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利刃架在我的脖子上。幾乎在無聲無息地抵達我的皮膚表面,他左手輕輕地撫著我的下巴,下腹已經貼近我的衣裳。我可以感受到他異樣的興奮,但是卻在他的眼神中看見如同宇宙般清澈的寧靜。
9月17日 凌晨
秋風可能是一劑情感宣洩良方,稍有涼意的夜就足以把我喚醒。我在睡夢之間恍惚醒來。也許是睡前含入太多資訊,喉嚨之中彷彿存在著依稀的罪惡感。這讓我想起了那個曾經被我陷害的高中少女,由於年輕的記憶宛如字跡淺薄的稿紙。有時筆痕只是輕輕修飾之後就變成新的記憶了。
現在回想起來才發現許多記憶似乎是自己憑空捏造的。要讓其他人能輕易接受少女是慣竊的這個結論,的確需要一些複雜的成長背景吧?讓其他女孩們都認為『會偷竊的少女,肯定是家庭本身就有問題吧?』
原本我可沒要這麼說,我只是起了個頭。接著,所有的一切就像是逐漸堆疊的風浪,朝著理想角度徜徉而去。
「睡不著?」正當我搖晃杯中的水時,連從暗處冒出。
「喂,你也出個聲音。」我回應,下意識地用右手拍打胸口。
「我想妳可能需要一點酒。」他從桌上拎起一瓶紅酒。
「好吧……我的確是睡不太著。」
「寫作應該很需要這些東西吧?」
「你是指酒嗎?」
「對啊,或者是煙。」連正用簡易的開瓶器拉出美妙的軟木塞。
「我有我的方式。」總不能在這無人的海邊小屋裸體吧?當我要專注思考的時候,我就得需要一個人好好獨處。看著自己裸露的身體會讓我自己恢復理智。
「所以是一些不好意思的方式嗎?我看妳從晚上就坐立難安。」他的話語帶玄機,這種私人癖好應該是不可能有人能知道的吧,即便是連,應該也不知道我的這種癖好吧。即是如此,難道是我掩飾得不夠好嗎?
「怎麼樣,所以我們要練習對戲嗎?」其實整晚除了記憶資料以外,就是要不停跟連對話。
「妳的確還是少了一點味道。」他說,挑逗地看著我。
「哪一種?」
「羅蘭可是一看就會穿幫了。眼神有沒有愛,可是一眼望穿。」他冷冷地在我耳邊說。
「我很少愛人,真的。要用裝的都快忘了怎麼做。」此言不假,自從三年前開始,我對愛情已經打上了疫苗,打算這輩子不再得到這種病。
「愛人是發生在相對環境下的。也許在某些狀況下我們不需要愛人。」
「那哪些狀況需要?」我問。
「現在很需要。」他的話就像是戲劇隨口一謅的台詞。
「這不好笑喔。」
「之所以需要,妳應該很清楚吧。」軟木塞被安置在木桌上。
「我知道。又是羅蘭這瘋女人嗎?」整個晚上都會聽到這個名詞,光是要我練習牽著連的手,手指、手腕、張力都要經過他挑剔地考驗。
「好吧。倒是有一些方法可以讓我們看起來更像情侶。」我看到他眼底那種充滿胡鬧的眼神。
「所以你才打發『凱』跟『小桃』走啊。」我們一同研究資料到晚上十一點多,凱說這棟民宿是留給我跟連的,於是就跟小桃一起離開了。
「妳有沒有看過一部電影?」連似乎很喜歡看電影,每次都總是詢問大家這句話。
「好吧,是啥?」
「Closer。」他說。
「當然,這是很經典的片子。」我回應。實際上我是看了第二次才把劇情的時間點連接在一起。
「有時候愛情並不建立在我們想像的狀況上。」
「我很清楚那部片喔,連。」我不想他用隨便呼嚨小女孩的口吻對我說教。
「是啊,那妳應該很清楚眼神吧?」
「什麼?」我以為他要說的是別的。
「大多數人滿在意劇中所謂的『真實』。的確,也沒有人想到『欺騙』往往才是維持一段感情的最重要核心,當把話說開的時候,好像某些愛就不存在了。」連細細地解釋。
「所以?」
「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時候是最後女主角認真說了實話,但是她的眼神就在一剎那崩塌。」
「所以你到底想說什麼?」
「愛情是不是有點像靠著『眼神』與『語感』當作介質的奇妙物質?」連的話就像是天外飛來一筆的解釋。
「介質?」
「無論是觸覺、眼神、語感都一樣。我們的愛是真正的愛嗎?還是只是存在於一種環境賀爾蒙下的錯覺。」
「我不懂。」我是真的不懂。
「就像現在我這樣。」他向我靠過來,靠得幾乎快貼到我的臉上。
「你要幹嘛?」我下意識地往他身上捶去。
「觀察一下。」他的鼻尖幾乎貼近我的額頭。
「你到底想幹什麼?」
「妳若是真的想把我推走,一開始就會了。」他說完的當下,我只感到一陣恐懼。
一把利刃架在我的脖子上。
幾乎在無聲無息地抵達我的皮膚表面,
他左手輕輕地撫著我的下巴,
下腹已經貼近我的衣裳。
我可以感受到他異樣的興奮,
但是卻在他的眼神中看見如同宇宙般清澈的寧靜。
「妳現在的靜止,是恐懼的靜止,還是身體在期待的靜止?」他對我丟向一個問題。
「你……」這是他故意這麼做的嗎?
「如果我不是我。如果我是另外一個極其醜陋、肥胖無比的猥瑣之人,妳還會保持靜止嗎?還是妳的恐懼就只剩恐懼了?」他的話一句句擱淺在我的心頭上。
「不……要……」他鬆開了手,放我自由,我頹勢地跪下。他將刀子輕輕地放在桌上。
「想要瞭解一個人,只要看清楚她的恐懼就好。」
「為什麼?」我很想反駁,但是還飽受於剛剛的驚嚇之中。
「對於我們這種人來說,過去都有一段時間活在生死邊緣。能讓我們活命的東西就只是剛剛我提到的那些。」他蹲下來像是安慰孩子般摸著我的頭:「眼神、語感、觸覺、氣氛。」他認真地說。「妳認為像我們這樣的人,難道不能一眼看穿妳嗎?一名深陷於痛苦回憶之中的妳。妳的愛情已經放進墓地了,不是嗎?」
「你到底懂什麼!」我討厭他像是完全看穿我一樣。
「脫下吧。」他轉身站起,並沒有看著我。
「什麼?」我不知所措地看著他此時顯得巨大的背影。
「那是妳的癖好吧?」他冷冷地說,邊走過木桌,將醒酒一陣的紅酒倒出。他沒有往我這裡瞥來,只有我獨自地站在桌邊懸宕。
「想要做好一件事,就必須先解放自己。」他就像是魔鬼,前一秒還像是殺人魔一般拿著小刀抵著我的喉嚨,下一秒已經在品嚐美酒。
我的不知所措並沒有因為他的動作而消失,
反而更加地延伸與不停放大。
腦子像是電流竄過一般,
我心中已經沒有任何線索去判斷他是怎麼知道這一切的。
「不要太驚訝。嘉怡。」也許是想要拉近我的心防,他並不再稱呼我為柴小姐。「還是說……妳習慣別人叫你『Miranda』?」他調皮地問。
霎時,我的嘆氣就像是宣告自己的失敗一樣。
我以為我比想像中的厲害,
我以為我直到最後一刻還可以在他面前有所保留。
但是當Miranda的發音劃過天際的時候,
我才認真地發現自己處於不得不認輸的道路。
關於三年前的真實故事,即便對於連,我還是說了謊話。
實際上我是靠了那個已經躺在墓地的女人,
才站上好不容易可以抵達的舞台。
那個女的中文綽號小米,我們都喊她是Miranda,
她的男友設計了連續殺人事件,
由於無法忍受良心的譴責與內心的煎熬,
完成了一本叫作「準心」的自白小說。
我只是帶了兩手啤酒去她家,讓她好好發洩自我,
接著順手牽羊帶走了她的原稿,將作品賣給最需要買下版權的傢伙,
那個胖得噁心要死的徐胖子。
當然,這種揭發性作品基於某一種理由,是不可能上市的。
因此,我拿了一筆不錯的報告費以及幾個職位上的安排,
原本我以為他們只是要教訓她而已。
沒想到他們在我眼前硬生生地將Miranda逼入死角。
而我只是不小心冷酷地滴了兩滴眼淚,
告別式還是爽朗地參加,帶著哭哭啼啼的臉龐上香。
為何如此冒險犯難,為何要走上這條道路,
那是因為人生總需要一部代表作,
即使那個胖得不能再胖的徐胖子貪得無厭,
我也要忍著頭皮走過這一關。
我很瞭解我的青春很快就會不再,
最多就剩三年吧?
也或許我可能是下個Miranda也說不定。
這一直就是職場遊戲不是嗎?
想往上爬就是得接受世俗的事物洗禮。
徐胖子這種人渣是最需要去死的,
但是為了美好的生活,
我還是得低著頭做好一切打算。
包括服侍他那個小到不能再小的生殖器,
以及將那些爛文章寫好。
一直以來,想把「準心」攤在太陽下,
直到此刻,還有一份電子檔還在我的筆電裡擺著。
每一次,我都快失手按下傳送鍵,
每一次,我都思考自己是否會成為另外一個Miranda。
也許這真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這一次,我不必再螢幕前觀望自己的懦弱,
這一次,將會是我血淋淋地真實故事。
出發以前已經準備好了,
這一次,已經不需要徐胖子了。
這本新書,將會以全新浩大之姿上演,
以後,再也不需要,靠著裸體,
才能打造所謂的美好。
如果我能活著回去的話。
「原來妳這麼小看我啊?」他打斷了我腦中瞬間閃過的種種自我巡禮:「話說我在車上有說過我們有一百步要走。現在大概是第二十七步而已吧。」
「你到底要我做什麼?」當Miranda這個字眼已經從秘密成為不重要的單字之後,我已經不需再隱藏我內心的奇異邪惡。
他沒有回答,只是笑著品著紅酒。
我討厭他那完全掌握的笑容。
於是,我褪下了自己的衣裳、
蕾絲胸罩、紅色內褲、
赤裸地站在他的面前。
姿勢當然是使用最撩人的曲線,
多年在大鏡子前的訓練,
只要是完美地展現某個比例,
很難有男人會捨棄這份大餐。
「Miranda,這是沒用的喔。」
「不要叫我那個名字。」我走上前去,抵達能夠一手擊敗他的距離。
「妳這麼做可不會從我這裡得到些什麼。」他將酒杯放下,下意識地用下半身對我打量。
「我們可不是要成為情侶嗎?」我伸手試著勾起他的慾火。
我試著用舌瓣撐開他那冷酷又悶燒的性慾之門,
然而無論多麼令人陶醉的舌吻功夫,
仍無法撬開他的冷痕枷鎖。
即使瞭解他的肉體仍然背叛了他,
我仍然在他那如同宇宙寧靜的眼神之中,
看見如此醜陋的自己。
我鬆開了不停撫慰他下半身的左手,
黯然地放下踮起的腳尖。
「看到了嗎?」他冷冷地說。我像是受了人生第一次的打擊一樣。恢復理智之後,才發覺這是我下意識的獨斷,面對混沌環境之下的下意識選擇。我自認為這樣總是可以解決問題,我以為這就是所謂的一半真理。
「一場性愛是不可能改變人的。」他再次倒出一瓶紅酒。「妳的眼神還是會一直背叛妳的。」
當他的話語抵達我耳邊時,我感受到自己臉頰上的溫熱,
眼淚的落下就像是身體對自己的無語控訴,
我始終無法釋懷此時此刻的巨大失落感。
「那我該怎麼做?」我突然歇斯底里地吼著。
是因為人生第一次被拒絕的恥辱嗎?我不確定。
我一切照著這個變態的指示進行,
該要做的功課都完美完成了,
難道連要獻身,都被稱為只是可笑而已嗎?
這巨大失落感伴隨著一份努力沒有回報的苦惱成為我口中的火焰。
「你說啊!」我喊。「你說啊!」
「我該怎麼做才能他媽的成功騙過那個瘋子。」
「別擔心。好好喝下這杯酒。」他搖晃著酒杯,遞給我。
我無語地接住。
「對此,我已經幫妳想好對策了。」他說,不像是開玩笑。
「是什麼?」我抬頭看著他。
「別擔心,喝完它,等等好好睡一覺。」他的溫柔突然變得巨大,像是對孩童那樣的仁慈與充滿愛心。
他輕輕地用紙巾滑過我的淚痕。
我不曉得這紅酒裡藏著什麼?
無論是什麼藥也都無所謂了吧?
真是可笑的女人,比起喝下春藥而被侵犯,
在這裡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勇氣與自尊凋謝還來得宜人。
於是我不假思索地喝下。
讓紅潤的液體順過自己的味蕾。
「我有說過我現在作什麼工作嗎?」他拾起我的衣服拿給我。
我木然地看著他。
「很不錯吧。有時紅酒就像一個人。喝下一口,單憑那一次的味蕾綻放是很難捕捉一個人的所有面貌。因此妳需要慢慢品嚐,一次一點,就像是把一個人細細地深深地瞭解乾淨。」他形容得很棒。
「你專門做紅酒?」我將酒杯遞給他。
「也不算。算是一個小小步驟中的推手吧。」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說,當他扶我起來的時候,我下意識地這麼說。
「其實說要對不起的是我。」他的溫柔還是寫在臉上,不曉得這杯紅酒是不是催情作用,我發覺我的內心有一塊陰影在逐漸轉化。
「什麼?」我愣愣地說。
「妳還記得妳為什麼會醒來嗎?」
「這個……」我只印象就只是口乾舌燥地醒來而已,對此,我完全沒有任何印象。
「那妳有印象你什麼時候睡著的嗎?」他微笑地問。
我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所以,別擔心。」他繼續說:「我只是做事比較細膩的人。」他將下一杯紅酒遞給我。「至少,妳現在不需要有任何防備了。」我很懷疑一切都是連設計好的橋段。
所以一開始就不打算用情侶的方式進入羅家嗎?
他只是在玩弄我?
「好好休息。明天將會是妳人生最重要的一天。」
「什麼?」他沒有回答我,只留下滿臉困惑的我。
9月17日 午餐前
我不想大驚小怪。但是我的心臟就像是被連的手揪在手上一樣。他滿臉堆滿冷靜,完全看不出我們即將走向無法回頭的地獄。失敗了,我是真的失敗了。我不能稱職地偽裝成他的女朋友。然而,對於昨晚的任何事情,他一句都沒有提到,反而是不時地跟我聊些不重要的事情。
我順著導航,已經抵達了豐田移民村,
面對如此美好的景色,
我卻沒有任何興高采烈的心情。
我靠著田邊停車,將電子手煞車拉起。
「怎麼了嗎?」他問。
「等等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我們不是要扮演情侶,可是昨天──」講到昨天的時候,我的舌頭就好像打結一樣。
「凡事都會有Plan B的。」他還是保持一臉冷靜,但實際我已經緊張到發瘋。
「那我們要怎麼避免他們的猜測?」
「Miranda,我可以叫妳Miranda吧?」他微笑地看著我。
「這不重要,隨便。」
「不需要擔心猜測啊。」
「那我們該怎麼辦?」這就像是鬼擋牆的對話。
「我早上已經跟羅通過電話了。」
「什麼?」我幾乎是用尖叫的方式。
「所以還是不要遲到比較好。」不要遲到?我滿腦子疑問。
「你跟他說了什麼?」
「我跟他說,有一個重要的採訪需要他協助幫忙。」我聽到的時候心臟已經快停了,對手不是殺人魔嗎?
「什麼?你是認真的?」
「放心。這樣更有趣不是嗎?」我可不覺得哪裡有趣,但是連卻滿臉笑容。
「什麼?你自己也說過他們家族……」
「我想來想去還是決定這樣做比較好。」
「什麼意思?」
「既然是想寫好一本代表作,只靠躲躲藏藏的調查,很難寫得好吧?」
「雖然這麼說是沒錯啦,但你沒有想過我們的性命……」
「我早就說過了。我來這裡的目的就是保護妳。妳只要好好採訪就好。」他看往那微風撫過的田中央。
那一刻我是真的感動。
即使有多麼害怕。
我是第一次輕輕地牽起他的手。
這不是練習,而是認真地牽著。
我說這是因為害怕,
但不想告訴他,這是浮現在我內心片刻的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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