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線蕨不斷地在激濺而下的山泉中顫抖,車子在霧靄繚繞間的蜿蜒山路上蹣跚匍匐,芒草青嫩的臉頰不斷地在窗玻外探首,嶙峋巨岩杵立在半山腰上,遠遠望去煞似即將傾頹崩殞。當車子行過岩石涼黯的陰影下時,她不禁屏息瞠目倒抽了一口氣,大自然的雄偉神奇和鬼斧神工,相對於奔忙在荒徑蔓草間的蟻螻萬物,一種穹蒼浩渺的思緒似洶湧海浪向她的腦際波波襲來。曲折的山路宛如柳暗花明的人生際遇,當初驟失伴侶的傷痛,無日不已,巷陌倚門癡望,孤燈夜幕下的輾轉反側,如今都已成為山腳下相濡以沫漸逝的浪花悄悄褪逝,隱約祇記得年輕歲月時曾經有過的一段折翼悲鳴,忽遠忽近的泣訴,悠悠遙遙地終成耳膜外草叢間無數噪動的啾鳴和唧唧。而今她不勝嬌柔地斜倚在他寬厚的胸脯上,怦怦的心跳,在車子規則行進的律動中,和她心內對世事蒼狗的微嘆裡,一併凝成對海岸美景的句句驚嘆和讚佩。
那年十八歲的她,在眾人欣羨和親友的祝福下,喜孜孜地披上白紗禮服,輕挽初戀的情人,滿臉洋溢幸福地步入結婚的莊嚴殿堂,濱河的家居生活,堤岸上的漫步和嬉遊,以及月色下花叢內深情款款的擁摟,讓他們似枝梢間忙於築巢的鶼鰈,飛掠樹林,翱翔於青空,漫遊在煙波浩渺上,銜啣一枝一草,一泥一毫,填砌補綴成一方避風躲雨溫馨暖煦的巢窠。牆上浮貼著嬰兒躍動宛如鳳爪般的攀抓,一哭一笑,一顰一蹙屢屢牽動著她深藏心內蘊釀良久的溶溶母性。純白的鏤空窗帷,習習涼風晃動著一片片期盼和等待,等待熟稔輕叩門扉的聲響,靜聆日夜不停隆起的肚腹,偶爾在一陣竄遊體內莫名的躁動下,她安撫著與她血肉相連的混沌生命,輕聲細語地喁喁對談,對著那宇宙微塵內無數個偶然機緣匯聚的生命,緩緩地道出對人世的憧憬。昨夜屋瓦上凝成的霜露隨著朝陽的緩緩攀高而消逝無蹤。微寒晨風,陣陣侵扉而來,她起身探首窗外,堤岸邊芒花滿目飄飛,鋼鑄大樓在對岸紛起雲湧,匡當匡當的敲擊,間雜著楝樹下的啾啾鳴鳴,她的心漫遊在似睡似醒慵懶的空茫中。
她大腹便便地沿著新店溪畔走著,山澗泉水凌空而下,坡地黃土染黃地面,她迂迴在濕漉的紅磚道上,經過毛氈灰瓦的破舊屋舍,經過紛雜腥臭的巷弄,她在攤攤菜販和叫囂的肉販中穿梭探首,在左提右掛的日常採買中,她認真地烹燴一道道鮮美的珍饈和佳餚,在燭火的烘映下,她幸福地沉醉在嘖嘖稱奇,饜飽後讚譽有加的紅潤容顏裡。
也是同樣暮色將臨霞光滿天的迫暮時分,她倚欄沉湎在璀璨晚霞織就的炫爛美景中,如此亮麗繽紛的天幕,如此罕見而又短暫,她貪婪地沉醉在一瞬即將沉晦的晚天暮靄裡。晚風輕拂她的長髮,也掀起她單薄的裙角,她在一陣乍覺的冷意中走回屋內,一桌摻雜情愛滿含蜜意的豐盛宴席,一晚雀躍期盼怦跳不已的等待心情,讓她在一次次不安的起身探首窗外間,讓她在時鐘滴答緊張欲窒的揪心折磨下,成了空無一人菜冷飯涼的悲悽盛宴。亟欲回巢的燕雀,殞首在凌空架起的鳥網上,山風呼吼,她的戀人殞落在車水馬龍喧囂的十字街頭,不捨的眸光猶茫然地愣凝著轉瞬變化的紅綠街燈,百思不解地仰倒在斑馬線條條鋪陳的大街上。躍馳的驛馬一路不停地奔騰,爬山涉水載著春天的祝福,夏日的狂喜,但卻筋疲力竭地在暮秋向晚的暮空下嘶嘶悲鳴。
她帶著一雙兒女走在工廠櫛比鱗次的圍牆邊,走在煙塵滿天的都會巷弄中,野犬隔街狂吠,飆逝而過的車輛拋落幾聲咒罵,她在炙陽毒辣的刺戳中,在路人視若無睹的冷漠眼神中,一路蹣跚而過淒冷砭人肌膚的悲傷季節。烏溜的眼眸,懸垂於耳際的纖長髮辮,涕淚和沙塵瀰漫的灰黑臉頰,瘦瘠纖弱的稚子,一對不堪長途爬涉的步履伴她顛顛搖搖地走過街衢和巷弄,走過忙碌的早市和燈火輝煌的都會夜市。她們一再地遷徙,或是面臨鐵軌的違章閣樓,或是巷陌灰暗的木造瓦房,每晚轟隆而過的火車鳴嘯,或是饑鼠疾竄狂奔於雨水滲漏的屋瓦上,她望著被窩內一對睡夢正酣的兒女,望著昏燈下不盡的寂寞長夜,她茫茫恍恍的黝暗旅途,不知將終於何處?也不知漸感疲累的身軀是否還能一路攀爬而過?
她斜倚在他漸趨燥熱的臂膀上,車子氣喘不已地攀爬在百尺海拔的山路上,海天極目處散落點點漁舟,魚汛已至,紛洒的網罟在烈陽下閃耀,港灣空盪盪地守著寂寞,似她那年守著三月的寂寞心事那般。他驟臨悄至,在她歷盡蒼桑的心湖上掀起了狂濤巨浪,她在躑躕和再三斟酌中幾度沉吟,她帶著兒女走向蔓草及膝的墓地,走向沉埋地底奄忽多年的墳冢,在徬徨無主的兩難下,在一條世間歧路的抉擇中,希冀那早夭的夫君寬宥她曾經有過的山盟和海誓,和一度信誓旦旦的比翼和連理。她整飾著青蔥的墓園,燃香膜拜,撫觸著冰冷的碑銘,她羞赧地憶起昔日叮咚懸盪在帷簾上、鬢髮旁的聲聲惦記,亟欲在漫漫長路上偕伴同行的愧疚心念上獲得充分的諒解和允諾。暮春三月,鶯飛草長,林蔭上烏鶖雀躍在枝椏間,一聲聲急促啾鳴似在寬宥並催促她盡早遺忘昔時兩情相悅時匆匆埋樁立下的愛情誓約。山風從斜坡的相思叢林中急灌而下,吹涼了她濕濡的羞紅臉頰,她微帶歉意地匆匆牽挽兒女走下起伏的梯田,綠秧款擺,她的人生也搖曳起變幻多姿的綺麗身影。橫過碎石小路,她在回首向上的遠望中,山林萋萋,蔓草飄搖中卻也埋葬了她一串串甜蜜也又不堪回首的冰冷過往。
一路顛簸,七彎八拐後他們終於抵達寧謐的漁村,撲鼻的魚腥鑽入窗內,她在難忍惡臭的假寐中醒了過來。經過一個早上的山路迂迴,略微暈脹的腦海隨著漁船在港內起伏晃盪而略感暈眩。曲折的人生際遇,那日車禍現場的搶天呼地,那日以後排山倒海迎面而來的困頓,令她一時之間手足無措,無日無夜的號泣,於事無補的沮喪心情,滿牆滿眼蛛網似地攀延,她看見一個破敗的家園,一間淒風苦雨中傾圯的樑桁斷垣,一對兒女暗夜無端哭號,幽居的孤兒寡婦徬徨於荊棘滿途的亡羊歧路上。女兒一串懸垂的晶亮淚珠,兒子一臉惶惑無依的表情,駝鈴般地叮叮鈴鈴忽隱忽現,令她在仆倒顛沛流離之際,毅然能鼓起餘勇,隨著夜霧漸散忽現的明燈一路蹣跚向前。
峰迴路轉的山路,一時的迷途眩惑間,乍回首,那屹立峰頂的蒼岩依然佇立,祇是在山腰間迴轉時,不同的仰角便有不同的人生視野,在瞬即的破泣為笑間,看似隱晦難行的人生棋局卻又豁然開朗。青山依舊,碧水悠悠,迎雨的山麓上,一坏土的悽愴往事曾經遮濛了她亮麗的紅顏,孩子的暗夜哭聲激起她愈挫愈勇的存活意志,如今一彎恬靜港灣安寂地突現眼前,在他寬厚堅實的臂膀羽翼下,淒風苦雨不再,愁雲慘霧不再,她重展歡顏的臉頰如今益加豐腴紅潤。她滿含幸福地張開那澄澈的雙眸,迎風梳理揚散的髮絲,在展翅高飛的心情下搖醒身旁睡意朦朧的他,指著窗外碧藍的海天景色:「你看,你看,一艘艘滿載賦歸的漁船一點一點地在海天交界的地方出現了,是不是要停泊在這山坳盡處美麗純樸的港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