交叉驗證一下,跟母親聊天,才從她嘴裡問了出來。
如果那個女孩的爺爺,沒有被收養,留在中國,結婚生子,也有一個孫女。在中國長到18歲左右,跟他當年差不多大,從另一個地方,跑到國內最發達繁華的一線城市來讀書,22歲畢業,試圖留在那個城市生活,她就得申請那個城市的戶口。
你知道中國應屆大學畢業生,怎麼申請上海或者北京的戶口嗎?上海要靠打分,北京要靠用人單位有沒有搞到名額。能不能達到門檻就不說了,就算達到門檻,準備材料的過程也極其麻煩。
他剛畢業時,去了家上海的小公司。落戶上海,他打分是夠的,畢業學校有加分,讀書期間拿過一些獎、一些專業證書,也有加分,所以公司只要幫忙準備材料就行了。也因為公司小,管人事的只有兩個人,那段時間太忙,老總就叫他自己去區人才中心交材料,說這個有時限,先交過去比較好,反正是你自己的申請,不至於會弄丟吧。他可算是見識了一番體制內工作人員的好臉色。對著材料一堆挑剔,這個地方填的不對,那個地方填的不對,這張表拿回去重填,營業執照影本上怎麼沒有蓋單位公章?原件也要一併拿來。折騰了兩回,才算把材料提交成功了。
他這還算是非常順利,只是受了點基層工作人員的小刁難。其他畢業時沒有找到工作、或者找到了工作但是沒有達到落戶分數線的同學,就辦不下來上海戶口。就得去辦上海的居住證,每年續簽一次。辦居住證同樣是準備一堆材料,要看區人才中心工作人員的臉色。七年不間斷的連續居住證記錄,才能去申請居住證轉戶籍,等著上海市政府批准。而居住證和戶口有什麼區別?別的時候還不太明顯,買房和小孩入學時就有區別了。總之,從外地來到上海的新移民,不僅會在各種地方遭到“儂鄉下寧”的語言攻擊,買房和子女入學的時候更會遭遇二等公民待遇。
北京就不說了。北京比上海,弄戶口的艱難、沒有弄上戶口的麻煩,也就增加了一百多倍吧。
他來了這個國家之後,還認識了幾個原來在北京待著的人,俗稱“北漂”,說,北京戶口太難弄了,我們還是弄個外國永居吧。
他很難跟那個女生解釋這些。太複雜了。這個國家,沒有戶口這種東西。全球有戶口這玩意兒的國家,也不多了。
痛苦是不能比大小的。尤其是對一個兒童來說。孩子感覺到了痛苦,就是痛苦。但是,他實在很想說,你和你爺爺,不會中文也沒有關係,就沒有英文書籍講中國現代史嗎?你們也許,可以拿一些更為龐大的人群的更劇烈的痛苦,來稀釋一下自己久久無法釋懷的痛苦吧。
現在,在這個國家,身為少數族裔被種族歧視了,抗議投訴,會有回應。在中國,身為漢族,主體民族,看起來好像不可能被歧視,被當成二等公民。其實,在中國,當權的世家子弟是一等人,其他高官和世家子弟是二等,有錢無權是三等,普通平民是四等。普通人,別說什麼二等公民了,連公民都不是,只是金字塔下層的蟻民罷了。在中國遭遇不公喊冤,政府與其解決問題,還不如先解決提出問題的人呢。
我並不能夠對你爺爺的痛苦,感同身受。
這話特別欠揍,所以他沒有說。他以前就被人講,你的共情能力就是天生特別差。人得知道自己的disability。
那個女生,說要跟他練中文。他說好的。他正好也可以練練英語。
不過那個女生很忙。忙著上課,忙著做作業,忙著談戀愛,交男朋友,交女朋友——她是個雙性戀,忙著失戀。所以,她也沒有經常跟他見面,日常只是用WhatsApp聊天。
他在淘寶買了一本新華字典,用淘寶集運,送到這個國家,等了四五十天。拿到之後,他跟她說,我買了一本新華字典,準備送給你。她學過中文拼音,這個字典,她用得上。
那個女生很高興。他們兩個又在酒吧見面了。兩個人聊著天,她跟他說,Pride Festival在下個月,問他會不會去看Our March。
其他國家的Pride March是在六月,不過這個國家的在二月。沒辦法,這裡的四季,跟北半球是顛倒的。夏天比較適合搞驕傲遊行,可以穿各種暴露的衣服。
那時候,還是2020年初,這個國家還沒有新冠病例。
他說,我會去看的。一邊忍不住很陰暗地想,等你終於如願以償,去了中國,你就會發現,在中國大陸境內,除了官方組織的那些——大家要穿整齊統一的服裝,邁著整齊統一的步伐,喊著整齊統一的口號,人們甚至會為此排練數月,只為確保絕對整齊統一——之外,什麼遊行都不准有,更別說LGBT驕傲遊行了。
中國政府,希望性少數群體,像爬蟲一樣,隱秘而安靜地,生活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