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局裡,看著晚間新聞的雷自民警官輕嘆了一聲,他下意識的揉了揉因為整日操勞工作而疲憊不堪的眼睛。
之前那個莫名其妙死在一場試膽遊戲裡的女孩子就已經讓他傷透腦筋,眼下案情陷入膠著,無論如何都沒有證據足以顯示這起事件存在足夠可疑的嫌疑人。在這之中的所有同仁裡,雷警官是絕對是辦得最辛苦的那個,畢竟與自己同鄉又是鄰居的馮家女兒也不幸捲入此案,每當回憶起隔壁馮太太不斷鞠躬囑託的景象,雷自民就告訴自己絕對不能怠慢不管,這也成了連日來驅動他不斷熬夜加班埋首案情的唯一動力。
而現在新聞裡所發生的氣爆災難則讓他感到更加的無奈,不久後自己局裡一定又會被上頭強制抽調一批人手去協助維護大漢溪周邊社區的安危,可能還需要參與救災行動與物資援助。這對於為了忙案情而分身乏術的分局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雷自民只覺得一陣無力感重重襲來,好好一個開學季,怎麼就那麼多災多難呢?
「啊,算了,反正再怎麼唉聲嘆氣也沒用。」雷警官使勁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打起精神來吧,秦師傅說過的,人總要向前看唄!」
雷自民腦海中浮現了那個熟悉的身影,那個叫秦文聖的法師,真的是他入行以來見過最奇特,也是最有修為的一個人了。明明是一位頗具道行的道士,卻願意與警方密切合作,解決至今為止不少難以以科學解釋的怪異懸案。
雖說雷自民本身不是一個有信仰的人,然而秦文聖道冠給他的感覺卻是異常的親切和藹,是一個明顯談得來的對象。也正因如此,兩人私底下算是交情甚厚,在前幾年秦師傅準備跟警政署籌辦那個什麼【月蝕專案計畫組】的會後宴席上,他與局裡同仁還在現場與其合影過。那張合照至今仍被安放在他的辦公桌上,算是他對兩人彼此間友情的證明。
「好咧,去看看咖啡好了沒!準備繼續上工嘍!」強打起十二分精神,雷自民決定起身去警局後方的休息室拿取他熬夜加班時並肩作戰的得力戰友,要解透那群孩子們之間可能有的隱藏關係,今晚是鐵定不能睡了。
提到"戰友",他的思緒又不受控的飄到了有關秦師傅成立的那個【月蝕專案應對小組】上,根據他多方探聽得來的消息;那似乎也是政府部門下轄的一個建制單位,好像裡頭的隊員都是一些有道士背景的專業人員之類的,專門替一般警方解決那些玄之又玄的靈異難題。
說起玄之又玄的靈異難題,自己手邊這件不就是嗎?要不要乾脆請【月蝕專案】的人過來看看?搞不好會有新的突破也說不定呢!
然而這個念頭很快就被打消了,儘管他和秦師傅的關係再怎麼好,說到底,這種東西他終歸還是不信!借助自己所不相信的"玄學"來解答眼前由自己負責的案件,難道不會覺得良心不安嗎?自己的事,終歸還是要靠自己的方法解決的,比起無法眼見為憑的迷信,他還是更願意相信自己雙手尋來的線索。
一想到這,他不禁開始嘲笑起自己剛才那無聊的想法。笑著笑著,人也已經走到走廊的底端了。
仔細想想,十幾分鐘前隔壁桌的吳警員就已經先進來找零嘴吃,結果居然給人在裡面待這麼久!害他一個人顧了十多分鐘的前臺,這次拿完咖啡他要是再不出來,絕對要跟局長反應,非得記上他一過不可,看他以後上班還怎麼怠忽職守!
這麼想著的雷警官緩緩推開休息室的門,令他感到出乎意料的是,裡面居然伸手不見五指。照理來說,如果要吃東西,至少也該開盞檯燈吧!一片漆黑是怎麼回事?還是吳警員已經吃完,跑去丟垃圾了呢?
一面如此細想的他,一面摸索著牆上的開關。嗯,在這裡,總算摸到了!這就給它按下去,然後——
「………咦?」
燈光大亮的房間中央,桌腳的旁邊,倒臥著一個熟悉的人影。同樣倒在地上的還有明顯剛被他拉開來坐的椅子,兩者唯一的相同之處在於:都被大量的暗紅色血跡給渲染了。
那是吳警官,不是別人,正是不久前還跟他談笑風生、抱怨休假制度的吳警官。此刻就像垃圾一樣,被隨意的扔在地上,沒了生命跡象。
一般正常人在遭遇過於不可思議的場景或難以想像的衝擊時,大腦多半都會因為無法反應過來而進入短暫的斷片狀態,在這個狀態下人體是很難根據意識做出該有的反應的,因為在那瞬間連意識都沒了。而眼下的雷自民,正是這個現象的最佳實踐者。
所幸,沒過多久他的意識就被強制拉回了現實。而幫助他回神的,則是來自於身後一道稚嫩又尖銳的聲音。
「嘻嘻,抓到你了。」那個聲音如此說道。
然而就在雷自民轉身的剎那,他敏銳的在一片混亂中意識到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今晚明明就只有他和吳警官值班,剛才前台也並沒有來尋求協助的民眾。 那麼這究竟是誰的聲音?
下一秒,他心中的疑問馬上就得到了回答,迎接他的,是一陣貫穿內臟的劇痛!
想叫,卻叫不出來,往自己的下方看去,答案很明顯——一把削馬鈴薯用的短刀,除了刀柄以外的部分已經全部進入了自己的下腹部。根據不少曾經在戰場上僥倖生還的士兵們所言,當人被一刀用力刺穿時,是很難發出叫聲的,因為刀刃會封住、壓縮你的肋骨移動幅度。所以被刺中的當下,通常第一反應都會是深吸一口氣,而不是吐氣或放聲慘叫。
然而此時的短刀本身壓根就不是重點,重點是為什麼它會捅向自己?雷自民望向握著短刀的對象——如果那可以被稱為"握"而不是"掛"的話。
原本被放在證物間裡的物證布偶,那個他曾經聚精會神端詳過的布偶,此刻正雙腳懸空,用它那本該難以抓取物品的手,緊抓著短刀刀柄!
在與那黑色塑膠鈕扣縫製成的雙眼對視時,雷自民可以很清楚的看到,那雙本該毫無生息的雙眼裡,正閃爍著詭異的藍光!
是作夢啊,絕對是在作夢,布偶刺人?這種只有恐怖片裡才會出的橋段怎麼可能會發生在現實生活中呢?在那宛如幾個世紀一樣漫長的數秒內,雷自民不斷地試圖說服自己,這只是一場惡夢而已。很可惜下一刀傳來的疼痛感徹底的否定了他,醒醒,這是現實。
挨上第二刀後,無力感瞬間襲來,感到吃痛的他用盡全力將布偶打飛,但此時的身體已經不允許他繼續站著了。"碰"的一聲,強撐著的膝蓋總算倒塌,此刻他整個人只能俯身跪在地上,重重喘氣。
布偶小小一隻,速度相對十分靈敏、迅捷,面對眼前已經跪倒在地的對手,作為非生物的它沒有也不需要有什麼慈悲。像獵人一樣衝上前去,一刀、兩刀、三刀,如同庖丁解牛一樣俐落乾淨,胰臟、脾臟、左肺都結結實實的來上一刀。
"咚!"沉重的撞擊聲再次響起;現在,我不允許你跪著了,趴下。
深入左胸的利刃被迅速拔出後,大量的空氣開始灌入被洞穿的胸腔,這正是俗稱"氣胸"的狀況,肺臟將無法持續保持內在壓力,從而使傷者無法繼續呼吸。現在,雷自民的視野開始逐漸縮小了,他用盡全力大口呼吸,但仍無法阻止眼前的黑暗持續擴大。
同時,再看看自己的兩隻手,早已被鮮血浸染。畢竟脾臟也破了,大量血液汨汨湧出,再加上胸前的洞,此時身體缺氧的程度已經超過了平常的十倍。
用盡全力,撥開眼前的黑暗,這位盡職的警官正在透支自己生命最後的力量奮力向前爬行。他大概已經明白眼下自己的命運,此時的困獸之鬥,已不是為了求生,而是為了將最後的警告傳遞出去!是為了讓自己不要死不瞑目!
所以,現在還不行放棄,必須全力逃離身後的非人之物,即使是像野獸一樣用爬的。無視自己無意間咳出的兩升血,雷警官用盡全力的爬行,試圖抓住辦公桌上最後的希望。
這樣亂動可就不好玩了呢,來玩跳房子!伴隨著玩偶的兩下大弧度跳躍,一刀、兩刀!現在你不能用右腿跟左手了唷,繼續加油!
忍住肌腱被斬開的劇痛,現在已經沒有餘力慘叫了。渾身鮮血淋漓的雷自民總算爬到了電話機前,那裡有秦文聖早就事先設置好的——【月蝕專案小組】的快捷號碼,就在索引欄的第三個鍵。
使出吃奶的力氣伸長了右手,勾到了桌子,按下去!做完這一切,最後的一絲氣力也耗盡了。而此刻立於自己左側幾步之遙的非人生物正歪頭看著自己,想必自己在它眼前就是條在板上的魚吧。想到這裡,雷警官苦笑起來,口中滿溢而出的血腥味真的挺難聞的。
沒力了嗎?真可惜,那麼遊戲結束囉~最後一刀!
"啪!匡噹!"雷自民緊握希望的右手終於墜落,連帶被它一起掃落在地的,還有那張與秦師傅和同仁的合照,相框則因為落地的撞擊碎裂了。眼前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意識完全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只聽到某樣東西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在最後的最後,於腦海中浮現出的居然是她無奈的笑容,自己最後這樣搞,應該也算有盡職了吧。
「千蕙,妳一定要平安無事啊。」
這是在完全斷絕意識前,作為警局的雷警官與作為同鄉的雷叔叔,心裡的最後一個念頭。
"農曆辛丑年二月十五甲戌日(西元2021年3月27日),第二十六屆月蝕專案小組月末檢討報告暨治安匯報。與會者全體請至本棟二十樓映月廳簽名報到,中華民國內政部警政署感謝您的蒞臨。"
「林議員您好啊,真是好久不見哪。」
「梁道長這邊請,我來為您帶位。」
某座位於大安區頂級飯店的第二十層樓處,服務員接待的招呼聲、賓客交頭接耳的吵雜聲此起彼落,眼下在這棟商務旅館的最高級會議室裡,即將召開【月蝕專案小組】每月例行性的治安會議。到場的賓客,除了理當要了解實際狀況的民意代表、對於會議質問要給出答覆的警政署高層以及專案隊成員外,自然也免不了那群真正理解事件精髓的"業界大佬"們——
「哎呀!張天師!我們恭候好久啦!」兩位滿臉微笑的隨侍,在張玉宸走出電梯的幾乎同一時刻就迎了上來,爭先恐後的要替他拿身上的外套。
「不用,你們拿行李就好!」跟在身後的張鑫斥喝道,隨侍不敢怠慢,連忙轉頭接過尾隨天師兄弟二人的貼身道士遞來的行李。
「對於一位道士而言,絳衣與法袍都是有如生命一般重要的東西,不會隨便交給別人,希望你們能牢記在心。」張玉宸平靜的聲音赫然響起,可他卻連頭都沒轉過來,說完後便兀自走向了報到處。
「是!」兩位近侍有如被長官訓話的下屬,挺直腰桿聽完這句話後,異口同聲的高聲答覆。
「唉……我說大哥啊……」環視四周,作為血濃於水的家眷,張鑫忍不住出口抱怨:「您每個月都要來一次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跟那群全真猴子和茅山蟲子們待上半天、然後聽幾個辦事不力的屁孩在那裡瞎扯整天,還不如回去繼續煉丹呢!這種事之後讓下屬來就好,您這樣事必躬親,老實說有損咱正一道的門面哪!」
「不懂就少說點吧,三弟。」張玉宸的聲線與往常一樣平靜如水:「這年頭,只有自己埋頭苦幹是成不了氣候的,時代變了。像這種御三家跟條子的人都會出席的場合,就意味著情報。這年頭只有掌握了最重要的第一手情報之人,才能長久的穩居王座。衝著這點,就算是化糞池我也得跳。」
「唼,我只是覺得以您的身分這樣屢次大駕光臨,都已經是屈就尊駕了!會議裡頭的那群雜種們卻還是屢次有眼無珠,還自認為有資格和您坐而論道!我看了氣就不打一處來啊!」
「那就好好修練吧,你的心靈離真正的強大還差得遠呢。」張玉宸有些無奈的看著自己生性衝動又自大蠻橫的弟弟,接著說:「就算對方是雜種,我們難道就要和他們一般見識?路遇野狗朝你吠叫,不出手不代表示弱,而是根本沒那個必要啊。如果有人真的質疑我們"純血至上主義"的話,再像之前一樣用實力讓他們住口不就得了?」
張鑫知道哥哥的講法並無不妥,只得噤聲。
兩兄弟熟門熟路的在會議室大門前簽完名,正要跟著服務員走進去,一道熟悉又輕佻的聲音很適時的攔住了他們。
「喲,這不是常以"東亞最強聖職者"自居的張天師嗎?」
兩兄弟同時轉身向後看去,一個髮髻垂髫、身穿藍色漢袍、腰配寶劍的古裝少年,一臉得意的朝他們走來,臉上還帶著有幾分嘲諷意味的微笑。
「哦?全真教的野猴子也懂得搭電梯啊?長智識了啊,長智識!」還沒等對方發難,張鑫就心直口快的率先開嗆。
「還是只會罵猴子嗎?也罷也罷,你們的文化程度之貧乏,我們也不是不曉得。」少年無良的譏諷並沒有因此停止,反而變本加厲:「本來還以為是地痞流氓,原來是山野土匪啊!上週的大新聞可是被赤裸裸的攤在電視上了呦!一言不合就要殺生、毀靈脈、掘祖墳,貴府還真是有修為啊。我還以為你們吃像至少會好看點,畢竟常以貴族門派、血統主義自居嘛!」
「住嘴,不知禮數的野猴子!就算從小都茹毛飲血,再怎麼沒有家教,至少也懂得看場合跟讀空氣吧?此處乃公堂之上,莫非還要小爺來教你嗎?」
「哈哈,天下奇聞哪!本公子還是生平第一次聽到土匪教人禮數啊,是想笑死我嗎?把整個道教當作自己私人產業的黑道集團,有資格跟我談教養啊?還是叫你家寨主趕快想想你們要怎麼收拾眼前自己惹的爛攤子吧,天師公開叫板大漢溪河神的事,全台各地都知道嘍!代表道教全體跟靈脈主神決裂,你們也配?」
「哼,配不配,我就讓你親身體會看看吧!告訴你,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猴子,我天師道從來就沒有正式承認過,你們和那群淫祀亂紀的賤貨們骯髒的屁股交易!咱家爺們都是不折不扣的紳士,不入流的鄉野地方神,去他的吧!一切都憑實力說話,至高無上的貴族血統就是我們的實力,現在就讓小爺好好教會你"實力"為何物!」
「好啊!本公子還怕你們這幫燒殺搶掠、姦淫作惡的村野匹夫不成?」
幾番針鋒相對的叫陣下來,兩個年輕人之間早已充斥著劍拔弩張的氛圍,在兩段火藥味十足的決鬥宣言加持下,這兩位分別代表道術界兩大門派——全真教與正一道幹部級實力的人,很有默契的同時擺開架式、拔出武器!這是屬於對自己教派信念忠貞不二的道士們,解決問題最簡單的方式。
一旁的眾人眼看全武行一觸即發,紛紛一哄而散,退到遠處圍成了一圈,注視著正中央兩人的舉動。只見原本人聲鼎沸的酒店大廳一瞬間就被鴉雀無聲的沉默和湧動暴漲的靈力給填滿,靈動指數8000 VS 7500,實力差了半截,張鑫握緊蓄勢待發的拳頭,這把比劃自己應該能贏!定要讓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無禮之徒,為自己對於道術貴族的張家做出的不遜之舉付出代價!
「給我適可而止,三弟。」
「退下!無理頑徒,為師平常是這麼教你的嗎?」
兩句喝斥不約而同的從兩個即將兵刃相見之人身後傳來,兩隻手也幾乎在同時搭上了他們的肩膀。
「大哥……」張鑫不甘的望向拉住自己的兄長,眼神裡透露出的哀怨正在不斷申訴著為什麼不讓自己好好一展拳腳?
「師父……」藍袍少年也一臉目瞪口呆的望著眼前同樣和他身著黑白色古裝漢服的青年,嘴裡支支吾吾了半天,就是吐不出半句解釋。應該說,他不敢反駁。
「先褚,你下去。」青年微微搖頭,頭頂束緊並被冠冕和髮簪所綁成的雪白色髮尾也隨之搖動,他的目光如炬火般堅決且不容質疑,名為荀先褚的少年只得摸了摸鼻子,心不甘情不願的退下了。
「你也先下去吧,三弟。」張玉宸擺了擺手,張鑫本還想再說些什麼,然而看見兄長那不怒而威的冷漠神情,只好委屈的退向後方。
於是,現場的局面瞬間就變成兩個重量級人物——全真教教主劉玄章與天師道掌門張玉宸的同台照面了,姑且不論他們有沒有在對峙較勁,光是這兩個代表台灣乃至全東亞道教頂點的男人站在一起,散發出的威壓就足以讓周圍所有圍觀的議員、道士與警察們瑟瑟發抖。一旁站在門邊的督察長更是握緊了對講機隨時準備呼叫支援,以防這兩個怪物現場直接開打而禍及全員,即使他知道光憑警力的增援根本沒什麼用。
「剛才看下來,好像是我無禮的弟子先行挑事的吧,在此向天師致歉。」劉玄章率先打破令人恐懼的沉默,誠意十足的低下了他皓如明月的頭顱。
「劉兄多禮了,家弟也有無禮之處,還請劉真人多見諒。」張玉宸拱手還禮,態度與平日相比顯得格外謙遜。
劉玄章看張玉宸並沒有不滿,微微一笑,緩步走到張玉宸跟前,低聲問候:「闊別已久,只是不知道張道友最近是否別來無恙?府上又是否和樂安泰?」
「托你的福,一切安好。」張玉宸依然面不改色,維持著他那一副招牌笑容。然而對於了解他登基天師大位前,全真教百般阻撓一事的人而言,這句話多少是帶有一些諷刺意味的。
「天師過獎了。敢問天師一句,前些日子大漢溪的事件已經傳遍江湖,鬧得沸沸揚揚。我不曉得與河神和自然靈下戰帖,是您個人的意願還是上頭另有指示,畢竟此事非同小可啊……」劉玄章的笑容依舊,話鋒卻陡然一轉,像一柄閃不掉的寒芒直取張玉宸脖頸而來,很明顯這個話題就是針對他而去的。
「無須劉真人多心了。」面對這一犀利的問題,張玉宸早有準備:「實際上,這確實是出自我的意願。只是此舉僅代表我們天師道對於大漢溪靈脈的單方面行為,而不代表整個道教總會的意願,畢竟是我下的戰帖,由我們正一道內部自行解決就好,不會連累外人的。貴教派大可以直接在與靈脈主神的會議中與我們脫鉤沒關係!」
看似簡單澄清的一句話,卻暗藏著另外一層意思——這件事,是我們正一道挑起的,我們不屑與地方自然靈為伍。戰爭也是我們自己的事,不需要作為外人的你們插手,單憑正一道的實力,就足以與全台灣道教體系分庭抗禮、比肩而論。
劉玄章聽明白了其中含意,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說道:「好吧,你說的並非無理。只是眼下不管條子也好、道術同仁也罷、還有其他的靈脈主神都很關注這件大事。你的意思不能只有貧道知道吧。」
「那是自然,這也是為什麼我要來這的原因,待會就在會議上再跟大家詳細說明吧。」張玉宸再次微笑,側過身子向會議室裡一比:「真人先請。」
「天師多禮了。」劉真人同樣笑著抱拳回禮,隨即便領著身後的一眾弟子們進去了。
「大哥!」張鑫終於按捺不住氣憤的情緒,飛奔到張玉宸面前滿腹牢騷的抱怨道:「你就這樣放他們走了?放那群膽敢在我們正一道匾額上嬉戲撒野的野猴子走了?人家怕不是會看扁我們家啊!」
「你沒聽過打狗要看主人嗎?我們已經決定要討伐大漢溪,眼下當著所有與會高層的面跟全真教翻臉,你是嫌敵人太少嗎?」張玉宸的口氣與方才別無二致,只是多了幾分冷漠和沉著。
「看主人又如何?敵人多又如何?」張鑫粗暴的嚷著:「眼下誰人不知咱們天師道已是毫無爭議的道界最強、御三家第一?要與多少人為敵還需要看人臉色嗎?那些人對於大哥你而言無非不就是一丘之貉而已?遑論那個全真的猴王?我打他徒弟還慣著他了?他要與咱們比試,小爺還怕他不成?」
張玉宸恨鐵不成鋼的看著自己毫無常識與大局觀的弟弟,捂著前額哀嘆一句:「噫!我張玉宸勝人多矣,族弟居然如此不堪!你要不要聽看看自己在說些什麼?那傢伙是誰啊?劉玄章!劉玄章是誰啊?僅憑一人之力,一桿鐵槍,殺穿奇萊山三十六洞魍魎、擒伏九部鬼帥、日不移影的情況下赤手空拳連戰玉山、雪山、阿里山三位山神還穩佔上風的狠人!你要送死,也不至於送的這麼滑稽吧!」
「唉,這……」
「你啊,省點心吧!劉真人體內流淌著全真七賢裡最強道長丘處機的血脈,是百年難得一遇的武學奇才,沒使動靈力的前提下可以徒手拉住一頭犀牛、一拳擊斃兩頭猛虎!憑你那8000點不到的靈力指數想去挑戰他,怕不是要被人一拳打飛到火星去。」
張鑫沉默了,面對實質意義上被中華道教總會認定為"人類肉身頂點"的劉玄章,他是真的一點勝算也沒有。
「以後誰都能惹,就是別給我惹全真教主,懂了嗎?你有那個閒情逸致,倒不如先幫我想想該怎麼把董海川弄進接下來的全國靈脈會議和這場檢討會裡。」
「遵令……欸欸欸欸欸欸?什麼東西?我沒聽錯吧?」本來虛心接受指教的張鑫突然抓到了談話中不對勁的重點,無法控制的驚叫連連。
「懷疑啊?叫你做就做。」
「不……不是啊大哥,那……那……那傢伙不是早就退出正一道了……不對,是早就被趕出道教界了不是嗎?你要他回來參與一年一度的靈脈會議跟直屬月蝕專案的檢討會是哪招?這樣出爾反爾我們會被總會圍剿啊!」
張玉宸沒有立即回應,只是用一記嚴肅到幾乎算得上是凶狠的眼光瞪向他,簡潔有力的封住了他的嘴。
「好你個蠢貨,是忘了那傢伙是【天選之子】了嗎?單憑這一點,就夠了。」
「之前是大哥您自己說他身上的神經脈絡、體氣管道都無法再施展道術了,還被外道邪術給侵蝕!所以才……」
「是沒錯。」張玉宸嚴肅的目光飛向了遙不可及的遠方,變得有些飄渺:「這確實是我說的,我沒說的是;那股外道的靈動波谷值……是御三家全體道術師總合的十倍以上,包含我在內。」
張鑫聽的目瞪口呆,實際上此刻的他已經因為過於震驚而暈厥了,只是因為平常鍛練有素加上肌肉緊繃,人還站著而已。等到他回過神來,一身橙色絳衣的張玉宸已經趨身步入會議廳。
「等一等啊,大哥!」被遠遠甩在身後的他此刻只能全力奔跑,努力追上兄長那悠閒的步伐。
「唉……這群臭道士,是真難搞啊。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把場面搞的那麼難看…」躲在一旁觀場許久的鄭議員一臉嫌棄的數落著:「果真是一群沒教養的傢伙。」
「就忍忍吧,老鄭。他們可是有廣大信眾當樁腳的鐵票倉喔。」一旁的羅議員雙腳交叉、兩眼無神的望著天花板發愣:「搞迷信的嘴臉,全世界都是同一套啦。」
「兩位議員,會議馬上就要開始嘍。」一旁的服務生貼心提醒道。
「嗯,馬上就進去。」
寬敞的會議室內,分別由最裡端的投影螢幕、兩大圈ㄇ字型的會議桌和門口的一些案几擺設組成,四周牆壁皆是由具隔音效果的高級木材砌成,房頂上還懸掛著三盞令人炫目的大型水晶吊燈,以及環繞其四周的多盞小吊燈。
在這高檔的會議室裡,一場有關機密的報告檢討會在一眾來賓全數入座後拉開了帷幕。說起這來賓的排場也算是完全不愧對於場地等級的檔次,左邊兩排一道數來—專案小組的秦戎晉、秦嗣明、王忠滎警員,還有台北市議員鄭一合、羅安康、邱國盛、廖啟貞,立法委員蔡弘揚、黃進江等人全數出席;右邊一字排開—道術界高層的靈魂人物幾乎傾巢而出,天師道的當主張玉宸、張鑫、何靖民、姜祖恩,全真教的教主劉玄章、慕容休、荀先褚、龔淵、夏恩瓚、梁穎超、尉遲翰、鄧君瑋,茅山宗的統帥林濤英、沈秋生、單文才、龍寶強。一句高朋滿座甚至都不足以形容眼前這組陣容的星度。
「來賓差不多都到齊了,好的,那麼本月的【月蝕特偵專案小組】的定期檢討暨報告會議正式開始。」端坐於正中央,負責主持會議兼回答問題的警政署署長藍懿清簡短的進行了開場白:「感謝各位貴賓的蒞臨,我們本次會議的內容將會盡可能的鉅細靡遺,讓各位了解這個月月蝕專案組的行政作為,各位的質詢他們都會盡可能回覆,可以盡量提。」
「那麼事不疑遲,請月蝕專案組的負責人上來進行報告。」
「這次我來報告。」
一聲成熟平穩、高冷動人的聲音自門口傳來,所有與會眾人一齊轉頭望去,只見一位身著深藍色成套西裝、腳踩黑色高跟鞋、一頭亮紫色束髮的女人,大步流星的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一位戴著眼鏡的長捲髮秘書。
看著她那如同油畫裡女神般精緻秀麗的臉孔、冰雕一般毫無表情的冷面、高挑玲瓏的豐滿身材,張鑫未經人事的臉不自覺的泛起一陣紅暈,被撩撥起的春心也在不自覺間開始躍動,什麼時候專案報告會議裡混進來這麼個大美人了,他居然沒發現!
「大…大哥,這女的是誰啊?」
「就叫你沒事多下山走一走了,參加一個會議卻什麼都不知道。她是月蝕專案組北台灣聯合區組長—鍾子妍,執掌大台北地區所有專案小隊的行動,也是【月蝕計劃】的靈魂人物兼主要負責人。」
「喔,簡單來說就是那兩個秦家小鬼的上司嘍?」
「可以這麼說,雖然她和秦文聖仍算是前後輩的合作關係,但畢竟就是這女人代表政府與警察部門的勢力,所以還是讓她掛到組長的頭銜。」
「唼,他奶奶的!這麼好一個女人居然整日被丟去和那兩個落魄小鬼鬼混,太浪費了吧!就該許配給我們三兄弟這種等級的男人,你說是吧大哥!」張鑫先是一頓可惜的哀怨,隨後又打趣的用手肘頂了頂張玉宸。
張玉宸白眼都快翻到後腦勺去了,頓發靈力狠狠彈了下弟弟的額頭:「你這不成材的傢伙,想讓全天下的人都把天師道的心性修行當作笑柄嗎?你那麼有種你自己去把她,為兄是門面,擔當不起!」
被這突如其來的一下重擊給幾乎打翻在地的張鑫完全不敢再多嘴,只得摸摸還在冒煙的前額嘟噥著:「好痛……」
「嗯?子妍啊,怎麼是妳?文聖兄呢?以往都是他來。」
「六叔有些事情要去跟靈脈主神處理,不便前來。」鍾子妍口吻仍舊冰若寒霜,同樣跟口吻一般冰冷的,還有她無意間瞟向張玉宸的那個眼神。
"講的是大漢溪靈脈的事吧……"張鑫在心裡暗自嘀咕,望了眼哥哥,張玉宸那沉穩的雙眸卻不見一絲波瀾。
「好吧,那請妳開始說。」藍懿清署長擺手示意。
「投影機請借用一下,謝謝。」鍾子妍掏出一個隨身碟遞給身後的秘書,很快的,一段影像就被扔上了白色的投影螢幕。
影片是由某位當時於大漢溪現場紀錄的警員所拍攝的,畫質不是太高,但距離近所以看得還算清楚。影像裡,員警與周遭持槍的同仁們正在大聲嚇阻著什麼東西,隨著那一團灰色的影子越來越近,所有人都明顯看清了那東西的真面目——一具早就已經只剩皮包骨、不成人形的"乾屍",瞪著那空洞一樣的眼窩,搖晃著向警員們衝來。
意識到嚇阻已經不起效用的警員直接開槍,怎料子彈直接穿身而過,絲毫沒對那具"乾屍"起到半點作用。緊接而來的,便是乾屍衝進人群中開始撕咬的血腥畫面,警員們的慘叫、吼聲與手中不斷迸發的槍響此起彼落,然而卻始終未能減緩那猶如行屍走肉般的軀殼攻擊的腳步。
最終,在手持攝像機的員警也被撲倒在地後,攝影機落到了一旁,沒了畫面。
會議桌兩側的議員和中間的部會首長一臉驚愕的看著這驚悚的一幕,而道士們則是一臉凝重地盯著這一切。
「這是當時大漢溪下游處殉職警員所拍到的畫面,很明顯的,那個移動中的目標,精神已經被完全侵蝕了。那並非只是普通的陰間鬼怪附體,更不是野外的精怪,而是某個不屬於這個空間的異物。至於真正的肇因,則發生在上游的新北市三峽區。」
「異界邪物嗎……」全真教的慕容休道長自言自語道,他年僅二十七歲,很難讓人和他的身分聯想到一塊。
「正是,因為不明原因,兩個禮拜前,大漢溪發生了那起眾所周知的河神暴走事故。事出突然,專案組當下只想到要阻止河神,事後在整理現場殘局時才額外發現到某些陌生的靈氣殘留,根據詳細的採驗分析後得知,原來那股氣源自於冥界。」
「冥界……就是那個你們三番兩次在月末議程簡章上提到的東吧!那種東西,也不知道有沒有啊……」羅安康議員一手托著下巴,晃了晃手中的資料。
「之前不能證明冥界的存在是因為沒有直接證據,只是根據偶爾發生的不尋常靈異現象做出推斷,認為它理論上可能存在。事到如今,整個專案組都直接經歷過這麼大規模的一起靈動了,冥界的存在,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不過鍾警官,冥界雖然一直存在,也從未見過它釀成過如此重大的災變哪!前幾天的初步報告上面可是說靈動指數突破了萬點大關哦?這已經不是存在不存在的問題了吧?」位列茅山席的沈秋生道長發話了,穿著唐衫、雙手抱胸,他的問題幾乎和他鼻子上圓框眼鏡閃爍的寒光同樣犀利。
「是啊,這茅山的傢伙說的有理!你們警方難道就不覺得可疑嗎?」全真教的梁穎超大喇喇地拍了拍桌子,鼻樑上纏繞著的繃帶訴說著他一貫的硬派風格。
「這正是月蝕專案眼下正在重點調查的部分,請再給我們一點時間,想必結果很快就會出來了。」鍾子妍不卑不亢地回答。
「別在這些已經知道的事實上打轉了,來談談具體的事件經過吧。」隨側於張玉宸左右的天師道法師何靖民總算開口,一張與年齡不符的娃娃臉引的眾人頻頻側目:「我想,只有了解到專案隊與被冥界異物侵蝕的河神具體戰鬥的過程,才能真正讓在座各位道友明白冥界的危險性吧。破萬點的當下,在場的你們究竟看到了什麼……」
「那正一幫的說的對,你們打不過破萬點的河神不意外,讓我們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才是重點!」全真教的淨明派宗師龔淵附和著,他的大嗓門一向讓人難以忍受。
何靖民靈動指數7700,龔淵靈動指數8000,同屬高階靈動能力者的兩位道長自然有絕對的資格過問戰鬥的表現於詳細內容。這本應是再正常不過的一句話。
然而,聽在此刻的鍾子妍耳中,卻是無比刺耳的一句挑畔。
沒有人比曾經經歷過月蝕專案草創階段的她和秦文聖更懂"創業維艱"這四個字的重量,當時不但要聯繫各部會首長、奔波於各單位之間說明專案組的必要性,更是得時不時看這些盛氣凌人的御三家幹部們的臉色。然後,在飽經來自純種道術世家們的蔑視與嘲笑後,他們給月蝕專案的貢獻,終究只有那完全稱不上穩定戰力的二、三流道術師,還只是提供"租借"而已。
御三家的大多數成員們根本不在乎專案組隊員的死活、不明白官民合作的必要性,這些視血脈與派系為第一要件的大門派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將作為實力排面的高級道術師拱手讓出。
也正因如此,月蝕專案組並沒有足夠的戰力保障,至今為止所有的一切成果都是由隊員們的屍山血海堆砌而成的,而鍾子妍本人則是跨著這一堆由同仁們的血肉築成的階梯走過來的。這樣的她對於一如既往吝嗇的御三家道術師們,不要說友什麼好印象了,光是沒有恨意就已經稱得上是奇蹟。
就在鍾子妍緊咬下唇,陷入沉默時,一道青澀的直率嗓音打破了沉默。
「大姐頭不是第一線的主戰人員,和河神交手的是我,由我來說吧!」說話的人是秦戎晉,那張臉上掛滿了對於眼前一眾道術界高層的不屑與憤懣。
所有人的目光立即從鍾子妍身上轉移至這位年輕的道士身上,秦戎晉緩緩起身,不是以茅山宗道術師的身分,而是以北台灣月蝕專案組最高戰鬥力的身分開口。
「當下,我們所接獲的任務與往常無異,就只是一般的靈動。源頭是任務前一天所接獲的抓交替事件……」 在秦戎晉的講述下,眾人的思緒也與之一同飄向了兩周前的那個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