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十九首〈明月皎夜光〉簡析

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玉衡指孟冬，眾星何歷歷。
白露沾野草，時節忽復易。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
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
南箕北有斗，牽牛不負軛。良無盤石固，虛名復何益！

注釋：


１［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玉衡指孟冬，眾星何歷歷。］皎，明亮；促織，即蟋蟀，蟋蟀鳴叫表示秋天的到來；東壁，指蟋蟀向陽，往溫暖的地方取暖鳴叫。《詩經・豳風・七月》說：「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牀下」即說明蟋蟀會隨著氣候的轉變從田野遷入室內。玉衡，北斗七星中的第五星；孟冬，此非季節的孟冬，下文將會詳細解釋。歷歷，指分明的樣子。

２［白露沾野草，時節忽復易。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白露，標明為秋季，《禮記》「季秋之月曰露降」。玄鳥，即是燕子，古稱燕子為玄鳥。燕子為候鳥，北去南來。

３［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同門友，同在師門受學的朋友；翮，羽莖，即羽毛上的翎管；六翮指翅膀，據說善飛的大鳥翅膀上都有六根翎管，《韓詩外傳》說「夫鴻鵠一舉千里，所恃者，六翮耳。」高舉振六翮就是說奮翅高飛的意思，比喻同門友的得志。攜手好，指共患難的交誼，如《詩經・邶風・北風》說：「北風其涼，雨雪其雱（ㄆㄤˊ）。惠而好我，攜手同行。」遺跡，走路留下的腳印，《國語・楚語下》有「靈王不顧其民，一國棄之，如遺跡焉」之句，就是指毫不顧念的意思。

４［南箕北有斗，牽牛不負軛。良無盤石固，虛名復何益！］《詩經・小雅・大東》說「維南有箕，不可以播揚；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又說「睕彼牽牛，不可服箱。」箕、斗、牽牛都是星星的名字，上引詩經的那句話即說明了，南邊箕那個星雖然形狀像畚箕，但是不能拿來用（播揚，揚米去糠）；北邊斗那個星雖然形狀像酒斗，但是不能拿來舀酒；同樣地，牽牛星也不能拿來拉車。負軛就是上引的「服箱」，即指拉車。這兩句是用《詩經》典故，暗喻「同門友」沒有「同門」之誼。良，誠，的確；盤石，即磐石，大石頭，古人多用來象徵堅定不移的感情，如〈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即〈孔雀東南飛〉）有「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句，阮籍〈詠懷〉有「如何金石交，一旦便離傷」句，後「金石之交」就指感情堅定深厚的朋友。

賞析：

這首詩是秋夜即興之作，由秋夜景物的描寫，引發了詩人失意的惆悵，再歸結到顯貴朋友的不相幫助，以怨嘆作結。
本詩可分成三部份，一到八句講景物的描寫，次四句是客觀事實的敘述，末四句則是詩人的感慨。三部分中間的轉折過渡是很自然的：首先寫景，看到月光、聽到蟋蟀叫，半夜星星很亮，氣候入秋漸漸涼了，秋蟬可在樹上鳴叫，南翔避寒的燕子們又哪有棲息的地方呢？由燕子的飛翔，想到了同門友的「高舉振六翮」，以前可以「攜手」共患難的，如今卻「棄我如遺跡」、不顧念我了。由這樣的心情再聯想到客觀的事物，南箕星不能播揚、北斗星不能舀酒、牽牛星不能拉車，古往今來哪裡有什麼人的交情可以像磐石一樣堅固呢？這個沒有「同門」之誼的「同門友」，也不過是個虛名罷了。

本詩寫的好，除了結構很完整、首尾呼應外，也用了很多很好的比喻、典故。
第一，從動物來看。
本詩用的都是很能象徵、襯托秋景淒涼的動物，如促織、秋蟬、玄鳥。
促織就是蟋蟀，朱自清引《春秋說題辭》曰：「趣（促）織之為言趣（促）也。織與事通，故趣織鳴，女作兼也。」（古時促織通於趣織，上面這句是說，趣（促）就是說忙碌，織就是忙碌的事，趣織鳴叫就如女性忙於織布忙碌的樣子。）朱自清說用促織而不用蟋蟀可能是含有別人忙於工作、自己沒有成就的意思。馬茂元先生說這話有些穿鑿附會，但是說「東壁促織」、「樹間秋蟬」都是生命沒落的現象，比較悽涼。
至於「玄鳥」，候鳥燕子的躲避寒冷、趨向溫暖的習性，可說聯想到了自己與「同門友」如今處境的不可同日而語。另外，對「玄鳥逝安適」的疑問，也是在同門友「高舉振六翮」的對比下，對自己能夠去哪裡的疑問。 這些動物形象的引用塑造，縱橫交錯地帶出了詩人的情感，達成情景的交融。
第二，我們看他使用到的天文特徵。
這首詩中出現了很多星宿的名字，如：玉衡、南箕、北斗、牽牛。
南箕北斗牽牛的作用上面注釋大概講過了，現在來講一下這個一直以來引起很多爭議的玉衡。
玉衡是北斗七星中的第五星，在星等上是最亮的一等星，本詩中採用玉衡這個星其實用意只是拿來表明詩中的時間而已。但是因為「玉衡指孟冬」這一句牽涉到了很多曆法的問題，所以連帶得本詩寫作的年代認定出現了歧異，也就影響了古人對整體《古詩十九首》寫作年代的認定。

這邊的曆法問題我剛開始也是不太清楚，看了一些資料後才總算弄出了頭緒，在此便略微向大家解釋一下，也可藉機一起了解古代的曆法。

首先，古代建曆的問題。
《史記》卷二六〈歷書〉篇：「夏正以正月。殷正以十二月。周正以十一月。……秦滅六國，……以十月。」
這是在說這幾個朝代以哪個月為正月、即是以哪個月為一年的開頭（歲首）的意思，夏朝以正月（寅月）為歲首；殷朝以十二月（丑）月為歲首；周朝以十一月（子月），秦朝以十月（亥月）。
古代用天干地支紀年月，天干就是十個天干，甲乙丙丁等是也；地支是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是也。
以前用不同的月份當一年的開頭，十二地支配的月份的號碼就可能隨之變動。我們現在用的是夏曆，就是所謂的農曆，跟夏朝一樣以寅月為正月，所以十二個月份的起迄排列是：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十 十一 十二
寅 卯 辰 巳 午 未 申 酉 戌 亥　子　丑

再來，本詩這句「玉衡指孟冬」之所以會引發不同的解釋法，就是因為「孟冬」這東西我們直覺會反映到跟「季節」有關，「孟」就是第一，孟冬是指冬季的第一個月。
三個月為一個季節，所以根據上面列出的夏曆的話，季節的分配應該是：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十 十一 十二
寅 卯 辰 巳 午 未 申 酉 戌 亥 子　　丑
春 春 春 夏 夏 夏 秋 秋 秋 冬 冬　　冬

所以可知，就季節而言，孟冬即是十月。
那麼這句詩的歧異點到底哪來的呢？問題就在於漢代所使用的曆法。
我們剛剛舉例都用「夏曆」，是夏朝的曆法。
可是漢代是用夏曆嗎？一開始不是，後來是。怎麼回事呢？
剛有說秦朝以十月亥月為歲首，《漢書》裡面說：「高祖十月至霸上，故以十月為歲首。」所以漢高祖劉邦用的跟秦朝的曆法是一樣的，都是以十月為歲首。而我說漢代一開始不是用夏曆，就是這麼回事。那麼後來咧？漢高祖劉邦的子孫漢武帝，在太初元年改了一個新的曆法稱之為「太初曆」，用的其實就是以前夏曆的作法，建歲首為正月寅月。

比較一下這兩個曆法：

秦曆（漢高祖所用的曆法）

十 十一 十二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亥 子　　丑 寅 卯 辰 巳 午 未 申 酉 戌

如果按照一年的起迄排列的話，月份的數字就要改變（這個叫做改月號），變成：

十 十一 十二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夏曆的順序
亥 子　 丑　 寅 卯 辰 巳 午 未 申 酉 戌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十 十一 十二←秦曆的順序

加上季節就變成：
十 十一 十二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夏曆的順序
亥 子　 丑　 寅 卯 辰 巳 午 未 申 酉 戌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十 十一 十二←秦曆的順序
春 春　 春　 夏 夏 夏 秋 秋 秋 冬 冬　 冬←改月號的季節

把上面的夏曆再拉下來一次做比較：（就是太初曆，即今之農曆）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十 十一 十二
寅 卯 辰 巳 午 未 申 酉 戌 亥 子　　丑
春 春 春 夏 夏 夏 秋 秋 秋 冬 冬　　冬←正確的季節孟冬一定是在冬季的第一個月，所以有些註解者認為，這首詩明明寫的是秋天的情景，怎麼會出現「孟冬」這個詞呢？一定是用太初以前的秦曆，那時候的孟冬就是現在的（夏曆的）七月，這才是秋天，才合理。這樣的觀念下，自然就會得出本詩在漢武帝用太初曆之前就寫出來了，才會用太初曆之前的曆法說法。

針對曆法的差異，而造成本詩寫作時間認定差異的一些說法，學友可以參看葉慶炳先生的《中國文學史》上冊第九十九頁。
葉先生認為把此詩因為「孟冬」說法歸到太初以前所寫，是不合理的，他認為從詩裡面的形式內容技巧而言應該都要歸在東漢所做。
至於「孟冬」這詞到底怎麼解釋，葉先生卻沒有明說。
馬茂元先生的專書《古詩十九首探索》則就有明確說明了，此處所用的「孟冬」跟季節無關，而是跟時辰有關。

依夏曆，孟冬與亥一致。（可看上圖）
而北斗七星除了指明季節外，在一個季節內，還可以指明時間。
北斗七星是：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順序
天樞　天璇　天璣　天權　玉衡　開陽　瑤光
杓　　杓　　杓　　杓　　柄　　柄　　柄　　←具體形狀分布
（　又　稱　　斗　　魁）（又稱　斗　杓　）
魁　　　　　　　　　　　衡　　　　　杓　　←三個稱為斗綱

馬茂元先生說，三個斗綱可以指明一天的時辰。
如果在寅月，則黃昏時魁指寅，夜半時衡指寅，天明時杓指寅。
古代時辰的稱法與夏曆一致，所以是：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十 十一 十二　←時辰
寅 卯 辰 巳 午 未 申 酉 戌 亥 子　　丑  　　 ←稱法
３ ５ ７ ９ 111315 1719 21　23　　１　　　←今24小時

馬茂元先生說，本詩應該是在仲秋八月所作。
仲秋八月，屬酉，所以黃昏時魁指酉方，夜半時衡指酉方，天明時杓指酉方。

地支與方位的排列是：

　　　　　　北
　　　　　　子　　
　　　　亥　｜　丑
　　　戌　　｜　　寅
　　　　　　｜　
　西酉－－－＋－－－卯東
　　　　　　｜　　
　　　申　　｜　　辰
　　　　未　｜　巳
　　　　　　午
　　　　　　南

注意，這是方位的排列，也是古代時辰的排列，卻不是如今所用一天24小時的排列。要知道，古代一個時辰等於今天的兩個小時。（如果要用十二地支排今天用的24小時制的話，十二個地支就會繞成兩圈了。）

所以「玉衡指孟冬」，其實應該是指玉衡星已經指到跟孟冬所代的稱法一樣的方位，也就是亥的方位。
但我們不能說這個時間是亥時，因為玉衡星不等於我們所說的時針，上圖只是方位的用法。上面提到馬茂元先生說斗綱中夜半玉衡會指向當月的地支，所以應該是說玉衡已經在夜半（可能就是子時）指過酉方，然後往西北移動向亥的方向，所以就是夜已經越來越深了。

由此，「玉衡指孟冬」這一句，一不是講季節，二不是講確切的時辰，而是說時間上現在已經到深夜了。
也是在深夜時，失意的詩人愁思萬千睡不著覺，到戶外看到了月亮星星，感覺到夜露的寒冷，興起他以下的一概想法。

本詩的講解後來便科學了起來，也是因為希望可以釐清其中的混淆處。
若有學友還有疑問，歡迎討論。

參考資料：馬茂元《古詩十九首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