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他總是自己強撐著不敢鬆懈,但其實柳泊舟是個小哭包,他天性溫順,膽子也小,總是被惡夢驚醒,十足不像殺手世家出身的人,他為此深感自卑,即使哭也不敢發出聲音,總是一個人縮在角落,無聲的啜泣,他深怕自己這副窩囊樣會被嫌棄,時刻要求自己要表現得堅強果敢,可總有潰堤的時候。
他願為鉞硫貝的盾與劍,需要時即使見血也無所畏懼。
偏偏就是淚腺太發達,有人在側時還能假裝,獨處時卻承受不住負荷,不小心眼淚就掉下來,總是在黑夜中徘徊。
他不喜歡跟一群人住大通鋪,獨自入睡又極易驚醒,往昔的種種與自身武藝進步遲緩老是讓他患得患失,對於現今所有的平穩不敢置信。
將要十四歲的柳泊舟身形仍比同齡人瘦弱許多,他曾受過的傷害仍未好全,黑夜中看上去脆弱又無助,他走在寂靜的長廊上,用被單將全身裹住,似乎這樣就能稍感安穩。
他慢慢經過鉞硫貝收容的那些少年所住的房間,聽到裡頭安穩的呼嚕聲,有些羨慕的輕嘆一聲,走在靠近月光的長廊那側,繼續前行。
皎潔的銀光斜斜打進一半的廊道,揮劍的那隻手沉浸在黑暗中,他半個身體被月光照著,微冷的風吹過院中植株的葉片間隙,揚起他的被單。
他小心翼翼的走著,不願發出聲響,幽靈似的到處晃,終是來到全皇爺府唯一一處過了子時還點著燈的地方--鉞硫貝的書房。
準確來說,是他的書房兼起居處,他總有做不完的事情待處理,反正這裡本就有個小臥室與書房相連,他索性當成日常使用的住所,除了外出辦事幾乎很少出房。
貴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爺,他的住所自然相當大,柳泊舟又是輕手輕腳的靠近房外,他本人辦政務時五感也不太靈敏,沒發現有「可疑人物」出沒也合情合理,居然直到今天都沒發現柳泊舟的奇怪舉止。
烏木做成的門窗關著,房中的燭光搖曳,光亮又溫暖,柳泊舟不敢驚擾對方,悄悄蹲下,背抵著牆面,縮在柱子旁邊,像是找到安全處的小獸,靜靜的試圖入睡,他總是在奇怪的地方才能安眠。
有時候縮在牆與床的間隙中、有時候躲在桌子下或櫃子裡,偶而屈身縮在後院的假山裡,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地方都睡過,每個地方都是狹窄又充滿封閉感的地方,總之就是要「藏起來」,唯一空曠的睡處卻是走廊,特別是鉞硫貝房外的走廊,這種奇葩習慣,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原因。
他仰望雲霧後方的弦月,身後的燈火在地上打出光暈,朦朦朧朧間瞌睡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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鉞硫貝是個很少被嚇到的人,而今倒是真吃了一驚,他不可置信的低頭,莫名其妙的凝視窩在柱子角落的白色圓形物體…簡直像個大白饅頭似的。
柳泊舟縮成一團,窩在這種地方睡覺,怎麼回事?
他在這裡睡多久了?要不是我突然出來想透個氣,沒準他就這樣睡到早上?
鉞硫貝按按眉心,懷疑是自己過勞造成的幻覺,他明明有房間,這是搞什麼?
那顆大白饅頭睡得不甚安穩,微微顫抖著,開門聲沒讓他醒過來,卻是深深陷在夢魘之中,嘴裡含含糊糊的說著什麼,聽起來有些哽咽。
不必仔細確認,他大概也知道他在哭嚷些什麼,鉞硫貝冷徹如深海的藍眼閃爍微光,想到發生在柳泊舟身上的往事,便覺得他這樣反而「正常」。
微冷的風吹過空寂的長廊,鉞硫貝盯著那顆大白饅頭,想起了某些人。
幾年前,他剛撿回柳泊舟不久,某一天溫葵拉著腳步蹣跚的柳泊舟在院中玩,溫曇情跟鉞硫貝並肩站在廊簷下,靜靜看著他們嬉戲。
溫曇情不知何故,突然輕聲笑了笑,無奈的看向自己,鉞硫貝不解的回望。
『…您跟爹爹也真是的,以為能瞞過我嗎?泊舟身上的傷是怎麼來的,我還看不出來嗎?當我不學無術呀?我可是比您先學醫的呢。』溫曇情歪頭朝鉞硫貝苦笑,那表情簡直可以稱得上縱容,都不知道究竟是誰比較大了。
溫藍潭跟鉞硫貝太珍惜溫曇情,知道柳泊舟身上的傷是被某種凌虐方式造成,便下意識的避過那個話題,雖然明知道她肯定看得出來,但就是帶過不說,簡直有些呆氣,但溫曇情也知道這是他們的體貼,便順著他們的意不點破,可她今天不知是怎麼了,忽然起了想調侃的心思,才出此言。
『…只是覺得沒有必要特別說…』猝不及防的被戳破心思,鉞硫貝有點尷尬,遲疑了幾秒鐘才乾乾的低聲說道。
溫曇情似是覺得這樣的鉞硫貝感覺很新鮮,明鏡般的眼睛倒映出他的身影,蘊含了許多種情感,最終仍是靦腆的掩唇笑笑。
『我就是隨口說說,您還當真了呢…不說那個,他真是個可憐的孩子,幸虧遇上您,要不然他活不到今天的…看來這都是天意,我們可得好好照顧他,您說是吧?皇爺?』溫曇情手背在身後,轉了半個身子,淡紫色的裙擺飄揚,她纖弱的身體猶如柳枝搖曳,光影鍍在她身上,恍似夢中仙。
「我們」,聽起來是多美好的詞。
鉞硫貝微不可查的勾勾嘴角,無聲許諾。
…而今雖然伊人已逝,可誓言未曾褪色,回憶鮮明的像是昨日之事。
何況他終是留在這裡,誓言為了自己活著,明知終將與安穩背道而馳亦不悔,那又豈能對他置之不理?
鉞硫貝從夢境般的過去中抽離,伸出手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柳泊舟的年紀半大不小,以前撿他回來時是因為他受重傷所以用抱的,現在他這年紀還那樣抱不是很怪嗎?而且他只是睡著,需要抱起他嗎?
但叫醒他也很奇怪,這模樣像是好不容易才睡著,該叫嗎?
他也不像葵或雁翎那麼愛撒嬌,說到底他是部下,這樣接觸未免太詭異,何況他對別人的碰觸有一定程度的恐懼…
誰也不知道面無波瀾的鉞硫貝現在簡直風中凌亂,著實遇上了大難題。
他這個突發性的想太多之病,至死都改不了,綁手綁腳的僵在原處。
紙人化成的式神終於完成整理文件的工作,整疊紙在桌上頓,整齊的聲音提醒了鉞硫貝,他終於找到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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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泊舟茫然的眨眨眼,遲鈍的思考自己在哪裡,他明明記得自己是縮在柱子旁邊睡覺,為什麼現在是躺平的狀態,身下還軟呼呼的…
暖暖的被子讓他腦袋糊成一團,下意識的想要再賴一會床,翻了個身仰頭卻看到紙形式神坐在旁邊,頓時讓他驚得跳起。
「醒了?」鉞硫貝淡淡的聲音飄來,柳泊舟幾乎是連滾帶爬的摔下矮榻,抱著棉被目瞪口呆。
仔細一看,這不是皇爺的書房裡嗎?他剛剛就睡在書房窗邊的矮榻上?是他被發現後式神把他移來這裡的?糟糕,這下該怎麼辦…
鉞硫貝仍坐在遠處的桌子後,左右兩邊的文件疊得高高的,平靜無波的眼睛朝他望來,柳泊舟滿頭大汗,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也不敢說出自己的怯懦,皇爺不會要這種膽小鬼當部下的…
「…皇爺恕罪,我我我…我只是…」柳泊舟搜腸翻肚想說明自己的怪異舉動,但他不會撒謊,擠了半天也沒想出什麼合理解釋,只得拼命磕頭。
鉞硫貝本也沒要他交代什麼,他雖說不像鉞霽夜那樣親和,也不太擅長安撫人,但他至少還知道柳泊舟行為怪異的原因,便弄個台階讓他下。
「…要是晚上閒著沒事,就來幫忙整理文件,想歇息看要睡那邊還是回房去,都隨你高興,總之不要再睡那種奇怪地方。」鉞硫貝也算是盡了全力表達體諒之意,乍一聽還以為是要苛扣下屬的休息時間,但柳泊舟自然不會這樣認為,在他耳裡聽來就是不計較他的冒犯,並默許他待在此處,簡直讓他感激涕零,忙不迭點頭。
這兩個有點溝通困難(方向不同)的人相處起來便是這麼回事,怪不得多年後會惹得司馬麟天天調侃,只是此時的君臣兩人尚未知曉。
(往後柳泊舟經常被陷入「假死狀態」的鉞硫貝嚇到,又是別話了。)
迷你小番外.5--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