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遠鏡裡的島 | 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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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觀測站被弧形玻璃窗環繞,三面皆見海,一面連接著岸。從岸的那一側搭升降梯往上,大廳放著一堆骨董儀器,像展示區,很粗獷的展示方法,沒有塑膠的保護膜框住或套著,只是隨地亂放,彷彿海岸上那堆或零星或重疊的礁岩。

        穿過長廊,真正精密的測量模具全在最裡面的那間觀測室。觀測室不對外開放,但有一塊透明的玻璃隔板,對觀測有興趣的人可以透過隔板一窺室內的模樣。

        我和孟鎮日待在隔板外,隔板旁的螢幕閃跳最新數據,有時候是天氣預報圖,熱帶氣旋溫帶氣旋滯留鋒面的小標示呈帶狀或螺旋狀,有時候是各地洋流在較長時間尺度內的變化;潮汐,海洋環流,土地沉降,氣壓變化,風暴潮預測最低基準線和最高危害水平線。

        觀測站的分析師告訴我不需要天天來,數據啥的,我們都會上傳。捏一捏孟的手臂,袖子裡有堅硬的金屬臂膀。斜睨一眼給他暗示,蒐集工作要繼續。

        黃昏時刻,由岸邊眺望山城,雲一棧的建築是最清楚的。潮濕,年久失修,加上海風侵蝕,外牆一半銀漆剝落,露出泥白的底質,另一半攀滿蕨類植物,頗有末日廢墟影子。也許正是這副模樣,導致雲一棧即將被風暴潮淹沒的風聲甚囂塵上。 

        螢幕彈開才發現空中纜車全客滿,抬頭能見到球狀透明的纜車飛馳而過,載滿返山的人。我只好帶孟走古老荒僻的山道。石階綿延,山道通往雲一棧後山的景觀台。景觀台建在一座荒涼的山丘上。我常去,知道那兒擺兩隻望遠鏡,一隻故障,一隻投錢能遠眺大海。

        灰髮紮成馬尾,爬了一段坡,夕陽照著萎黃的草。以前一天能來回走幾趟,看完海回家吃飯,吃完飯又下山看海。現在身體不行,施力很困難。膝蓋鈍痛,骨頭是一堆漂在泥淖裡浮木,一踩就沉落。和我保持一段距離的孟發現異狀,忽地加快腳步趕到我身後。我背妳上去吧。孟說。

        不用。

        我也能用抱的。

        不回他。

        老人不應該做傷害膝蓋的事。

        我瞪他。六十不算老。

        爬坡的路段終於結束,未料平路時被一道橫在路中央的樹坎絆倒,身體前撲,腳卻留在後面,上半身像要從某個袋子裡摔出來。好在孟即時出手,拉我一把。

        抵達景觀台已不見雲三棧和雲四棧了。山城的黃昏易起霧,雲二棧的輪廓幽幽淡淡,樓房的根部隱沒在霧氣裡,頂端露出一截尖塔和環狀展開的陽台,陽台一層一圈地包圍建築,如同間隔分明的手環套在一隻粗大的手臂上。更高處就全白,白得一點形狀也沒有。

        我終於坐下,彈開螢幕,膝蓋的神經系統發出惱人的警訊,修護通知從四面八方夾擊。我把告警關掉,什麼也不管,讓膝蓋不要命的痛。這個時候,孟會針對我的行為發問。他似乎有一套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的標準。為什麼要讓自己痛?他開口。

        不想回答,乾脆轉移話題,問他知不知道我在這裡等誰?

        不知道。計謀奏效。

        我在等阿薇。我說。

        那個住在雲千棧的阿薇?

        對。

        我以為妳不喜歡她。孟又說。

        我是不喜歡。

        那妳幹嘛讓她來?

        她對我有用處。

        我對妳也有用處。

        閉嘴。我說。孟的感情突襲好恐怖。

***        

        蓬蓬裙洋裝,奔放的魔幻星雲色系頭髮,一隻寶石藍的瞳孔,一隻玫瑰金的瞳孔。阿薇踢踏著響亮的高跟鞋走上景觀台。我眼明手快,找到孟的電源,快速關機;喀拉兩聲,手臂下放,卡到主軀幹上,眼睛鼻子嘴巴往內凹,一張扇網由上而下,罩住。五官被拉開,輾平一點,夾在透明而堅硬的扇葉之間。關機的孟變成一座鐵灰色的電風扇。

         一轉身,已經躲不開阿薇的擁抱,身體被塞進她胸前的兩團軟軟的雪堆,緩過來時又被味道濃郁的香水嗆著。妳最近沒去修護中心嗎?一邊問,一邊往我的手臂抓,資訊滑進去,系統噹噹作響。是折扣碼。阿薇格格笑。報我的名字可以升級喔。

        來不及選拒收。我僵住。

        阿薇以前沒那麼白目。小時候我們常拿實體手機,在空蕩蕩的景觀台幫虛擬人偶打扮,經營小農場或牧場或蓋一座雄偉的城堡。兩片螢幕照著兩張圓圓的小臉,光打在瞳孔裡,好像四叢幽幽鬼火在黑夜裡閃耀。不過她後來與山城雲建設的老闆結婚,就搬上去了。

        這次應該也一樣。她每次下來都是炫耀雲千棧的生活。太空移民的計畫,意識上傳,結束三維世界的限制和靈魂永生。她聽雲建設的老闆和大人物們談未來,再坐纜車到雲一棧找我,談我的未來。妳應該要搬上去。妳知道吧?雲一棧就快被風暴潮淹沒。

        吐一口苦悶的惡氣,觀測數據要在此刻上場。我說不能搬,雲一棧更不能被淹沒。這裡有歷史意義的,而且只要建立一座三尺高的堤防,以雲一棧為中心包覆住,絕對能挺過風暴潮。

        阿薇沒回答。

        接著是感情牌。我們的回憶都在雲一棧,回憶無價。為了這次機會,用虛擬影像做出兩個小女孩待在無人的景觀台玩手機的照片,夕陽撒落,畫面非常美。已經沒有手機了,可以拍歷史紀錄片。

        浪費資源。她下結論。

        不是浪費,是為了保存,就像古蹟。

        把雲一棧用數位的方式做成虛擬空間也一樣。

        不一樣。我的論點是,妳不能說一隻真實的鳥和虛擬的鳥一樣。就算那隻虛擬的鳥能飛,就算虛擬很真實。


        有一陣子雲一棧流行把報廢的家電加工,安裝人工智慧系統和高階晶片,摒棄科技感的外觀,輪廓似人的機器人就此誕生。(當然不能和雲千棧做的人型機器人相比。)

        孟的骨幹來自年代久遠的電風扇。比我最後一台手機更早,外型是電器用品中的骨董。加工後,骨架雖然維持原來的形狀,但無論是機器人型態還是電風扇型態都失去原先簡潔俐落的樣子。伸縮手臂的一小截在直立的軀幹上突起,圓滾的眼球在電扇型的時候壓夾在扇葉之間,扇葉於是鼓鼓的。

        累贅但可愛。

        阿薇建議把「電風扇型」的孟拿掉,否則四不像,很醜。她喊過幾回,我都沒聽她的。乾脆阿薇一出現便把孟關機,電風扇型的孟只是擺設品,不會不小心接受到阿薇的評論,事後一臉真誠地對我興師問罪,維持人形不好嗎?

        不是好不好的問題。是為了紀念寂寞,紀念阿薇剛上雲千棧的那段日子我每天對電風扇說話的情景。孟不會理解的,幸好現在有個能轉移注意力的辦法。我要他往景觀台上那隻故障望遠鏡裡瞧。他調整兩隻眼的距離,對準孔,安靜地凝視。

        看到了嗎?我問。

        一片黑。

        對。一開始是一片黑。繼續看。

        故障的望遠鏡掉漆。外皮鏽蝕掉,鐵鏽嶄露在外,漸層分明,有的部位是鮮明的棗紅,有的是淡淡的橘。他問我要看到什麼時候?

        有沒有閃白光?我問。

        沒有。

        那你現在看到什麼?

        還是一片黑。                

        換我。把孟擠到旁邊,不過我的第一眼同樣是黑。手指沾到鐵鏽,深淺不均像染血,還摸到一粒一粒粗糙的鹽結晶,海的味道很濃,具有覆蓋性。孟問我到底要看什麼?

        深邃崇隆的黑後面閃一道白光,爾後出現一個小房間。

***

        縮坐在景觀台,用虛擬3D模型設計房間是小時候最愛的一款手機遊戲;粉如花瓣的床單,橡木白的書桌和椅子,衣帽間的拐彎處放一面立鏡,梳妝台的首飾架掛滿耳環與項鍊。阿薇走甜美公主風,我喜歡有一點哀冷金屬感和鄉村田園混雜的奇異搭配,比如太空艙銀灰的弧形床鋪上有紫羅蘭碎花棉被。

        不過,故障望遠鏡裡的房間沒有風格,整體蒼灰,沾滿塵埃的燈具,應該是鵝黃但褪色以後有點透明的床單,一張白面金屬腳的小桌和一堆電風扇。

        你剛剛有沒有看到房間?我問孟。

        沒有。

        除了黑之外還有什麼?

        什麼都沒有。

        從望遠鏡的兩孔移開,我認真檢視孟,往他的眼睛深處窺視。他的眼球垂掛在擠成一直條的扇葉下方。扇葉合併後上移,儼然是古早龐克髮型。前網罩打開,收束在後網罩之後,而後網罩成臉譜,眼球下方的電扇機頭伸出一副金屬的唇,無法開闔,只有象形作用。

        沒有搖動或說謊的跡象。他用和平常相同深情的目光回應我。

        所以望遠鏡裡面有什麼?

        有你。我回答,意指那堆電風扇裡有一個孟的原型,未改造成機器人的電風扇原型。

        孟眼球顫動,金屬嘴唇上提,嘎一陣怪響,似在微笑。他以為我在說情話?我還沒說完呢。房間裡面還有一個「我」。一個年輕的「我」。

        垂掛的兩顆眼球往中間移動,龐克扇葉外張,典型的困惑表情。

        望遠鏡內的「我」住在一個小房間裡面。房間裡有一堆電風扇。你是其中一台電風扇。

        真是奇怪的照片。孟說。

        不是照片。「我」會動。

        是影片?

        可能是。可能不是。我覺得不是。也許那支望遠鏡沒故障,而是看得比一般的望遠鏡更遠,遠到攤開整張山城雲建設的地圖依舊沒辦法標示位置。

        那「妳」在小房間裡面做什麼?孟又問。

        「我」躺在床上滑手機。大部分的時間是這樣沒錯,但沒跟孟說的是,不滑手機的時候「我」喜歡幫電風扇打扮;戴帽子,披斜背皮包,基座上放兩雙艷紅的鱷魚皮高跟鞋,在細細長長的出風孔掛印地安風格的羽毛耳環和巨大的捕夢網項鍊。


        陸續有人搬走。風暴潮的倒數計時變成一座巨大的時鐘掛在雲一棧大堂的牆上。電子鐘不只報時,還呈現間隔十秒的短模擬影片。第一秒是雨,粗大如棍的雨,一根一根倒刺撞擊在屋簷和海面。第二秒是浪,由觀測站的玻璃向外拍攝,灰稠的海掀起大片凝固的浪,像一道扭曲歪醜的水泥牆,要砸下。第三秒四秒五秒是海水倒灌,閉眼,不想看。睜眼時只剩一幕悠長卻傾圮荒涼的景。

        阿薇的Avatar 從四面八方丟訊息,比膝蓋的警訊系統還吵。趕快搬家吧!她求我。我不想要妳因為這種蠢得要命的堅持死掉。

        我也問「我」,如果雲一棧真的被風暴潮淹沒,變成大海的一部分,能不能只帶走望遠鏡?假設只帶走望遠鏡,有沒有用?

        「我」坐在一台電風扇的前面,轉速開最大,風把「我」的皮膚吹出小小皺皺的凹紋。沒有用。「我」不帶感情地說。都沒有用。

        「我」的年齡大概三十歲,或許比三十歲更小,但黑眼圈很深,很凹,像兩道歪斜的青紫月形墓穴,靜靜躺在蒼白的臉龐兩側,鼻樑是一道山,隔絕那張臉上死掉的兩個人。

        聽完我的形容,孟問,妳怎麼知道那是「妳」?

        我年輕的時候就長那個樣子。

        妳沒有黑眼圈。孟說。

        那是因為我之前常去修護中心。

 ***       

        「我」和媽媽住在一起。媽媽是個和雲一棧的我年齡相同的婦人。一頭短髮俐落,手上的浮凸的脈是歪歪扭扭的蚯蚓,老去得十分乾脆,皺紋一點不少,眼尾和脖子是歲月施工的重點部位。

        連媽媽也長得一樣。我和孟說。

***

        滑完手機,「我」在夜幕降臨的時候戴頭燈出門看海。避開和媽媽共處一室的侷促。她回到家,屋子就變八千公尺的高山,「我」呼吸困難,頭痛,噁心,必須快速撤退。

        不走被樓房包圍的水泥道,鄰居很煩,聽腳步聲便胡亂揣測,扭頭大喊,是回收阿婆嗎?嚷完自己打臉。太晚了不是她。是誰?第二次總猜余太太的女兒出來散步。「我」正是余太太的女兒。

        離家三百公尺外有一條荒僻的黃土小徑,迎風面幾乎無樹,只有小小矮矮的灌木叢和萎黃的草。臉被夾沙子的風打。平緩的小徑到了盡頭,旋即要下切,綿延的老石階很陡,階面淺,50 流明的頭燈只提供眼前兩步的光明。周遭的黑非常具體,像兩面高牆沿著石階的邊緣而立,明明是空曠之處,但走在石階上更像走在一條漆黑而封閉的喉管內。大概是太久沒有運動,走得很慢,慢讓膝蓋生出疼痛。  

        由於「我」白天不常出門,頭燈的光線又稀薄,山徑所提供的線索實在難以判讀。下山的路徑重複好幾回合後才徹底掌握一寸寸起伏,能自信地說兩條路是一樣的。「我」走的山道和那條我帶著孟走的荒涼小路有著完全一樣的結構。平路有一處樹坎,很突兀,像光滑皮膚上的一顆巨疣。石階破碎且陡,足底不能直放,得橫如蟹走,否則沒站穩就是一陣人滾沙滾石的墜落。

        長得和這裡一模一樣。我宣布。

***

       天極黑,前幾天才把紅白塑膠袋綁在草梗上,現在卻什麼都沒有,疊的平安石在夜色中和其他凌亂的石頭差不多,也可能已經全倒。

        那塊礁岩就在這附近。「我」來回逡巡,直到腳被絆住,鞋子踢進礁岩坑疤的洞穴,摔一跤,膝蓋流血,看不到血,摸著濕濕的,「我」安慰自己那是海水。起身之後才發現頭燈不在頭上,剛好掉進某個礁岩的凹槽內。一部分的光被蓋住,每一次前進都要先假設會跌倒,踏得很穩很穩,腳掌發力縮夾抓住岩石。

        彎腰撿頭燈,「我」也撿起之前藏在岩縫的望遠鏡。

        望遠鏡?孟重複一遍,不會動的金屬嘴巴發出嗡嗡的噪音。電要用完了,我被迫暫停,但他還有問題,用畸形的翁喀怪響問我,剛剛說的那些,那些景象都是從景觀台上故障的望遠鏡裡看到的嗎?

        我說對。

        因為望遠鏡妳才不要離開雲一棧?

        對

        那我拆掉望遠鏡一起搬。孟提議。

        沒有用。

        孟的龐克扇葉做出掙扎似地顫抖,大概在說這沒有邏輯。

 ***       

        去年,或是更早。不記得確切的時間,只知道是辭去工作後的一天,海岸夜遊的習慣尚未建立,彼時是黃昏時由荒徑走到退潮的礁岩上,「我」找到那隻故障的望眼鏡。

        外殼破損,黑漆斑駁,雙筒的望遠鏡一半的鏡片碎裂,對準眼睛的孔內部浸水,整團糊糊霧霧,另一邊雖然沒壞,卻比壞了更讓人匪夷所思。「我」蹲著,左眼透過正常的鏡筒遠眺海,起先是一片黑,好像盯著一口深井,懷疑等一下會有怪獸從黑暗中鑽出。持續一段時間,井卻慢慢亮了。可能不是真的亮,大概只是鏡片的反射作用或某種光學原理讓點點光暈從眼角滲透到視網膜。

        眨一眨眼睛,緊緊閉,慢慢開,緊閉的時刻在臉孔擠出無數道裂縫,鬆開後就看見一座島,由自身所處的岸和山堆疊出的一座更小卻更高聳的島嶼。

        島上有許多擎天高大的建築。除了最接近海岸的那一幢有些殘破斑駁,越往上越能看見科技感十足但怪異的樓,比如巨大手臂外環繞著整圈的陽台,或是如一座滑梯似的摩天大廈,階梯的側面貼著繽紛色條,最上層有一艘太空艙,鍍銀反光,深入雲層,必須仰頭看,後腦貼到背部,尚不能完全收入眼底。

        「我」把望遠鏡放下,此刻無風,海面靜若油膜。再試試,湊到孔中又看見一樣的島,島的岩石和結構乃至岸的弧度都和所處之地相同。姑且把島稱作望遠鏡裡的島吧。那個島的建築高入雲霄,一定是有個叫雲建設的公司,硬要把房子蓋到蠶絲般的雲間。

        回到家,憑印象把島的建築畫下,同時畫下一個老去的我在雲一棧的生活。

***

        巨大的嗡喀翁喀後是一陣螺絲卡住的連環碰撞。放下紙張修理怪吼的電風扇。插頭先拔掉,盤腿坐下,電風扇倒放,能拆的板子都拆一遍。有一個按鈕壓不下去,其餘的看不出異狀,只好先放著。        

        那台修不好的電風扇今天運轉的時間只有五分鐘。屁股還沒坐熱就被迫起身拔插頭。實在太吵。嗡軋嗡軋,拉得老長的一聲七響,可能還有一根螺絲掉了,塑膠接孔鬆動而撞擊的咚咚聲越來越明顯。東西壞掉都有預兆。

        預兆有哪些?

        鄰居說余太太的女兒痟痟(siáu-siáu),都不工作,待在家,成天和余太太吵架。聽余太太罵,妳要躺到什麼時候,躺到死嗎?

        「我」掛滿淚痕僵在原地,五官顫抖,抖得分辨不出眼睛鼻子嘴巴,一張臉越看越像捏陶土捏歪。很扭曲。


四                

        雲一棧釘子戶投下最後一票。票數計算中。雲一棧是歷史古蹟投反對票,雲一棧搬遷計畫去死投反對票, I dont care 雲一棧投支持票,雲二棧好貴好貴買不起投反對票。聽說雲建設要補助投支持票。票數計算中 ……

        我問孟,這種情願書到底有沒有用?

        孟的腦袋一陣嗡嗡嗡;最近的申請都不容易。

        計算投票結果。螢幕閃跳黃光。反對票二十,支持票五,未投票者八十。投票人數未過半,本次申請無效。正要退出螢幕,我愛雲一棧丟了私訊過來,問搬遷如果無可避免,雲建設到底會不會賠償?

        我回不知道。

        問一下啦。我愛雲一棧根本不愛雲一棧。我聽說妳認識雲建設的老闆。

        我不認識雲建設的老闆,但是我認識阿薇。阿薇不願意建立堤防,我只好每日帶著孟到觀測站紀錄數據,沒有堤防,得想其他辦法。什麼辦法都想不到,還是去觀測站待著吧。

         古道的下坡路段迎風,夾沙的海風是一根根飛針,細細長長破碎的針刮到臉上痛得要命。必須讓孟走前面,幫忙擋一擋這漫天風沙。否則沙子刺入眼睛,得花好長一段時間努力眨眼。有一回我的淚腺失常,怎麼樣也擠不出淚水,彷彿整個身體掉進沙漠,對水分的施予特別吝嗇。異物引發強烈的刺痛感在眼裡打轉。孟拿出眼藥水想幫我,我大喊滾。你不懂。他站在一邊不敢動。

        這時「我」在腦子裡說了一件難過的事,成功讓淚水潰堤,把眼眶內的沙子全數洗盡。

***

        很久以前,海岸的一邊是大學校園,磚紅校舍在山腰。因為曾是軍事管制區,海岸向右行,繞過幾塊隆起的礁岩,只有退潮時能過,到另一邊就看見軍事碉堡。灰黑的沙灘佈滿零星礁石,蒼白的岩身上被有機物,藻類和能鑽洞的蟹寄居。海岸離「我」家非常近。

        朋友婚禮前邀一群人到「我」家陽台烤肉。一起長大,所以朋友的朋友幾乎是「我」的朋友。朋友買的香檳和台啤塞爆冰箱,她幫大家倒酒,特別把「我」跩到陽台角落,趕快喝喔,她亂混酒,把杯子塞到「我」手裡。喝醉一點,然後我要把想說的話都說一說。

        說什麼?「我」問她。

        就是那件事。

        「我」負責烤肉,烤到天黑去一半,夕陽的餘暉要沉落海底。她又來煩兩三次,換一堆杯子,「我」笑她無聊。她把肉全夾走,一塊不留下,空腹喝才會醉。臉湊到「我」眼前,眼睫毛膏沾到臥蠶,「我」看見一個一個黑黑小小的點,像記號。

        妳要說了沒?「我」問她。

        她說好,然後像小時候那樣伸手拉「我」到海岸,走一段陡直的下坡,放眼是荒寂的礁岩。堅硬,銳利,砂土覆蓋著,如她的手覆蓋在「我」的手上。她大概還不曉得自己緊緊揣著的手早和岩塊一樣冰冷死寂了。 

        還未走到海岸已經耐不住,身後拖有重物似的,她腳步放慢。嗯,就是,嗯,我說,話說,大小不一的囁嚅傳到耳邊,就等她翻出具體的東西。妳知道我家比較傳統吧。

        沒想到是這種了無新意的。

        說這個幹嘛?

        就算結婚,我們以後也可以常見面。邊說,她邊回頭,居然有點生氣的樣子,抓住「我」的兩隻手,像盪鞦韆來來回回高高低低搖著。

        我們不用見面。「我」回。

        那妳為什麼答應幫我辦派對?她手臂張開抱住「我」。一格階梯的高低差距,她的頭此刻埋在「我」的腹部,熱熱的。

        「我」皺眉頭。是妳連絡我媽。

        因為我找不到妳。

        晚霞完全沉沒,黑從山的那一邊撲來。不必真的走到海邊吧,在荒沙漫天的岩階上結束這回合最好。「我」推開她的肩膀,彎下身子,短髮忽地像兩片黑幕由左右垂落,搔著鼻尖和唇癢癢刺刺。這種癢和刺痛是沒有預兆的。

        「我」盯著她的頭皮問,當初沒分手就搞消失的人是妳。妳到底想怎樣?

        她好像沒聽見,抓得更用力,臉死死貼住我的下腹。口鼻的吸吐隔著衣服氤氳一陣熱氣貼緊皮膚,低聲的呢喃從小腹往上傳,如腹語術。她以為她在做什麼?喉嚨縮緊,彷彿要跳入冬天的深潭,全身狠繃住。爆發原來只是這樣,用力扯她的頭髮,用力推。放開。大吼一聲。真的夠了。阿薇妳不準當作沒這回事又回來找我!

        眼裡的沙子一粒也沒殘留,視線恢復清明。我哭得像想起了自己曾經失去記憶,產生巨大的憐惜。                


        父母過世前,我幫他們買高規格的五臂照護機器人。機器人的長臂削瘦,遠看如一棵枯樹在走,枯樹攙扶父母,無論到何處都保有一條空餘的機械臂以應付緊急情況。現在的緊急狀況是風暴潮。風暴潮要來了。

        阿薇比我更早接收到觀測站發布的警報。在警報巨響的前一刻,我在雲一棧社區的大門前看見她狂奔,從纜車站晃甩一頭捲髮,這回難得不是裙子,是一條復古的燈籠褲。喂,余心瑜。喂。喊得像我欠她幾千萬似的。

        叫上孟,讓他抱我,拔腿往景觀台衝。那兒有一整片蓊茂樹林,好躲。

        我們是否遭遇危險?需要武器嗎?

        沒有。我糊弄他。我只是不想被阿薇找到。

        這下子孟把溫柔和紳士風度完全拋在一邊,金屬手臂把我打橫抱起,舉高,我的腰撞上他直挺的骨架,乾脆從三樓縱身躍下,若不是他的一根一根手指如爪緊緊扣住我,我就要騰空墜落。

        你想殺了我啊?肉和骨頭被夾在孟金屬的雙臂間,我破口大罵。

        阿薇找遍社區,大概是因為身分許可,她立馬到警衛亭拿監控紀錄,看了便往景觀台跑。我只好讓孟往樹林深處藏。

        余心瑜。回音如無形的浪,打在樹梢和粗厚的樹皮上面,填滿整片山區。出來。妳給我出來。

        給孟新的指示,安靜,往那條下山的荒徑移動。盡量躲在樹幹後頭。

        風暴潮是今天晚上。她不死心。我求妳先躲一躲吧。

        風暴潮要來了?孟止步,龐克扇葉收緊,用最低音量說話。

        對。

        妳還想往下走?

        對。我強調。先躲過阿薇再說。

        妳在海邊很危險。

        閉嘴。我低吼。

        孟垂懸的兩顆眼珠子有空洞的憂傷。好吧,我得溫柔一點。孟。我輕聲喚他。你記得望遠鏡的島嗎?

        記得。

        雲一棧如果被淹沒,島上的「我」就會死。「我」透露給我的預言像刀劃過皮膚,血狂湧,視覺和觸覺皆衝擊。畢竟那是年輕的我啊。想要拯救「我」,這種使命感單純而強烈。

        妳不是說那個島上也有我嗎?孟反問。

        對。

        那個島上的我會救「妳」。

        你想做什麼?

        帶妳離開雲一棧。

        向後摸,總開關在直立軀幹靠近網罩的銜接處,是孟的金屬手臂無法觸及的地方。施力,小小的嗶聲響起,金屬手臂垂落,我的身體下墜,屁股著地。

        沿那條只容半隻腳掌的石階往下。沒有智慧登山杖,沒有輔助,沒有孟,我走得極慢,慢得冷汗直冒。阿薇也知道這條路,她矯健的雙腿肯定能很快追上我。

        但還有機會。

        和孟鎮日待在觀測中心的日子並未白費,除了蒐集紀錄,我拖著老態龍鍾的身軀四處查看,常拐進無人的角落或寫著已報廢卻沒上鎖的房間。在觀測站的頂樓有一間荒廢的小室,四面弧形玻璃,中央有個操作平台,大概許久沒用了,上頭跌了一層厚厚的灰,按鍵除了幾個螢光綠的小按鈕,機台的下方有一個很大的拉桿,拉桿內凹,內壁上刻著字,一邊寫緊急專用,一邊寫風暴潮大護欄。

       還有機會吧。我想。

  ***      

        有一點怪怪的耶。「我」常聽到媽媽跟別人解釋那個怪,原本工作好好的,人也好好的,誰知道後來就不好了。怎麼個不好法講不太出來,不好就是不好,不工作啊。整天躺在床上,每天睡覺,不然就行屍走肉。

        現在年輕人都這樣?媽媽問的人一定不是年輕人。但這跟年輕人真的有關係嗎?是喔,對嘛,都想太多才搞這齣。沒有錢就不會這樣,想賺錢都來不及。

        媽媽說的有道理,有道理但做不到。冬天來了,海風比夏日時更有力度,刮在臉頰的痛也異常鮮明,好像被透明的塑膠片刮臉。「我」開始幫電風扇換季,換上毛衣,毛背心,羽絨外套,高跟鞋變成刷毛的靴子。以前阿薇愛給她的芭比娃娃穿靴子,拖著芭比兩支細細的手臂幫她走路,咚咚咚,步伐清脆。

        臉對著電風扇大吼,「我」假扮怪獸。吃芭比的怪獸來了喔喔喔喔喔喔喔。喊太大聲,阿薇一生氣就拿芭比打人,沒打到,芭比的頭髮送給電風扇怪獸,被攪到扇葉的漩渦內,間歇性嗡喀響聲猛然大作。

        阿薇見狀哭了,怕打擾到在客廳喝茶的大人似的,決定只委屈地啜泣。「我」盯著她的眼淚,起身拔掉電風扇插頭,奮力拆掉網罩,把那些金如陽光但硬得像鋼絲的芭比頭髮一根根扯出來。哭屁哭。「我」很兇,覺得雖然身為女生,但要得到另一個女生的青睞也必須展現魄力。哭屁喔。再罵一句。

        余心瑜。媽媽終於忍不住。妳是不是像以前那個誰那樣?

        誰?

       也不是誰啦。她改口。就是那種都待在家裡的人。

        最好是。「我」可以出門,還可以騎車到山下買飯。

        啊妳打算一直這樣是不是?

        妳以為我想?從電風扇堆裡探頭,門縫半開,剛好對上走廊的一面鏡子,「我」看見自己暗冷的瞳孔,像童年在漁港見到的魚屍體的眼睛。

***

        雨下了起來。

        視線逐漸模糊,雨水讓沙地冷冷硬硬的。繞過突起的那一側,觀測站近在咫尺。我警惕地四顧,確認沒人,觀測站裡也沒人,大概都撤離了,不會有人在風暴潮來臨的時候仍待在這裡。

        觀測站大堂裡的那堆骨董儀器安靜地躺著,如被遺棄的骨骸。雨水和黑沙被地毯上的絨毛吸附住。繞一圈才找到通往頂樓的樓梯,是老式的金屬螺旋梯,陡而窄,樓梯前有一道歪斜的牌子寫此處荒廢。果然,梯子連結頂樓,記憶裡的那台機器在房間的中央。按鈕如常,灰塵厚重,可拉桿斷了。握把失蹤,只留下一個突起的細軸,用力的話會折斷吧。

        若是這時候有孟,就可以讓他的伸縮手指往細軸的根部摸索,找出整個開關的閥。使力一扳,開啟風暴潮大護欄,那麼就算鐵灰的細軸被凹折斷也無所謂。

        早知道就說服他一起下山。望著玻璃窗外的海,海面慢慢高漲,雖然幅度不大,但經年累月的觀察經驗告訴我,此刻的浪正受到某種強大的引力,以無法估測的速度變得篤實兇猛,彷彿瘦弱的怪物吸收雨水,膨脹,膨脹,積蓄力量。

        要是孟在的話。我一邊哀傷地想,一邊彎腰,握住開關的細軸,孤立如風暴中的桅杆,一扯就發出喀擦脆響。斷掉。

        要是孟在。我更堅定一個如果的未來。

        還有時間,我們趕快走!我循聲回頭,孟居然來了。頭頂的龐克扇葉被窗外的雨淋得滴水,渾身濕透。事實是,現在可能走不了,雨太大,和放在雲一棧大堂的模擬影片相同,如棍的雨柱高速下墜,粗大且銳利,能刺傷人,彷彿一把一把的雨劍。

        誰啟動電源的?我故作冷漠。

        阿薇拜託我帶妳上去。

        上去?現在根本上不去。我拉孟的手。過來,先來拉這個閥,用力一點。

        孟依言蹲下,金屬臂擠到凹槽內,手指延伸,細長如爪往空隙摸,接著奮力扳,整個身體後仰,用盡畢生力氣似的,幾乎要跌倒。嗶聲驟響,爾後是扭緊的機械閥緩緩鬆開的怪聲,好像被人掐住咽喉要嘗試求救,彆扭又恐怖。

        大護欄沒有升起,沒有看到任何一面隱藏或升縮的擋板,雨更大,浪已經把觀測站的一樓淹沒,海水漫漫,浪身帶有鉤子般,S 形鉤子穿刺到土地內部,往上攀抓,朝更高的土地侵略。

        再試試,再試試。但這回孟可不聽我的。後網罩前移,扇葉張開,眼睛和嘴巴收進扇葉之間,兩條腿彎折,卡入平面的基座內,徒留手臂,成了怪異的半電風扇型態。他接著把我抱起,往後挪,拖住我的臀部,外衝。

        你要幹嘛。我緊張。

        嗡嗡嗡嗡。完全聽不懂。

        外面的雨太大。我想找切換成人型的按鈕,未料孟的扇葉開始旋轉。你想幹嘛?我大吼。

        嗡嗡嗡嗡嗡嗡。一股巨大的旋轉之力打散我的問句。扇葉轉得太快,像螺旋槳,也像無數個重影,什麼都看不清了。

    ***    

        窗外有一片樹蔭,陽光因此割裂而分離地撒落在灰白床單上。餘光四掃,媽不在,有個細跟的鞋影與一截白如雪的小腿落在床頭。「我」想喊人,可喉嚨好乾,腹部無力,如泥巴沉重卻軟的肚子無法凝聚聲音。

        妳醒了?

        那截小腿紋風不動。

        每次都要做到這個地步,真的很累。

        這個地步。「我」垂下眼,看見手臂掛點滴,也看見手腕血管邊緣的割痕如蟲,扭來扭去。疤痕緊皺,但新生皮光滑細嫩,看著和其他處完全不同,撫摩卻分不太出差別。

        妳媽說妳第一次這樣。說妳之前只是怪怪的,不工作,跟她吵架,沒想過傷害自己。我就懶得告訴她這不是第一次了。

        小腿終於落地。「我」卻不願意移開視線,只死盯住歪扭的疤痕。不是垂直血管割的,是平行一條條淡青浮起的筋脈,臨描似地下刀,見血不驚不懼,快意甚足。一開始根本沒想死,死是不知不覺由小小的傷口,由皮膚上的裂縫鑽入, 一點一點在靈魂裡累積堆砌乃至穿梭到動脈靜脈和心臟內部。

        就是覺得,好像只有這個辦法。偏執地相信,真的只有這個辦法了。

        妳去看醫生好不好?

        大手臂上的割痕都在內側。這個角度看不到。「我」 的眼球被推擠,擠到下眼睫毛的邊緣。堅決不往上看。

        妳這個樣子要我當初怎麼跟妳分手,怎麼提?

        「我」的上齒和下齒忽地充滿力氣,彼此咬緊。

        妳在我面前自傷的次數多到,多到我現在不能拿美工刀,剪刀,菜刀。都很怕很怕很怕。余心瑜。我拯救不了妳。妳把我全部都消耗完了,被擠乾,一點不剩。我變成荒地,我的每一寸都是空的,我必須離開妳。

        「我」抬眼看阿薇,看四肢顫抖,泣不成聲,面容扭曲的阿薇。

  ***      

        走不動。明明只是下坡,膝蓋卻跑出一堆自殺告警。以前去修護中心裝的高科技感測組織把骨頭當爛泥嗎?煩不勝煩,尤其一旁的孟對我報以關愛的神情,三步回望一次,垂懸的兩粒眼球一邊晃一邊投射擔心擔心我真擔心。

        算了。我說。過來抱我。

        嗡一聲極高亢,我的身子被卡在兩條機械手臂間。

        窄滑的石階越趨荒涼,海水帶來的鹽分讓迎風面草木不生,巨石和礁岩突兀地遺留在溪溝的凹槽或被大浪掏空的土坑內。風暴潮的影響範圍超乎觀測站給的數據,磅礡致命,如花崗岩柱堅硬的大雨下了一整周。雲一棧變成水底城,公寓坍塌,兩隻望遠鏡皆不知所蹤。

        阿薇沒回到雲千棧。當天稍晚纜車停駛,她孤零零地待在雲一棧。應該發出無數個求救訊息吧,但怎麼會沒有人來接她?她可是山城雲建設的老闆娘。後來雲千棧的人調侃我,笑得猖狂,妳不知道喔?雲千棧每個女人都是山城雲建設的老闆娘。

        風暴潮退去,但海面始終異常高漲,觀測站只剩下屋頂露出海面,若遇大浪,則淹覆得一絲不剩。雲一棧,景觀台和原本通往海邊的荒道逐漸恢復原貌,坍塌崩毀的樓房之下是滿目荒涼,枯樹傾倒,腐爛泡鹽水的樹皮和泥土散發濃重的死魚腥氣。

        暴雨當天,孟用高速運轉的風扇當螺旋槳把我載到雲二棧。待在救濟中心一陣子,心血來潮我領孟偷偷前往雲一棧,想尋找阿薇屍體。走回那條堆滿海底巨石貝殼和潮間生物的荒道,心底湧起一股強烈的,阿薇代替我死了的錯覺。

        蜷縮在孟的臂彎,我望向孟垂懸的眼珠子,盯著後機頭一張長方形的金屬嘴唇。嗡嗡嗡嗡嗡。他用和往常一樣深情的眼神注視我,但不能理解我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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