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羅德離開佛倫卡卡的第三個星期,草原上開始吹起凜冽秋風,刮得半人高的長草啪啦啪啦地響。有人說,卡兒汗國的騎兵,又要拿着長刀出來收割人命,又有人說,到了狼群狩獵的季節。
格羅德就算對自己的劍術如何有自信,也不願一人一馬對上一群狼。
聽說草原群狼餓得不得了的時候,連骨頭也吃得下,拉出白色的屎。商隊剛開始進入山地,格羅德看到了遍地的白糞。但狼群很聰明,不會挑比牠們人數多的商隊下手。
奴隸商人奧斯本卡的隊伍,聽說在草原城鎮一帶最大。格羅德觀察了兩天,才決定付錢。五十名僱傭騎手,近百名長矛手,還有三十員經驗豐富的奴隸兵擔任貼身衛隊。奧斯本卡這人對自己的性命,還真的看得很重。
於是,格羅德的小習慣又上來了,他不禁好奇,奧斯本卡.拉曼的性命何價?
這是他決定付錢的原因。
奇怪的是,奧斯本卡的奴隸中,有個黃色眼珠的小孩,瞪着他看,看得雙眼發直。格羅德很確定自己沒有在其他地方見過他。不,他不是在看他,而是他的劍,他的盔甲,彷彿他像是什麼怪物。
算了,格羅德沒有在意,總是周不時就會有一些他不認識的人知道他,又或者,他這個北洋人真的與其他人格格不入。
「看啦!新推出的《低地諸王異聞》!收錄莫爾扎王朝第八十八位騎士王的傳奇風流故事!只要兩個駱駝!」
進入山區以後,雨一直在下。車輪子發出不情願的吱吖,馬匹在雨中喘氣。同坐一輛篷車的旅行商人拿出紙牌和小說來,說要教他們來自伊登的遊戲與文學。格羅德對於這些事毫無興趣,還不如打聽市井傳言來得實用。
而且,兩個駱駝實在太貴。剛出版的小說在伊登聯邦只賣八十銅奴,更不用說是這種給婦人看的情欲小說。騙騙草原城鎮的小戶人家還可以,但格羅德……他可是格羅德。
他看向後方的篷車,那個奴隸還是看着他。同車的小奴隸都很乖地低著頭,唯獨是黃色眼珠的小孩……還是小女孩來着?一直用野獸般的目光瞪他。乾草似的髮又長又骯髒,格羅德看不出來,他向來對小孩子沒轍。
「要喝嗎?」
另一位對文學興趣缺缺的商人,拿出酒袋,塞子打開,遞到格羅德面前;商人顯露好意,肯定是要搞鬼。這句話格羅德聽過無數次,可是撲鼻傳來北洋葡萄紅的香氣,格羅德不禁想看看他瓶子裏賣什麼酒。
「十六年陳的葡萄紅,橡木和榛子香氣,還有一點夏日的杏仁,配上豬肉最好。」商人撫摸山羊鬍鬚,一臉笑意地說,似乎對自己的產品頗有自信。看他的裝束,一件彩繪羊毛馬甲,馬鬃毛作點綴,白麻布的寬鬆長褲,還有絲綢領巾,顯然是位北部沙民。
「一枚駱駝一瓶,是看我們恰好在這兒相遇的緣份。」商人見格羅德沒有作聲,又開始耍新花招。
「這酒,十六年陳?」格羅德低聲說,冷笑著湊近他耳邊:「十二年兌十六年,連北洋人都嗅不出來,可惜你遇上老子。」
沙民商人臉色一變,瞬間往周圍張望兩眼,確認沒有人看見,才在格羅德耳邊道:「六十個銅奴,還有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
「五十個,不叫你免費送我算你賺了。」格羅德用手掂量一下酒袋子,沙民商人臉色像被踩到的老鼠,格羅德笑意更濃:「這份量……」
「很好,先生,你贏了,算我今天倒楣,五十個銅奴……」商人打算認栽,但格羅德沒有那麼容易放過他。
「我要三袋子。」格羅德笑道,掏出一個駱駝來,刻意抬高聲音說:「其中一袋子不用裝好,我請大家喝一杯。」
有了酒,旅行者開始興高采烈地聊天,談及草原上發生的各種事。這也是格羅德的目的——草原上的勢力太多,只有來自五湖四海的人,才能拼湊出完整的情報,卻只售一瓶酒的價格。
「說時遲,那時快,奴隸騎士的銀色手臂,抓着了刺入他身體的劍,然後一拳,僅僅一拳,就將來自東鄧帝國的神秘戰士打成了肉泥!」一旁頭頂沒長髮的傳教士繪形繪聲地說:「啪!沒了!」
格羅德覺得,他可能當說書人會比傳教士有前途,不過,想着想着,他就發覺兩件事好像也是同一件事。禿頭教士是創造者的信徒,他們身穿綠袍,宣揚創造主的偉大,祂是命名世間一切,給出定義、意義和語言的神。
但諸神都是狗屁,格羅德心想,路斯家族在山頂修築了十二神的修道院,甚至連教廷都位於那個地方。北洋人都說十二聖山孕育了最虔誠的人,但他們只是偽君子,情願把女人關起來,也不願面對過錯。
格羅德曾望向十二聖山底部的深淵,是無盡的黑暗,黑暗中那雙眼睛在凝望他。
「卡兒汗國這次被長城擋下來。也許是奇蹟,諸神保佑,從來沒有人相信,納蘭汗國花費十年建造的城牆,能產生作用。」刻意將頭髮染成綠色的年輕詩人,聊起草原南部的戰爭。他是個帥小伙,可能來自伊登西部,或者更北面的地方。他用的奴隸腔字正腔圓,暗示他不是沙民。
格羅德也不是第一年聽到卡兒汗國的騎兵會四處搶掠屠殺,並擄走草原城鎮的婦女。但他們從來沒有到達北部來,三大汗國形成了天然屏障。
「納蘭人也是下了重本,他們向伊登商王借的金幣,聽說要二十頭大象才拉得動,也不知要多少年,才能還清了。」傳教士搖着頭說。
「他們不敢不還,商王的影子無處不在。」賣酒的商人搶着說。聽到這句之後,眾人一靜,他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連忙點頭哈腰幫大家斟酒。
「對了,騎士先生,你有什麼來自北洋的新聞嗎?」年輕詩人問格羅德。
「不好意思,我很久沒有回到過北洋了。」格羅德淡淡地說。
「北洋?連城帝國還能有什麼好事情?凍死人、政變、內戰、餓死更多人。」賣書的伊登商人冷冷地說:「聽說今年還有平民起義,佔領了領主的城市!冬天越長,那裏的人越瘋狂。」
格羅德聽到消息的時候稍稍皺眉,他兩個月前才得知連城帝國陷入內戰,北部的艾爾家族揭竿起義。沒想到這一個月竟是平民起義。
帝國也終於迎來這一天,格羅德不禁沉思,但這醜陋的地方,這背棄了卡珊.光紋的地方,沒有人會可憐。
想到這事,格羅德的頭又開始痛。他早已發現喝酒不管用,只能稍微麻醉一下自己。格羅德掏出巫女給的藥粉,袋中僅餘下一半,說不定總有一天他要回去佛倫卡卡。
不知小鳩怎麼了?
雨一直在下,格羅德有種不祥預感。在這風涼水冷的鬼地方,沒有東西比溫軟的雙乳更令人懷念。說到最大,小鳩還排不上三甲,但雀斑和小麥膚色,以及敏感的乳首、年輕的香氣,叫人回味。
格羅德將藥粉混和著酒喝下,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
夢中他看見了陰影中的黑犬,猶如群狼,又像黑暗大軍。陰影在草原上鋪天蓋地,仿佛那隨風搖曳的草都有了生命。卡珊.光紋金紅的長髮像僅餘的光明,但整片大地只有無邊漆黑,她墮入了黑暗之中,很快遙遠得似星辰。
格羅德在此時驚醒。車隊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