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單調乏味,色彩黯淡,同時又五彩繽紛;倫敦一片喧囂,充滿生機,同時又安靜得可怕,彷彿墓地的鬼魂在城市各處出沒。當哈科特伯爵夫人號沿著泰晤士河向內陸航行,進入首都心臟地帶的船塢,羅賓馬上就發現,身為與世界接觸的港都,倫敦與廣州一樣,是一座差異並立、多元共存的城市。
但與廣州不同的是,倫敦有一種機械式的心跳,銀工的能量在城市中嗡嗡作響。銀製品在出租馬車的車輪和馬蹄上閃閃發光,在建築物的窗戶下和門口上方熠熠生輝;銀條埋在街道底下,也嵌在鐘樓滴答作響的指針中;它展示在櫥窗內,店家的招牌都在吹噓自己的麵包、靴子和廉價首飾有什麼神奇功效。倫敦的命脈帶有一種金屬碰撞般的尖銳音色,和廣州那種搖搖晃晃的竹子發出的劈啪聲完全不同。這是一種人造的金屬聲,是刀子刮過磨刀棒的刺耳聲音;這是一個如怪獸般駭人的工業迷宮,正如威廉.布雷克所寫:「殘忍的機器/有許多輪子,那些輪外之輪,帶有暴虐專橫的齒輪/彼此被迫轉動。」
倫敦積聚了世界上大部分的銀礦和各國語言,使這座城市變得巨大、沉重、快速、明亮,到了違反自然法則的程度。倫敦很貪婪,吞噬掠奪來的戰利品,變得大腹便便,卻仍飢火燒腸。倫敦既富有得難以想像,又窮得可憐。倫敦啊,這座美麗、醜陋、龐大、狹小、善良、虛偽、排放又吸入廢氣的城市,鍍銀的倫敦即將面臨審判,因為總有一天,這座城市會從內部自我吞噬,不然就得向外尋求新的美食、勞動力、資本和文化來餵養自己。
但天秤尚未傾斜,這座城市還可以繼續飲酒狂歡。當羅賓、勒維教授和派波太太從倫敦港上岸時,碼頭上正值殖民地貿易的全盛時期。載滿了一箱箱茶葉、棉花和菸草的船隻,桅杆和橫梁上鑲嵌著銀條,使其航行更快更安全。這些船隻等著卸貨,才能準備再次啟程,前往印度、西印度群島、非洲和遠東。船隻將英國商品運往世界各地,並帶回一箱箱的白銀。
銀條在倫敦和世界各地已經使用了一千年,但自西班牙帝國鼎盛時期以來,世界上還沒有任何地方擁有如此豐富的白銀資源,或是如此依賴白銀的力量。像泰晤士河這種水面交通繁忙的都市河流,理應汙染嚴重,但埋入運河兩側的白銀卻淨化了河水。排水溝裡的白銀散發玫瑰花香,掩蓋了雨水、汙泥和汙水的臭味。鐘樓裡的白銀使鐘聲能夠多傳遞好幾公里的距離,直到不同鐘樓傳出的聲波在城市和鄉村各處相互碰撞,堆疊成不和諧的刺耳聲響。
過了海關後,勒維教授招了兩輛雙輪雙座馬車,一輛給他們三人乘坐,另一輛用來載行李。馬車內的座椅也鑲嵌著銀條。當他們擠在小小的車廂裡,勒維教授把手伸過膝蓋,指著鑲嵌在車廂地板上的一根銀條。
「你看得懂上面寫什麼嗎?」他問道。
羅賓彎下腰,瞇著眼睛,說:「速度,還有……spes?」
「是『spēs』。」勒維教授說。「這是拉丁文,是『速度』(speed)的詞根,意味著希望、財富、成功和實現目標等事物的交會點。銀條的效果是讓馬車跑得更快更安全。」
羅賓皺眉,並用手指輕輕拂過銀條。這一小根銀條看起來如此無害,竟能產生這麼強大的效果。「這是怎麼做到的?」但他還有一個更急迫的問題:「我也能夠——」
「別急。」勒維教授拍拍他的肩膀,說:「不過沒錯,羅賓.史威夫特,你會成為世界上少數知道銀工秘密的學者之一,這就是我帶你來這裡的目的。」
他們搭了兩小時的車,來到倫敦北部幾公里外一個叫做漢普斯特德的村莊。勒維教授在那裡擁有一棟四層樓的房子,房子由淺紅色的磚頭和白色的粉飾灰泥砌成,周圍環繞著一大片修剪整齊的綠色灌木叢。
「你的房間在四樓。」勒維教授一邊開門,一邊告訴羅賓。「上樓梯右轉。」
屋裡十分寒冷昏暗。派波太太開始拉開各個房間的窗簾,羅賓則按照指示,拖著旅行箱爬上螺旋梯,沿著走廊走到自己的房間。裡面只有幾樣傢俱,包括一張書桌、一張床和一把椅子。除了角落的書架外,沒有任何裝飾或個人物品,但書架上擺滿了書籍,他的珍貴收藏頓時相形見絀。
羅賓禁不住好奇心,便走近查看。這些書是特別為他準備的嗎?感覺不太可能,儘管很多書看起來都是他會喜歡的作品,光是最上層就有好幾本強納森.史威夫特和丹尼爾.笛福的書,他都不知道自己最喜歡的作家還有寫這些小說。啊,果然有《格列佛遊記》。他從書架上取下這本書。書本看起來相當破舊,有些書頁有皺痕或折角,有些則有茶漬或咖啡漬。
他把書放回原處,感到一頭霧水。在他之前,一定還有其他人住過這裡。或許是其他跟他年齡相仿的男孩,跟他一樣熱愛強納森.史威夫特,讀了這本《格列佛遊記》無數遍,連書頁右上角手指翻頁處的墨水都開始褪色了。
但會是誰呢?他以為勒維教授沒有小孩。
「羅賓!」派波太太從樓下大喊。「教授在外面等你。」
羅賓急忙下樓。勒維教授在門口等著,一邊看著懷錶,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你的房間可以嗎?」他問道。「需要的東西都有嗎?」
羅賓猛點頭,說:「有,都很齊全。」
「那就好。」勒維教授朝外面的馬車點點頭,說:「上車吧,我們要把你改造成英國人。」
他是說真的。接下來的下午,勒維教授帶著羅賓到處跑,以幫助他融入英國公民社會。他們去看了醫生,對方替他量體重和做檢查,雖然百般不情願,但還是宣布他很健康,可以在島上生活:「謝天謝地,沒有熱帶病或跳蚤。雖然以他的年紀來說,體型有點嬌小,但只要給他吃羊肉和馬鈴薯泥,營養均衡就可以了。現在來打天花疫苗吧,請把袖子捲起來,謝謝。不會痛的,數到三。」他們去了理髮廳,理髮師把羅賓長及下巴的亂蓬蓬捲髮剪成只到耳朵上方的短平頭。他們去找了帽匠、鞋匠,最後則是裁縫,對方測量了羅賓的每一寸身體,並給他看了幾匹布,羅賓感到不知所措,只好隨便選一種。
接近傍晚時,他們去了法院大樓。一名律師起草了一份文件,並告訴羅賓,這將使他成為英國的合法公民,以及理查.林頓.勒維教授的被監護人。
勒維教授爽快簽了名,接著羅賓走到律師的桌子前。桌面對他來說太高了,一名書記員便拉了一張長椅,讓他站上去。
「我以為之前簽過了。」羅賓低頭看了看文件,說道。文件的用語似乎和勒維教授在廣州給他的監護契約很相似。
「之前的是我們兩個之間的條款,」勒維教授說。「簽署這份文件會讓你成為英國人。」
羅賓快速瀏覽草寫字,抓出了「監護人」、「孤兒」、「未成年人」、「監護權」等關鍵字。「這樣代表我會是你的養子嗎?」
「是被監護人,兩個不一樣。」
為什麼?他差點脫口而出。似乎有某個重要的事情取決於這個問題,但他年紀還太小,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兩人陷入沉默,這一刻充滿了可能性。律師抓了抓鼻子,勒維教授清了清喉嚨。但那一刻就這麼過去了。勒維教授並不打算透露資訊,羅賓也知道追問沒有意義,於是他簽了名。
回到漢普斯特德時,太陽早已下山。羅賓問他是否能上床睡覺,但勒維教授叫他去餐廳。
「別讓派波太太失望;她一整個下午都在廚房準備晚餐,至少做做樣子吧。」
派波太太似乎很高興能和她的廚房重逢。餐桌對他們兩人來說實在大得離譜,上面擺滿了一壺壺牛奶、白麵包、烤紅蘿蔔和馬鈴薯、肉汁、還在鍍銀湯碗裡燉的料理,以及一整隻醬汁烤雞。羅賓從早上起就沒吃東西,應該要餓壞了才對,但他實在太累了,看到那麼多食物只讓他感到反胃。
於是他把目光轉向掛在桌子後面的一幅畫。那幅畫是整個房間的焦點,任誰都無法忽視。它描繪了黃昏時分一座美麗的城市,但羅賓覺得那應該不是倫敦。那地方感覺更莊嚴、更古老。
「啊,那個啊,」勒維教授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那是牛津。」
牛津。他有聽過這個地方,但不確定是在哪裡聽到的。他只要遇到不熟悉的英文字詞,就會試圖拆解分析。「是……牛隻交易中心嗎?是某種市場嗎?」他問道。
「是一所大學。」勒維教授說。「那是全國的傑出人才可以齊聚一堂,共同進行研究、學習和教學的場所。那是一個美妙的地方,羅賓。」
他指著畫作中央一座宏偉的圓頂建築,說:「這是拉德克里夫圖書館。而這個呢,」他接著指向旁邊的一座塔,也就是畫中最高的建築,「這個則是皇家翻譯學院,是我教書的地方。我不在倫敦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在這裡。」
「好美啊。」羅賓說。
「對啊。」勒維教授的語氣變得異常熱情。「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
他攤開雙手,彷彿想像著牛津就在他眼前,說:「想像一個學者之城,大家都在研究最奇妙、最迷人的事物,包括科學、數學、語言、文學。想像一棟又一棟的建築,裡面的藏書比你一輩子看過的書還要多。想像一個寧靜的空間可以讓你獨處與思考。」他嘆了一口氣,繼續說:「倫敦鬧哄哄的,在這裡根本什麼事都沒辦法做;這座城市太過吵雜,光是應付各種麻煩事就筋疲力盡了。雖然可以逃到像漢普斯特德這樣的郊區,但不管你喜不喜歡,那個紛擾的中心都會把你吸回去。牛津會提供你工作所需的所有工具,包括食物、衣服、書籍、茶,然後就不打擾你了。那是文明世界中一切知識與創新的中心,如果你在這裡書念得夠好,或許總有一天,你也能以牛津為家。」
心存敬畏的沉默似乎是此刻唯一恰當的回應。勒維教授傷感地盯著那幅畫,羅賓也跟著看畫,但還是忍不住側眼偷瞄教授。他眼裡的溫柔和渴望讓羅賓大吃一驚。在他認識勒維教授的短短時間裡,羅賓從未看過他對任何事物表現出這樣的情感。
隔天,羅賓開始上課。
一吃完早餐,勒維教授就叫羅賓去梳洗,十分鐘後回到客廳。一名身材肥胖、面帶微笑的先生在那裡等著他。他叫做費爾頓老師,是牛津大學的高材生,還是奧里爾學院出身的。他一定會確保羅賓的拉丁文程度達到牛津的標準。雖然羅賓的起步時間比同齡的男孩晚了一點,但只要他用功讀書,這點差距是很容易彌補的。
接下來的早上,他開始背「agricola」、「terra」、「aqua」等基本單字,雖然一開始令人卻步,但和隨後讓人頭昏腦脹的變格和動詞變化相比,就顯得容易許多。羅賓從來沒有學過文法,他之前學英文都是靠語感判斷正確的用法,因此在學拉丁文時,他也學習了語言本身的基礎:名詞、動詞、主語、謂語、繫詞;再來是主格、所有格、受格……在接下來三小時,他吸收了令人眼花撩亂的大量知識,下課時已經忘了一半,但他對語言和文字的奧妙有了更深刻的欣賞與認識。
「沒關係,小夥子。」幸好費爾頓老師是個有耐心的人,也似乎對受自己精神虐待的羅賓表示同情。「打好基礎後就會有趣多了,你一定會喜歡西塞羅的。」他低頭看羅賓的筆記,說:「但你拼字要小心一點。」
羅賓看不出來哪裡寫錯了,便問道:「什麼意思?」
「你幾乎所有的長音符號都忘了標。」
「喔。」羅賓差點發出不耐煩的聲音;他餓得要命,只想趕快下課去吃午餐。
「那些喔。」
費爾頓老師用指關節敲了敲桌子,說:「羅賓.史威夫特,母音的長度是很重要的。就拿聖經來說吧,希伯來文原文從未明言蛇引誘夏娃吃的禁果是什麼水果。但在拉丁文中,『malum』的意思是『邪惡』,而『mālum』,」他把兩個字寫出來給羅賓看,並把長音符號寫得特別明顯,「意思是『蘋果』,大家自然而然就把原罪歸咎於蘋果了,但說不定真正的罪魁禍首是柿子呢。」
費爾頓老師在午餐時間離開,還出了將近一百個單字當功課,要羅賓在隔天早上前背起來。羅賓一個人在客廳裡吃飯,一邊把火腿和馬鈴薯塞進嘴裡,一邊不解地盯著早上學的文法。
「親愛的,還要馬鈴薯嗎?」派波太太問道。
「不用了,謝謝。」他說。油膩又難消化的食物,加上課本的小字體讓他昏昏欲睡。他的頭陣陣作痛,他真正想要的是好好睡個午覺。
但他根本沒有喘息的時間。下午兩點整,來了一位身材瘦削、留著花白絡腮鬍的紳士,介紹自己是切斯特老師。接下來三小時,他們開始進行羅賓的古希臘文課程。
希臘文是一種把熟悉的事物變得陌生的練習。希臘字母可以和古羅馬字母相對照,但只有部分重疊,而且字母的發音通常跟看起來不一樣,例如rho(P)不是P,eta(H)也不是H。跟拉丁文一樣,希臘文也有動詞變化和變格,但有更多語氣、時態和語態要學習。和拉丁語相比,希臘語的發音跟英語似乎有更大的差異,羅賓常常不小心用中文的音調去唸希臘文。切斯特老師比費爾頓老師更嚴厲,當羅賓一直唸錯動詞詞尾,他就變得暴躁易怒。下午接近尾聲時,羅賓已經迷茫到只能重複切斯特老師對他厲聲說出的字詞音調了。
切斯特老師在五點時離開,但也出了一大堆文本當功課,羅賓看了就頭痛。他把文本拿回房間,感到頭暈目眩,再步履蹣跚地下樓吃晚餐。
「課上得還好嗎?」勒維教授問道。
羅賓遲疑了一下,回答:「還好。」
勒維教授的嘴角微微上揚。「有點不堪負荷,對吧?」
羅賓嘆了一口氣,說:「有一點。」
「但這就是學習一門新語言的美妙之處。這本來就是一項嚇人、艱鉅的任務,但同時又能讓你領會自己已經會的語言究竟有多麼複雜。」
「但我不懂到底為什麼要這麼複雜。」羅賓突然激動地說。他忍不住了;從中午開始,他就感到愈發挫折。「我是說,為什麼有這麼多規則?為什麼有這麼多詞尾?中文都沒有這些;我們沒有時態、變格或動詞變化。中文簡單多了——」
「這你就錯了。」勒維教授說。「每個語言都有其複雜之處,只是拉丁文的複雜性在於單字的形態。它豐富的形態變化是一種優勢,而不是障礙。你想想這個句子:He will learn,他會學,中英文都是三個字,但在拉丁文只需要一個字:Disce。這樣簡練優雅多了,對吧?」
羅賓不確定自己明不明白這個道理。
早上學拉丁文,下午學希臘文,這樣的模式成為了羅賓的日常。雖然辛苦,但他對此心存感激,因為他每天的生活終於有一些規劃了。他現在沒那麼迷茫和缺乏歸屬感了,因為他有了目標,也有了棲身之處。儘管他還是不明白,廣州的碼頭上有那麼多男孩,為什麼是他得到了這樣的人生轉機,但他還是以堅定的決心和無怨無悔的勤奮態度履行了自己的職責。
本文摘自臉譜出版《巴別塔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