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這樣安靜?莫不是方才淋了雨,身子受涼了?」
「那倒不是,」蘇軾思量片刻,還是決定將所見同二人說出,「你們方才跑過來時,有沒有看到一棵枯樹?」
聞言,古耕道和二狗子互看對方一眼,向蘇軾搖頭。
「方才一心只想著躲雨,哪兒有那種閒情逸致看什麼枯樹?況且蘇兄你早些不是就見著一棵麼?這會兒子又看見啦?」
蘇軾頷首,道:「而且我覺得,那便是我早先看過的那棵。」
「別別別!叔您快別嚇我了,這樣還怎麼趕路啊!」二狗子一見蘇軾神經兮兮地說起此事,連忙揮舞雙手,裝成沒事人一樣繼續吃花生。
「就是,怕是給淋壞腦子了?沒事兒說這些做甚?」
古耕道本是鐵齒之人,可看到蘇軾難得如此,也覺得渾身不自在。眼前的人似乎不信所見,蘇軾不禁懷疑是不是自己真的眼花了,便將滿腹疑問全吞回肚子裡,想著要不等雨小一點,自個兒再往回看看就行。
「三位爺請,這可是剛熱出來的,快趁熱罷!」店小二手腳俐落地在三個人面前擺好碗筷酒杯,把新出的吃食全端上桌。眼前雖只是尋常料理,可畢竟也算趕了整天的路,加之淋雨,一陣飢餓感頓時湧上,蘇軾立刻抄起筷子開始大塊朵頤,配上熱酒,周身的寒氣盡數散去,他還將包袱裡的乾饅頭拿出來,分給了另外兩個人。
「真是痛快,這天氣不來點酒還真過不去!」
「古兄,我認識你這段時日,瞧你是不管什麼天氣都是酒杯不離手呀。」
「少和我賣乖,你敢說其中沒你的份?」
「來!我敬二位一杯!若非此雨來得突然,恐怕咱們還沒那緣份聚在一塊兒吃酒!」
蘇軾先乾為敬,喝完之後又立刻滿上,邊吃邊胡亂扯些東南西北,說起從前和弟弟上京趕考,兩人如何獲得賞識,後又遭小人妒害云云,不知不覺間,已是好幾杯黃湯下肚。
「要我說,這雨暫且還沒有消停的態勢,不如今日就先歇在這兒,待養足精神,趕明兒一早便出發。」酒過三巡,一行人皆喝得有些耳熱,聽古耕道此言,紛紛點頭同意。
「哎唷,實在吃不動了,兩位叔不好意思啊,我得先上去歇歇了。」二狗子畢竟年輕,不勝酒力,拍著略微凸起的肚皮,搖搖晃晃地往二樓走去。
「這小鬼真是……」古耕道忍不住笑了下,又陪蘇軾坐了會兒,便也先離席上樓了。
只剩蘇軾一人對著窗外的景色,和著雨聲,靜靜啜飲,雨天獨有的氣味成了最好的下酒菜。驀地心念一轉,蘇軾放下酒杯,喚來店小二,問道:「你們這兒,可有雨具方便借我一用?」
「好勒,我這就去後邊找給您。」這店小二也乖覺,除了披在身上的簑衣斗笠外,還順道帶來了一根竹杖、一雙草鞋給蘇軾換上。蘇軾從囊中摳出了幾枚銅子,交到店小二手中,他笑著向蘇軾說了聲「謝謝大爺」,便開始收拾桌上的杯盤狼藉。
整理好身上的裝束,蘇軾站在廊下看了會兒雨,伸出手接住外頭的雨水,用掌心輕輕搓揉。雨勢已不似方才那樣猛烈,幾隻麻雀正悠哉地停在樑上梳理羽毛,別有情趣。從客棧的其他廂間裡,不時傳出酒杯的碰撞聲,稀稀疏疏的人語交錯流轉,佐以琵琶琴弦為背景音樂,教人想起了從前的煙雨江南。蘇軾一人立於喧囂其間,頓感熟悉又抽離,他也曾是繁華熱鬧裡的一幅風景,可如今卻像尋常市井小民,為了生活汲汲營營。他覺得自己後半輩子大致如此了,倒不如說,蘇軾很喜歡這樣腳踏實地的生活,雖非大富大貴,卻實在是段安穩歲月,可畢竟是待罪之身,將來如何編排,似乎也由不得己。
深吸口氣,蘇軾接著出了客棧,儘管天雨泥濘難行,好在方才換上草鞋,又手拿竹杖,走起路來也還算輕巧,不時仍有雨水落到臉上,然而蘇軾此刻卻感到渾身暢快,彷彿自己正是那棵老樹,卻能再次抽芽。他甚至覺得若要他一直走下去也無關要緊,於是一路大聲歌唱,試圖和落雨合奏一曲。沿著原路折返,蘇軾才突然發現,原來他們已經行了這麼遠,或許從來便是如此,若非回首相望,不會知曉這一路走得多麼艱辛,歷經多少顛沛流離。
蘇軾險些在上坡時滑跤,好不容易穩住腳步,視線在四周圍轉了一圈,始終沒見著剛剛的枯樹,可他卻又不死心,繼續往林中走去。
「奇了怪了,我分明記得大概就是在這個位置……。」蘇軾遍尋多時卻久久不能得,正欲放棄尋找,回去客棧,便在不遠處看見了一直搜索的目標,他驚喜地趕上前,又見枝頭上綁著稍早撕下的衣襬,絲毫不覺古怪,反倒有些興奮。
正當他走近,忽然有個人影從樹頂一躍而下,蘇軾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跌坐地上。只見一名男子身著素衣,一頭黑髮垂至腰際,臉上掛著銀白色的面具遮住雙眼,露出帶著笑意的紅唇,那人赤腳踏足地上,然而一切塵泥似乎都無法沾染分毫,他越往蘇軾靠近,蘇軾便越是向後退。
「你是誰!別再靠近我了!」
聞言,那人止住步伐,嘴邊笑意未減,抬手準備摘下面具,發出銀鈴般的輕笑。
「你猜呀。」
然而未及張口回應,蘇軾便覺雨聲乍停,周遭的風景也不再是原先的樹林,此刻他置身曠野,前方只有棵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風行草偃,白日青天,何嘗有下過雨的痕跡?在他面前的,也並非方才的奇異男子,分明是一名身穿大紅裙襦,珠翠滿頭的女子。
見到眼前人,蘇軾立刻驚惶起身,身形踉蹌地朝對方走去。女子站姿端莊,對著蘇軾露出一抹明豔的笑。
「這麼多年了,相公可還記得妾身的容顏?」
「妳是……王弗?」蘇軾當然記得,他怎麼忘得了,那衣裳、那聲音、那笑,全和他與王弗大婚那日一模一樣,「記得,自然記得,我怎麼可能會忘?我只怕……只怕妳認不得我了。」蘇軾哽咽說道,他伸手想搭住王弗的肩,卻被對方輕輕閃過。
「是,也不是。」王弗身形一晃,繞到蘇軾身後,成了一名頭頂烏紗帽,模樣耿直嚴肅的官員。
「老師?!」蘇軾驚詫地看著王弗搖身變成提攜自己的歐陽修,還來不及細究其中道理,那人又接連換了好幾副樣貌。逝者有之,生者有之,全是與蘇軾有過交集的面孔,牽掛多時的手足、官場結識的好友,甚至看見了政敵王安石,以及不過狹路相逢的阿苗母女。一下子見了這麼多人,蘇軾不免有些頭昏,可確又在短短一瞬,看盡了他此生的嗔癡愛怨,緣深緣淺。
最後,那男子戴回面具,又成了初見時的樣子,臉上仍舊是輕淺的笑。
「你到底是誰?」儘管明白了來者沒有惡意,可蘇軾還是不曉得對方為什麼要找上他。
男子又笑,隨後開口道:「君有所牽掛,遂幻化成形。」
「為何是我?」
「我本是將死的樹精,虧得大人一念相助,替我澆了些水,才能換我一線生機,特地來向您言謝。」男子挽起袖子,右手腕綁著蘇軾親自繫上的白布條。
「變成那些人的模樣,也是道謝?是想讓我一直記著過往種種麼?」能見到逝去的親人或恩師,蘇軾心中自有感動,可他卻不解,為何連那些陷害自己,巴不得他遭貶謫的人也一起看見了。
「方才也說過,那是大人心裡的牽掛。」男子頓了下,又接著說:「我想告訴大人,愛也好,恨也好,世間情仇自有因果。若非如此,只怕今日也無法和您見上一面。與其執著不前,不如讓它們隨風化去。」
語畢,登時狂風大作,男子抬眸望了眼天空,旋即向後退了兩步。
「看來,時候差不多到啦。」他笑著向蘇軾揮揮手,周圍景色開始劇烈動搖,彷彿下一刻世界便會應聲倒塌。
「等等!我還能再見到你嗎?」蘇軾朝著前方大喊,他還有很多話想問。
「若是我們還有緣,很快就會再見。」男子背過身,捲起的樹葉將他整個人包裹而起,身影逐漸消失在蘇軾的視線裡。
隔年,蘇軾便得了么子蘇遁,蘇遁出生時,右手腕上還有塊淺淺的胎記,見了蘇軾張口就笑,但那都是後話了。
蘇軾在寒風裡睜開雙眼,醒來的時候,因酒醉的緣故,腦袋還隱隱作痛,可心情卻無比清爽。他並不記得適才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做了個印象模糊的夢,夢裡有人同自己說話,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索性不再想。他撐起身子,發現自己坐倒在路邊,而大雨早已停歇,頭頂的樹葉還往下滴著水,眼前是一整片被落日染紅的向晚天,地上的水坑也如明鏡一般,映出了彩霞餘暉。蘇軾拍去身後的塵土,對著夕陽呆了一陣,接著拾起一旁的竹杖,預備走回客棧,免得古耕道和二狗子不見自己乾著急。
邁開腳步前,蘇軾回頭一望,不知怎地,便對著來時路放聲喊道:「再——見——啦!」
痛快地叫完一場,蘇軾朝天空大笑了幾聲,隨後繼續拄著枴杖,走向不遠處的燈火通明,走在回程的路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