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比文獻和論文數量,大學無疑要比協會收藏得多。
在想到辦法和協會交涉之前,我先在自家學校搜羅一番,不過沒有得到關於鞠之晴狀況的有用線索。
正好我要將這次觀察計畫的期中報告交給張教授,便和他約好在系辦休息室。
我先在休息室等了五分鐘,張教授才拿著保溫杯走進來。
簡短寒暄幾句後,張教授一邊翻閱報告,一邊嘶嘶的喝著熱茶,厚重的鏡片不時覆上薄薄的白霧。
我手肘抵膝,雙手交握說道:「鞠同學影響週遭虹線的狀況相當明顯,但具體有什麼因果結果,目前還沒有觀察到。張教授在這點有什麼看法?會不會影響的狀況其實是無害的?」
張教授推了推眼鏡,也放下保溫杯,說:「虹線交互交纏會提高糾紛和事故的機率,這在統計上是肯定的,因此她的狀態不可能不造成影響。只能推斷是她的體質使然。香霍有句俗諺說:『三十出小異,六十出大異』就不曉得她屬於哪種了。你自己看她本人的狀態在影響後有沒有哪裡不自然?像是因果性偏執、情緒極端之類?」
「我認為她本人很穩定。她週遭還比較容易有騷動。」
「協會的跟屁蟲沒有觀察到什麼嗎?」他將報告放到桌上。
沒料到張教授會這麼不客氣的稱呼協會跟監的人,害我笑出來。
「不,他們更像是保鑣。他們和我們不一定會在同個空間內,但會保持在十公尺距離內。」
「這麼說協會採取我的建議了。本來就是,被三個大男人貼身跟著,生活是要怎麼過?」
「對,照您所說,我觀察鞠同學,他們負責週遭。他們看起來沒有視詩能力,似乎是用一種連接智慧型手錶的單眼鏡片監視。」
「八成是中科院的玩意。但再怎麼樣,天然的王牌還是在我們手裡。我很期待這次計劃過後你發表的論文。」
他的眼神像是一隻得意的手拍拍我的肩。我只是淡淡苦笑。
「我目前沒有想到那方面。只希望能避免現象帶來負面影響,我不希望有人受傷。」
張教授挑高一眉看我,伸手又拿來保溫杯。
「我一直覺得藍助教你和時下年輕人一樣,胸無大志。好像只想躺平過一天算一天。以你的參予過的案例和視詩天賦,只要你想,應該可以爬更高位,給這種綁手綁腳的體制一點好看。你宣誓過了嗎?」
所謂宣誓,是解詩人像醫師行醫前的宣誓。
解詩人在正式服務前,必須參加協會舉辦的宣誓儀式,發誓誠實記錄所見所聞。若是被督察部門查實違背誓言,會即刻吊銷執照,並受到《香霍現象與詩特別法》視情況處以拘役、特殊罰金,或有期徒刑等罪。
我雙手拿起裝熱茶的紙杯暖手。
「還沒有,一直沒找到適當時間參加。」
張教授有些驚訝。
「明明是最高視詩等級卻沒有宣誓?那你這樣解詩不就違法嗎?」
我靠到椅背上。
「就如您說的,學校的解詩都是申請教學用的,所以嚴格來說我也沒有正式解詩,一切都是教學目的。」
張教授不以為然的說:「你別跟協會玩這種小聰明,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個副會長特別討厭民間的野雞解詩人。以你的視詩能力,一定能選上『首席達觀者』,到時全境的解詩所對策由你決定,協會對系上的對應方針應該也能柔軟許多。我們肯定能做出更有獨立性的研究內容。」
我沒想到他會這麼說,不禁一時語塞。
「首席達觀者」等同視詩權威,是解詩人中說話最有公信力和可信度的代表,因此往往能左右輿論或某些政策的執行。上一位首席達觀者已經過世了,就我所知,班策爾似乎想參選這個職位。若被他選上,系上的處境八成會被叼到不行,只會更糟。
「說起來您也有兼任研究所的指導教授,之前也提過希望學術研究能更自由獨立,具體來說是什麼?」
張教授露出了一絲得意的淡笑。
「我們的研究計畫並不是我們自己決定,而是經過協會審核,等於是被決定好的。協會可能本來只是想讓我們有些事做,沒想到我們真的發現香霍古詩的線索,現在也派人來學校研究監督。」
「請問是關於虹線的詩嗎?」我問。
張教授板起臉交叉雙臂。
「這種事我怎麼能隨便告訴非關係人。」
我尷尬的笑了笑:「說的也是。」
張教授盯著我,十指互相交疊,手肘抵在膝上,下巴擱到手指上,緩慢而鄭重的說:「但如果是『首席達觀者』,那就另當別論了。」
空氣凝滯在我們之間。我敵不過張教授的視線,率先認輸的嘆口氣。
「放過我吧教授,那種要領導整個解詩學界的任務太重大了,我安排不來。」
「沒有人叫你全部自己做,就像每個首長一樣,『首席達觀者』也有自己的機要團。」
「您是說『九月簾』?」
「沒錯,九月簾有四到六人,人選可以由首席達觀者自己決定。我有自信到時可以做出妥善安排。」
我看著他的眼睛。他是認真的。
恐怕比起脫離協會掌控,這才是他的目的。
張教授不讓我沉浸在猶豫裡,趁勝追擊繼續說:「你想想,如果協會的人選上,之後這些研究成果很可能會被收走,帶回他們自己在中研院的部門。研究結果將無法公之於眾,更不知道會怎麼被利用。」
「但如果它是不好的東西,被協會封存起來不是剛好嗎?難道這個成果可以用在不好的地方?」
「成果是中性的,用的人才是重點。你怎麼知道他們不會秘密胡亂使用那些東西?」
我不禁想起李吉姆畫上大量傷亡的鬼覺,還有鞠之晴素描上的不詳黑線。
這些畫面和以前家庭教會槍擊案的經歷攪成一團,令我頓時頭重腳輕,全身無力。我當然不希望那樣的事件再度重演。
思考了半晌,我最終只能虛弱的討價還價說:「我想調查一些私人和跟這次觀察保護計畫有關的資料。如果張教授能協助我,我就參加首席達觀者的測驗甄選。」
教授露出一副「就等你這麼說」的笑容,說失陪一下,去外面拿了一份表格給我。
居然是協會的入會申請和首席達觀者的初選考核表。
「你把這個填完,我帶你到研究所資料室。」
他把筆遞給了我,坐到對面,心滿意足的又喝起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