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來啦,本週就更到這兒,週末不更新哦。
自從堡裡來了個梁公子,關於二堡主的八卦好像突然多了起來。
掃後院的跟整理花圃的聊天,說起大夫人刻意安排「名為遊園會,實為相親會」那天,果然沒有一位姑娘可以跟兩位未婚的堡主瞧對眼,掃後院的見四下無人才敢小聲說,那天他可看見了二堡主不知道為什麼竟一路抱著梁公子跑進容園,那梁公子滿臉發白像是有什麼急病似的⋯⋯
而藥鋪子的打雜伙計跟繡坊的丫頭私下悄悄約會時,跟心上人說了藥鋪掌櫃叮囑他決不能多講亂講的事,但他真的很好奇,二堡主怎麼會避開旁人吩咐要拿「女人家月事調理的藥」?難道說二堡主在堡外有了什麼不為人知的「相好的」?
總之說的人言之鑿鑿,聽的人大部分都說不信,流言傳來傳去,說不停,至於真相如何,誰又敢跑到二堡主面前去向本人求證呢?故事還會繼續「暗潮洶湧」下去的⋯⋯
鶯燕笑語猶在耳,關懷在心語還休。
湯藥暖盅,暖心暖手。
無忌走進蘭院發現幻兒盯著幾張畫像發愣,便悄悄走過去,在她頰邊輕吻了一下。
「啊,幹麼不出聲?嚇我一跳。」
「在想什麼?想得那麼入神?」
幻兒轉過身摟了無忌,窩在他懷裡說:
「我在想啊,是不是該給無痕和無介找對象了?」
無忌也伸手摟著她,打趣說:
「你想給他們倆做媒啊?」
「是啊,你瞧這些姑娘如何?」
幻兒拉著無忌翻看桌案上那幾張畫像。
「這我可瞧不出差別,在我眼裡,她們全比不上你萬分之一。」
「哎呀,誰同你說這個。我是要幫那兩兄弟找媳婦兒。」
「幻兒,你不會是辦婚禮辦上癮了吧?這不才剛辦完大牛和萍兒的婚事嗎?你就休息一下,別累壞了。」
無忌在椅子上坐下,順道把幻兒撈上大腿安頓好。他喜歡這麼抱著她,將她小小的身軀貼在胸口,總能讓他感到安心。
「無忌,你那日說,你此生別無所求,只求能與我相依為伴,走完此生,不管沿途風光多麼美好或多麼險惡,都與我十指緊扣,不離不棄。你知道嗎?你的話,我聽了好感動,我好想無痕無介也像我們一樣,早日找到他們自己的幸福。」
「緣分到了,幸福自然就來了。」
無忌對於弟弟的婚事倒是順其自然。
相較於無忌的無所無謂,幻兒皺起眉頭說:
「你知道嗎?我看無介簡直養馬養到都快養得發癡了,他要是以後對他媳婦兒能像對馬那麼好就好。我那天說他年紀不小了,該考慮終身大事了。他竟然說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看對眼的人?真是歪理,你說,咱們倆不也是先成親後對眼?」
「我們能對眼,那是老天爺給我的禮物,我認了,你認不認?」
想起兩人當年差點生離死別,想起那段錯點姻緣,無忌忍不住雙手一攬,把懷中的人兒摟得更緊些。
「我要不認,還在這裡擔心你兩個弟弟的幸福做啥?」
「有你這樣關心他們的大嫂,是他們倆的福氣。」
「那還用說,我瞧無介那天抱著秦姑娘不放,都看傻眼了,看來他總算開始對姑娘家有點意思了。」
「秦姑娘?誰啊?」
「就是萬花樓那個秦秋雨啊,人長得比馬仙梅還美!」
「我們這不是在說無介嗎?怎麼又提馬仙梅!」無忌的臉色,一下子又冷上幾分。
他知道幻兒心裡的芥蒂,正如他心裡的芥蒂,所以,每一回幻兒那些玩笑似的話語,他都不想輕慢以對。
幻兒自然也不是故意想要舊事重提,只是她總覺得,如果他們夫妻之間始終有個不能說的名字,那麼,他們或許永遠都無法擺脫那道心底的陰影。
「好,不提不提,咱們說過有什麼話想說就說出來,想問就問出來,我不會胡亂懷疑你。倒是你,很多事我不問你就不能夠自己先說嗎?像你那個指腹為婚的事,如果不是玉石來了,我還被蒙在鼓裡呢。」
「這麼多年我都忘了有這事,再說玉石是兄弟,哪有什麼婚約?幻兒,你只要記住,不管什麼事情都不會動搖我對你的愛,你永遠都是傲龍堡的當家主母,是我石無忌的妻子,從今以後,我石無忌也再不會有別的女人。」
「好啦,我相信你,不會胡思亂想的⋯⋯對了,我想到個主意!」
幻兒突然從無忌的腿上跳下來,二話不說就往外跑。
「什麼主意?」無忌連忙在她後頭喊著問。
「相親!」
見幻兒拋下話來,就頭也不回出了房門,無忌瞄一眼那一桌的仕女圖,心裡頭有種感覺,無痕與無介這回大概是逃不掉了。
—‧—
一早醒來玉石就覺得身體不太舒服了。
算算時間,也該是那每個月都得來上一回的事,女兒家的準備不算麻煩,這麼多年來也習慣了,就是這腹部隱隱的悶痛,總讓她覺著難受。有時沒休息好,那排山倒海而來的瞬間痛楚,實在難忍。
可是,出了這個房門,她就沒法再這麼縮著身子,得要挺直腰杆,佯裝出若無其事。勉強打起精神,更了衣,梳洗完畢,她還是得出門去,總不能成天窩在這房裡吧。
玉石才踏出容園外的園林小徑,就聽見一陣喧嘩。
「大嫂啊,你到底要拉我們去哪?」無介的聲音,又懶又煩又躁,十成十的不情願。
「來了你就知道。」幻兒的聲調聽起來倒是十足歡快。
任誰瞧見幻兒那般故作神秘的模樣,大概都不會覺得有什麼好事等著他們。
「大嫂,你可別是要把我們兄弟倆給賣了吧?」無痕跟在幻兒與無介身後,緩步踱著,閒閒開口,他一眼就見著了玉石,嘴角微微上揚,心想救兵自個兒送上門了。
那日不歡而散,此刻四目相交,無痕的笑,彷似有幾分古怪的揶揄,看得玉石胃疼。一連幾天都碰不著面,玉石心裡琢磨著這個人多半還在內心記恨。
「玉石兄弟,快幫幫忙,大嫂打算把我們哥兒倆給賣了呢。」
無介飛撲過來搬救兵。
這又是在鬧騰些什麼呀?
「玉石你來得正好,一起來吧,說不定有意外的收穫呢!」
幻兒正巧連她一起帶上,玉石就這麼莫名的被幻兒拖著往前走。不得已,她只好納悶的回過頭看向無痕,只見他也是滿臉不解,恍若搞不清楚幻兒到底在玩哪一招?
一進那座位於湖心的巨大水亭,玉石就一心只想快點逃走。看那陣仗,幾個年輕姑娘一字排開,羅裙錦緞、輕紗彩絹,各有各的曼妙姿態、綽約風情,敢情幻兒是打算幫他們兄弟倆相親了。
聽著幻兒一一招呼介紹,來得全是名城大戶的千金嬌顏。能夠接到北方首富夫人盛情邀約,眾家姑娘們多少心裡有數,早就帶著期待前來。親眼見識過傲龍堡的富盛榮華,眼前幾位男子又各有各的俊雅飛揚,姑娘們個個臉色嫣紅,手絹下的笑容,掩也掩不住。
無介個性直快,滿臉堆著不耐煩的神情,即便幻兒不住地朝他使眼色,他也依然故我。相形之下,無痕就有些瞧不出喜怒,他顯然也沒料想到幻兒會來上這麼一齣,但畢竟閱歷相較無介多廣,面對姑娘們熱情難掩的目光投視,他也能輕鬆微笑相應,加上他一襲青衫直立,自有一番俊朗風流的模樣,看起來硬是比無介多了好幾分穩重,顯然也更得芳心青睞。
小小亭閣裡,帶電的目光飛來飛去,玉石看在眼裡只覺得自己毫無立足之地,也覺得被迫待在這個情況裡的自己顯得非常可笑。於是,她站起身,擠出微笑說:
「那個⋯⋯你們慢慢聊,我還有事,我先走啦!」她可不要留在這裡跟著湊熱鬧。
玉石還沒來得及轉身,就被無痕擋了下來。
「誒,玉石兄弟,既來之,則安之,不如借此良機也同我們一起挑選個媳婦吧!」這場戲要是少了你,我就沒什熱鬧好瞧了。
無痕沒料到躲開了美人圖之後竟然還有美人宴等著,他心裡對於幻兒翻雲覆雲的功力很是佩服,然而這場鬧劇要是不把玉石給拖下水,那樂趣可是要大打折扣的。他不得不說每次看見玉石那副尷尬侷促又要勉力自持的模樣,都會讓他打從心底覺著趣味。顯然,把玉石擱在男人的世界裡,她是特殊的;但無痕想不到把她擱在女人的世界裡,她同樣特殊。特殊到令人難以忽視。
有了無痕幫腔,幻兒興致更高了,她兩手一合,笑道:
「唉呀,我正有此美意呢!玉石,你若是能順利覓得佳緣,就能在北方安家落戶了。」
幻兒的話,說得興奮又歡喜,玉石只得暗自叫苦,她抬眼一瞪,瞪向那個只知道出一張嘴惹事生非的傢伙,她倒想問問他她可以挑選什麼樣的媳婦⋯⋯
「姑娘們別多禮,也別緊張,咱們就當是遊園會喝茶賞景就行了。」幻兒的聲音,顯得分外熱絡。
儘管幻兒這麼說了,大家當然還是很尷尬,男一邊,女一邊,當然,還有玉石這個女扮男裝的夾雜其間,她覺得身體越來越不舒服了。
幻兒倒是笑得開心,見場子不熱絡,她刻意拉著石家兄弟和玉石,不斷與各家姑娘熱切搭話,又是盛甜湯,又是遞果物,忙得不亦樂乎。不好拂幻兒的意,玉石不得不在邊上陪著笑,她感覺特別尷尬,只覺得自己上了賊船,心裡打著主意要不要乾脆跳湖逃走,省得在這兒與他們瞎湊合。
幻兒手肘推推無介,暗示他要主動一點。不敢違逆兄嫂的無介,面對這一大群姑娘,連手腳都不知道怎麼放了,還同她們聊天?誰知道可以跟她們聊什麼?他只好趕緊向二哥求援。想不到無痕居然順著幻兒的話,在無介耳邊說:
「去吧,別辜負大嫂的一番美意,再說了,這幾位姑娘的確有幾番姿色,溫婉柔媚,要說這『女人味』啊,可不是個個都有呢!」
無痕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剛好能讓無介身邊的玉石聽得一清二楚。
喂喂,你說話就說話,對著我說幹麼?我有沒有女人味,干卿底事!玉石心裡不覺被無痕那若有意指的眼色給挑撥得怒從中來。
看見玉石的反應,無痕顯然很滿意,他主動帶著笑意走上前,斯文有禮的向各家姑娘打招呼,一派風流瀟灑、妙語如珠,輕而易舉的逗得姑娘們個個燦笑如花。可偏偏他的笑容看在玉石眼裡,卻是萬般做假,全無半點真心。
衙門主簿千金張小姐盛讚無痕『玉面諸葛』的美名時,玉石在心裡腹誹:
瞧瞧這二堡主,果然又露出那副虛假的笑容了⋯⋯
無痕淺笑的嘴角微揚望著主簿千金,眉尾倒是不著痕跡的瞄了那滿臉寫著『我正在腹誹』的人兒一眼,說:
「今日一見想必讓月牙姑娘失望了吧,我這模樣,哪能與風流倜儻的諸葛孔明先生相提並論呢?頂多只配得上前三個字。」無痕的話,在場的人聽了,一時間愣住的竟比笑出來的人多上幾倍。
對呀,玉面豬公子,就憑您確實比不上羽扇綸巾談笑破虜的孔明先生!耍嘴皮子工夫倒是了得,玉石似笑非笑的想著。
「石公子您真愛說笑⋯⋯」待無痕自我解嘲說破之後,各家小姐們個個笑開懷,忙著拿手絹團扇掩嘴,眼睛大的順便再多拋幾個媚眼,就盼望自己能笑得比其他人更美。
玉石笑不出來,她坐在一旁,百無聊賴地剝下一片金黃色的橙瓣扔進嘴裡,狠狠嚼著。這個時節的橙收得早了,估計街市上還買不著,不是富貴人家又豈能上桌。只是玉石嚼在嘴裡,益發覺得這酸橙嚐起來雖說汁液尚甜,但甜中更帶著酸,嚼久了還有一絲微苦,的確是珍貴難得,卻稱不上有多好吃。
坐著無聊又沒事做,玉石一片酸橙接著一片酸橙嚼,下腹不覺有些隱隱作痛,不論她怎麼坐,都覺得不舒適,連無介在耳邊閒聊說的話,她聽著都不甚專心。
「呵,我這二哥啊,還真會逗女孩子開心!」
看著無介那一臉佩服神情,又瞄一眼那滿面春風與姑娘們說笑的身影,玉石心裡實在很想回無介一句「傻孩子,你還是別瞎學吧,可不是每個女孩子都開心他這種虛情假意的調笑啊!」但她到底是忍住了。
畢竟這本來就不干她的事,誰想娶媳婦就去娶唄。
手裡的橙子吃完,玉石覺得她給幻兒這位宴會主人的面子也給足了,反正再待下去看人聊天也只是無聊。
「好了,你們慢慢聊,我先走了!」
玉石說完就立馬出了亭去,她的腳步跨得太突然,誰也沒來得及拉住她。
—‧—
「玉石兄弟你等等我啊⋯⋯」
無介的聲音跟在後頭,追了上來。
「你怎麼也跑出來了?」
玉石站在湖岸邊,望著午後微風吹過柳樹梢,如鏡水面映著樹影搖曳如畫。方才走得急,走著走著只覺腹疼益發難忍,走不動了,見此處風景靜好,剛巧憑樹歇上一歇。
「你都跑了,我還不把握機會跟著跑?」無介邊笑邊說。
「你拿什麼藉口?幻兒肯放過你?」玉石聞言發笑,忍不住問道。
「我說我去餵馬啊!我才不像二哥那麼本事,能說得一票姑娘家笑得那麼開心,我啊,還是對馬比較有辦法。走吧,玉石兄弟,咱們看雪影去,我跟你說啊,我第一眼看見雪影就給它迷住了⋯⋯」
還來不及拒絕,無介就勾搭著玉石一路往馬廄方向奔去,玉石也只能苦著臉跟著跑。唉,她真的比較想躲回容園的房裡去,要不,去竹院看看書也好啊,這些石家人簡直個個熱情過頭,她招架不住啊!
只不過,玉石覺著跟無介這小子相處也是挺自在的,他好交朋友,說起話來也沒那麼拘束,談天說地輕鬆多了,不想說話的時候,只要提起跟馬有關的話題,他自個兒就能說上好一會兒。像現在,兩個人坐在草堆上閒聊,又不需費什麼勁,假使她腹部益漸加深的痛楚能緩上一緩就好了。
「玉石兄弟,你說咱大嫂說一齣、來一齣,唱戲似的,讓人怎麼招架啊?」
「哎呀,幻兒還不是操心你們兩個的婚事嗎?」
「我⋯⋯我當然知道她是好意啊,可是⋯⋯可是⋯⋯」
「可?可什麼啊你?哦哦,我明白啦,你肯定有了心上人了!」
「你亂講,我哪有?」
「瞧你吞吞吐吐的,你肯定有!」
「我沒有!」
堅決否認的無介,心湖上飄起一抹自上天落下的倩影,連耳根子都泛紅了。
「哈!你絕對有!」
「沒有沒有!」
「三弟!」
唉,厭煩的人也來了。
「二哥?你遊園會結束啦?怎麼?有你相中的嗎?」
面對這面冠如玉的身影,玉石可就沒無介那般待見了。撇撇嘴,不想搭理。
瞧玉石那皺眉撇嘴的模樣,無痕心底多少有一點不是滋味。明明方才見她與無介有說有笑的,有必要見他一來就給人臉色看嗎?嘴角一彎,眉目一勾,無痕就盯著玉石瞧,意有所指的說:
「我呀,我倒是相中人家了,可惜人家沒相中我!」
咦,這人上輩子大概是痞子吧,你有沒有被相中關我什麼事?你對著我講幹麼?玉石眉頭狂皺,一股怒火冒了上來,忍不住張口回嘴酸了一句:
「哎喲,石堡主那麼謙謙君子,哪有不被相中的道理?我看剛才那些姑娘很高興嘛!」玉石只覺渾身不舒暢,可話一說完又覺得自己根本沒必要接話,鼓著腮幫子有些懊惱。
呵,這會兒倒是肯搭理人了呀。聽著那似乎不打算正眼看人的姑娘酸言酸語,無痕不怒反笑,果然這裡比剛剛那有點煩悶的遊園會來得有趣多了。
「唉,有梁公子這樣的翩翩美少年來鬧場,我看人家早就被你迷住,你一走,魂就跟著走了,哪裡還會看上我呢?」
衣袖一擺,信手拈來,要比嘴上功夫,姑娘您這級別還真是差遠了。
「喂,我說你這人怎麼⋯⋯」
果其不然,玉石完全不經激,跳起來就想罵人。
哼,就說你定性不足吧!有本事繼續啊,本公子樂得找人鬥嘴呢!
等等,那是什麼表情?不會是要認輸吧,玉石,你這麼快棄權這遊戲可不好玩了。
「至於嗎?和我鬥個嘴就氣成這樣?」
「玉石兄弟,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我沒事兒⋯⋯」
不對勁,連無介都看出來了,她這是怎麼回事?無痕眉頭跟著皺起,脫口急著問:
「怎麼啦?哪兒不舒服?」
「沒事!」玉石想也不想就回答,她只希望誰都別來搭理她,只要讓她早點回房去躺躺就好。
腳步一跨,無痕已經到玉石身邊,神情極為凝重。他靠近了就發現玉石手捂著肚子,額上掛著冷汗,看似忍著極大的痛楚,而且八成已忍了好一陣子。
「都疼成這樣了,還說沒事!」
無痕無端心頭一股怒,真沒見過如此逞強的女子,都那麼疼了,她竟然還有力氣同他鬥嘴、跟無介聊天?就不會回房去休息嗎?
二話不說,橫腰一抱,就把姑娘給抱回房去了。
「奇怪,這二哥怎麼把梁捕頭給抱起來了呢?」
望著無痕的背影,傻小子無介始終想不透自家二哥是怎麼了。
喂,二哥,你這是想把梁捕頭抱哪去啊?
—‧—
玉石驚訝得不敢抬頭看,她慌得有些心亂,半點也不懂明明前一刻他們還在後院裡鬥嘴,怎麼下一刻她就被無痕抱著穿過後院,回到容園。
天啊,從馬廄到容園這中間會有多少人看到了?這以後她還有臉見人嗎?一個大男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抱著另一個『男人』穿過後院,讓人看到該會怎麼想啊!
「喂,你快放我下來⋯⋯」玉石連聲音都急了。
好不容易回到玉石房裡,無痕才把玉石放在床側坐著。
「你坐這等著,我去給你請郎中。」
無痕說完就想往外衝,他倒要看看到底什麼病竟會疼成這樣?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絕對不能找郎中!」玉石一把抓著無痕的衣袖,連連搖頭,面對無痕揚眉的凝視,她只能說:「我一會兒就沒事了。」
不能找郎中?一會兒就沒事了?無痕停住腳步,仔細端詳玉石略顯蒼白的臉色,沒有忽略她眼神中滿滿的焦急和懇求。所以,她知道她自個兒怎麼了?難道是怕女兒身曝露?莫非⋯⋯
無痕在床邊軟凳坐下,伸手抓來玉石手腕。
「你幹什麼?」
「把手給我!」
緊緊抓住玉石想縮回的手,無痕扣住她脈門仔細詢了下脈象。
「我曾向冷剛學過點皮毛,既然你不肯找郎中,就由我來替你看!」
第一次看見無痕如此認真的神情,玉石愣了好一會,也忘了掙扎縮手了。
玉石白著一張臉坐在床邊,眉頭緊鎖像是疼得不得了,還勉強露出個笑容說沒事。而無痕坐在一旁抓著玉石的手,診完了左手又診右手。
「玉石兄弟你沒事吧?」
無介擔心著衝進玉石房裡,就看見這麼一幅畫面。方才他越想越不對,一向冷靜過人的二哥居然會急得把玉石兄弟抱回房,難道玉石兄弟患了什麼絕症?之前明明看著好好的啊⋯⋯奇怪?二哥,你什麼時候學會把脈啦?
「你這個病,是不是成年以後,每個月都會發作?」無痕問。
聽著二哥的話,無介想不出這什麼病?每個月都會發作一次,也未免太慘了吧,玉石兄弟真不容易。
「若是勞累過度,受了風寒,便會更加疼痛難忍?」
只見玉石隨著無痕的話變了臉色,像是被無痕說中症狀,微微點了頭。
無介心想:哇,這到底是什麼病啊?該不會是中了什麼奇毒吧!玉石兄弟真可憐,親爹被人害死,自己還被人誣陷為欽犯,每個月還要受這等折磨!老天實在是太不長眼了。
無介心裡頓時對玉石很是同情。
「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我去替你抓些藥來。」
無痕放開玉石的手,替她拉妥衣袖才站起身,準備去抓藥。
眼看著無痕離開,無介也立刻跟了出去。
「二哥!你什麼時候會看病啦?」
「看病?我不會啊!」
「不會?那你剛才還⋯⋯」抓著玉石兄弟的手有模有樣的診脈⋯⋯?
「喔,我那屬於⋯⋯假郎中斷真病。」
「假郎中斷真病?那玉石兄弟到底得了什麼病啊?到底要不要緊啊?」
「呃⋯⋯陰陽之病,不打緊。」
陰陽之病?這是什麼病?聽都沒聽過!
這時無痕叫住一個丫鬟,交代著:
「你過來,先去吩咐後廚給玉石兄弟煮碗雞湯,加點當歸和紅棗細火慢燉,煮好盡快端過來。」
「是,二堡主。」
交代完畢無痕隨後往外走,無介連忙追問:
「哎,二哥,你去哪呀?」
無痕腳步不停,頭也不回,就丟了一句:
「藥鋪。」
無痕的步伐,如風似的,速度快到這一回無介連追都懶得追了。
—‧—
傲龍堡外堡大街上的藥鋪主事掌櫃一眼就瞧見無痕,忙不迭出聲招呼:
「咦?二少爺你怎麼親自來啦?」
平常日理萬機的二堡主,有事總會交代丫鬟小廝,今天竟然親自上門,真是難得。多半是因為冷大夫不在才會讓他急著上藥鋪來。可是看二堡主神色健朗,應當不是他有什麼不適,不知是誰怎麼了。
豈料,聽見掌櫃招呼,無痕卻不急著答覆,他擺了擺手只是在藥架前隨意翻看那些曬乾的藥材。直到櫃檯前的人、好奇的人全都走了,無痕還左張右望了好一會兒才走過來,小聲開口:
「你給我抓一些⋯⋯的藥。」
「啊?」
什麼藥?二少爺你倒是說清楚點啊!
「⋯⋯女⋯⋯女人家滋補調理的藥⋯⋯」
「女人家滋補調理啊⋯⋯這可得對症下藥,不知是何病情呢?」
「⋯⋯」
看二堡主好像很難啟口的樣子,微微張著口不知咕噥些什麼?掌櫃忍不住拉高了嗓:
「啊?」二少爺,你大點聲,老人家耳背啊!
「月事!女人家來月事!你快一點!」
不敢多話的掌櫃趕緊抓藥奉上,直到無痕快步出了藥鋪後他才敢喘氣呼吸。要說他心裡不好奇那藥究竟有何用處,又是要給誰調理的,那決計是謊言。可他看二堡主那神色嚴肅的模樣,他也沒膽多問。
只不過,二少爺,你拿了藥就走,還交代記帳,卻沒說這帳到底要怎麼記才好啊!
—‧—
被下令乖乖待在房裡的玉石,有點不安的躺在被窩裡。這麼多年來,她從來沒有在這樣的時候,大白天的窩在房裡。那種感覺真的不太適應。
一聽見門上傳來輕響,玉石立刻翻身而起。
「躺著別動!」
隨之而來的命令,讓玉石只能靠坐在床上,不敢妄動。
無痕進門來,後頭還跟著一個丫鬟,丫鬟手裡的端著一小盅湯水。
親手接過丫鬟端盤上的湯盅,無痕打發了人出去。
「這是由當歸和紅棗所燉的雞湯,你趁熱喝了吧。」
無痕摸著盅碗溫度適中,才把那碗湯遞給玉石。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玉石呆愣住了好一會兒,如此勞師動眾,是為了她?
「接著啊!難道還要我餵你?」
無痕的口氣,像是拿著不耐煩了,玉石趕緊伸手接過那碗湯。
兩手捧著湯盅,盅裡傳來暖中帶甜的雞湯香氣。手心上的溫度,不燙手卻燙心,玉石覺得有一股暖流在心底來回奔淌,驅趕著長年來躲藏其中的冷寒。
引領那股暖流的,是無痕溫潤的聲音:
「藥我已經給下人了,一天一劑,記得按時服用。我知道這些年你辛苦了,但無論如何,自己的身體可馬虎不得,要學會照顧自己,落下病根,將來可有罪受了。」
玉石懵然覺著有些不真實,現在該不會自己睡著了正做著夢,否則眼前這人怎麼會一再收起那渾不正經、百般戲謔的態度,認真跟她談著女兒家身體調養的話題,眼底沒有逗弄,臉上沒有虛假笑容?
自從初潮來臨的那一日起,玉石早早就學會了忍耐每個月過程中的種種不適,當年父親也不過就是在覺察到那幾日裡她精神些許萎靡,磨練要求沒那麼嚴格同意她早點回房休息罷了;若是剛巧遇上了出任務的時候,那便似考驗般得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然而眼前這人知道了,不只霸道的要她躺上床休息,親自上藥鋪抓藥,還讓人給她做了雞湯,親手端到她面前來。
原來,這就是被人照顧的感覺。
好暖。好感動。
聽他說了一大串道理,像是對女孩家身體調理的重要性很是瞭解,像是體會她十幾年來的疼痛隱忍,玉石忍不住脫口問了句:
「你⋯⋯你知道啦?」
「知道什麼?」無痕反問。
那麼坦直的態度神情,反倒讓玉石不想追問下去,她搖著頭說沒什麼。
不知怎麼的,玉石就是覺得有股安心感,覺得放鬆,她知道這個人都知道、都明白,即使他們什麼都沒說。
「快趁熱喝了吧。」
無痕微笑催促著,看著玉石臉色已緩,不再似之前蒼白,看著她小心翼翼的掀盅,拿起湯勺一口一口慢慢喝下雞湯,這才覺得原本一直糾在心裡的那塊大石也跟著放下,總算可以放心了。
—‧—
盯著玉石喝完雞湯,又交代她不許下床,確認一切穩妥,無痕才安心離開容園,往柳院走去。
柳院主房是一幢挨著湖邊建造的臨水建築,沿著湖畔植了一排楊柳,一路延展到柳院入口的小園林,一進柳院,園子裡擺設各種動物石雕,湊和著園子裡各種生氣盎然,顯得非常熱鬧。
穿過亭廊,進了屋去,靠著湖的那面牆,開了一面好大的窗,窗上不做窗櫺而是推了窗臺出去,可坐可倚,就算是要整個人橫躺著也無妨。
無痕一進門就在那窗邊找著自家三弟。
那個地方是無介最喜歡的午睡地點。夏日午後,暖風襲來,看著窗外藍天,瞧著滿湖荷影間七彩錦鯉不時躍動水面。
遠角的屋簷下築了一巢燕,春日裡初生的雛燕,仲夏時已經能離巢獨飛許久,無介躺在窗臺上半眯著眼,看著兩隻燕子在空中畫圓、盤桓飛行,相互追逐著。
「三弟!」
「二哥,你怎麼來啦?玉石兄弟好點了嗎?」
看見無痕,無介連忙坐起身。
「喝過雞湯看起來好多了,我吩咐下人按時給他煎藥,調理一陣應該就沒問題了。」
「那就好。」無介說著又躺了回去。二哥不像大哥那般嚴厲,他才敢放肆。
「三弟,二哥來是有件事同你說,想你去幫個忙。」
無痕在小桌旁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
「什麼事?」
二哥有事讓他做,無介當然是樂意之至。
「明晚在慕容府有個洗塵宴,是慕容复要給新上任節度使接風的。我跟大哥剛巧要出門去洽談生意,大哥說讓你去赴宴,幫忙送個禮。」
「去慕容府啊⋯⋯」
這個就讓無介提不起勁了,他怎麼都看不慣慕容复那個惺惺作態的傢伙。
「三弟,你可知那慕容复為什麼要擺這場宴席?」
「我哪知道?愛擺闊咩⋯⋯」
無介沒好氣的回答。
「顯弄排場自然是有的,不過他設宴招待朱炳金,目的絕不那麼單純。」
「朱炳金!那不是玉石兄弟的仇⋯⋯」
無介跳了起來,他的驚呼聲在無痕瞪視的眼神下,嘎然而止。
無痕耐著性子對無介解釋:
「朱炳金剛調任寧安軍節度使,節制咱們這兒好幾個州府軍務政務,那慕容复搶著在眾商家之前設宴款待,就是想棋先一著,趕著向主官示好,各家商號主事八成也都會備禮赴宴,借機上下打點,畢竟,官商之間關係良好,百益而無害⋯⋯」
「生意上的事我是不懂,可是那朱炳金若是玉石兄弟說的那奸人,我們還給他送什麼禮?應該一刀砍了他痛快!」無介大聲闊氣,用力捶了窗臺一記。
大街上說書話本聽多了,他就嚮往著江湖快意恩仇的氣慨。
「三弟,都如你這般衝動,咱們傲龍堡可就存不了今天了。好了,聽二哥的,你就把禮送去,要真待不住想早點走也無妨,知道嗎?」
「好啦,我去就是了。」
看著無介滿臉不情願,無痕只能再次叮嚀:
「小心點,別誤了事!」
「知道了啦!」
無介撇著嘴答應,下一瞬他已經又躺回窗臺上去了。
—‧—
夕陽西下,在天邊染紅了一片霞彩,臨近傍晚,無介照例還瞇著眼倚在他的窗臺上不想動。
「三少爺,浩然樓管事來傳話,說要送去慕容府的禮已經備好了,還請三少爺準時去赴宴。」
一名年輕的家僕恭敬站在無介房門口通報。
「知道了。」嘴上雖是答應了,但無介的身子可一動也沒動。
那家僕多半早已熟悉無介的行事作風,話才說完就自個兒推門進屋,一見窗臺邊的無介就搖頭。只是他當下人的,除了勸著又能多說什麼呢?
「三少爺,您是不是該準備準備了?馬廄那小廝也已經幫您備妥雪影了。」
「急什麼?既然都備了雪影,還怕來不及嗎?」
無介掏了掏耳朵,像是聽煩了。幸好風和日暖,睡了好一番午覺,他用力伸了個懶腰,然後自窗臺上一躍而下。此時家僕也已快手快腳的把準備好的衣衫取了過來。
「三少爺,二堡主出門前再三交代的,你就別讓小的難做啦!」
「好好好,怕了你。」無介百無聊賴的一邊任家僕打理更衣,一邊碎念:「這二哥也真是的,為什麼偏偏叫我去慕容府給那貪官送禮?」
「三少爺,都酉時了,您就別再耽擱,否則就算雪影跑再快也要遲到了。」
「我這不就在快了嗎?催催催的,你老媽子上身啦?」
「三少爺⋯⋯」
好不容易,總算一切打理妥當,準備出門。無介閒閒拿了禮和帖來到馬廏,一腳跨上早已上好鞍的雪影,雙腿馬腹一夾,雪影便飛速奔出。
夜幕漸紫,金星未升,那道雪白的影子,像是一顆明亮夜星滑過。
—‧—
就在無介與雪影遠去之後,不久,一輛馬車碌碌而來,越駛越近。
終於,馬車在堡前停下,門口守衛上前查探:
「請問哪位來傲龍堡何事?」
「我是唐河牧場王秀清,請問冷總管在嗎?我爹王海岩讓我給他送信來。」
「王姑娘請稍等,容在下進去通報一下。」
很快的,冷叔就來到了門口。
「冷叔叔!」
馬車上的姑娘下車來,一身簡爽騎裝,看來相當俐落,只是走路似乎顯得有點微跛。
「秀清來啦,路上辛苦了。腳怎麼了?」
「那天不小心摔了馬,腳就給崴了,不打緊。只是我爹嫌我礙事,就打發我送東西過來,順便看看無痕哥哥。冷叔叔我跟你說,這坐馬車雖然比騎馬輕鬆,但是待在馬車上坐了一整天,可悶死人了。」
「是啊,把你這精力十足的丫頭關在車裡,肯定是悶壞了。」
「那可不是!真不好玩!」
「走吧,冷叔先帶你去容園安頓。」
「冷叔叔,無痕哥哥呢?他在嗎?在哪兒呢?」
少女的眼睛,盛滿期待。
「二少爺跟大少爺出門去了,我看要明天才回得來。」
「啊?真不巧,我還想說一進堡裡第一眼就能看到他呢?」
如星的眼眸,一下子黯淡了不少。看著小姑娘那副沮喪得像是玩具被人搶走似的表情,冷叔好笑得只想搖頭。
「你爹讓你送什麼來?」
「噢,對了他讓我送了封信給你,還有一封給無忌大哥,還讓我帶了一大堆牧場的特產來呢!⋯⋯」
一路上,小姑娘不停說著話,冷叔耐著性子聽,頂多偶爾點個頭。現在他心裡只想走快點,容園能快點到,他好早點打發這聒噪的丫頭去休息。
—‧—
初更剛打完,無忌和無痕就帶隊回堡來了。
「無痕,時辰晚了,先去休息吧。」
「好,我去三弟那看看狀況。」
「這時候,他應該也睡下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無妨。」
「好。」
兄弟倆分開,無痕先行繞到柳院一趟,看見弟弟房裡的燈火已熄,就沒讓人去吵他。
「二堡主,三堡主亥時未到就回來了。一回來就把自己關進房裡誰也不理,宵夜也不吃,只說不用伺候,就睡下了。」
「嗯,讓他休息吧,我明早再過來。」
打發了人下去休息,無痕腳步邁著,心裡想著可不要是那慕容家的宴會有什麼麻煩才好。他又想,如果朱炳金順利收了禮那應該就沒什麼大問題,在生意場上就屬貪財和好色這兩類人最好處理。只不過這人既然是玉石的仇人,萬萬不可掉以輕心,奸佞之人得了權,那必然是危險的。
想起玉石,無痕這才發現自己已經站在容園門口。怎麼會走到這兒來了呢?也罷,來都來了,就去她院子裡巡一下,不知她身體好一點了沒有?藥有沒有按時吃了?
走進玉石那院落,燈火尚明,而讓他掛心一天的人,此時居然沒有好好待在床上休息,竟然還衣衫單薄的坐在院子裡!
「夜深露重,這夏日裡雖然不似冬寒,但要是輕忽著了涼可不好!」
「無痕兄⋯⋯」
無痕脫下身上的披風,遞給玉石,讓她披上。
玉石有點微愣,一時沒有伸手去接,直到他眉頭一蹙,貌似要自個兒過來幫她披,才趕緊接過,乖乖披上。
「今日可好一點?藥吃了嗎?」
「吃了,謝謝無痕兄費心。」
玉石放鬆一笑。這一整天裡,三餐都有人端來,還加上一回雞湯,一回湯藥。一天下來,什麼事也沒做,就是吃吃喝喝像個廢人似的。
結果,現在反倒是睡不著了,所以才會想出來院子裡坐坐,瞧瞧月色,數數星星。
才剛坐下呢,無痕人就來了。
「這麼晚了,怎麼還不休息?」
「今日白晝裡睡多了,晚上反倒不覺得睏,就想出來坐坐。這麼晚了,無痕兄也還沒歇息?」
「剛和大哥一起談生意回來,想說順路過來看看。」
玉石聽了點點頭,沒再說話。她抬頭望著夜空,今日月娘將圓未圓,卻照得院落明亮。兩人就這麼靜靜坐著,一起分享那一小段靜宓的時光。
晚風吹拂過來,不似白日風暖倒真是有點微涼。頓時間,讓玉石分外感覺到身上披風輕暖,鼻尖彷似嗅聞到一陣混合夜曇花香和眼前俊朗男子身上的味道。原本不在意、未察覺,一旦明白根源,倒顯得介意起來,不禁讓玉石微微赧紅了臉。
她倏地站起身,脫下身上的披風,交還給無痕,說:
「太晚了,玉石先回房去,無痕兄也早些歇息吧!」
看著玉石背影,無痕靜靜佇立了好一會兒,才如夢初醒的第一次發現,自己居然在堡裡也能享受如此放鬆時刻。
月光依舊明朗,人影已孤,無痕伴著月色閒步回松院,感覺這一日奔波的疲憊,倒是排解了許多。
—‧—
隔天早上,無痕又來到柳院,推開門,看見無介一副剛下床的模樣。
「三弟,你剛起啊?」
「二哥,這麼早來啦?」
「不早,都巳時了,你二哥都晨練回來。看你這樣子,是昨天沒睡好?」
「是啊,昨兒個晚上躺在床上,一晚上都沒睡著,唉!」
兩兄弟在小桌旁坐下,無介問:
「二哥,你不是和大哥出門去了?這麼快就回來啦?」
「事情辦得還算順利,昨天半夜就回來了,想你已經睡下了,就沒來打擾你,怎麼樣?昨晚慕容府的宴席辦得如何?那朱炳金收了咱們的禮沒有?」
無痕幫自己和弟弟各倒了一杯茶,把要緊的事先問清楚。
「你見過哪個大官不要錢?更何況還是咱們送上的禮!」
想起昨晚發生的事,無介就滿肚子火,滿心懊惱。
「收了!那就好,我得趕緊先跟大哥說一聲,省得他掛念。」
無痕說著就急著趕往風雲樓去同無忌商量對策。
無介望著二哥的背影歎了一口氣,也還好二哥沒問,不然,他還不知道要怎麼解釋昨晚的事。
昨晚他一到慕容府,人家已經開席了,搞了半天原來是那慕容复改了宴席的時辰,卻不知無意或有意的忘了通知傲龍堡。
見了朱炳金那貪官,禮是收了,但那官模官樣的說起話來沒什麼重點,官架子倒是不小。當然最可惡的還是那個慕容复,打一進門就酸言酸語的想挖坑讓人跳,更不用說他還放任那群外表人樣的色鬼淫胚,當眾輕薄調戲萬花樓的秦姑娘!
無介不後悔自己衝動拉了秦姑娘就跑,就算因此惹怒那個朱大人他也不管。可是那冰雪般的姑娘,竟然反而自輕自賤的說自己不過是風月場裡逢場作戲的青樓女子,聽得他好心疼。
回想起那一日在萬花樓,那從天而降,恍若謫仙的身影,低顰淺笑、舉手投足萬般美好,卻得忍受像白師爺那渾廝的輕薄欺侮,無介只覺得滿心憤怒無從宣洩。
可是,他留不住姑娘,她還是跟著那慕容复回到他拉她出來的火坑裡。
他不信她甘願在那胭脂地裡生活,如果她快樂,她的眉間為何緊鎖著淡淡的憂愁?
第一次,無介感受到世界的複雜,他本以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黑白總分明,但現實似乎並不全是這麼回事。
認真思考本來就不是無介的強項,昨天晚上翻來覆去想了一整晚,不也沒想出什麼頭緒嗎?抓了抓頭,他決定還是暫時先別為難自個兒的腦袋,想想從昨晚出門到現在,幾乎什麼也沒吃,肚子還真有點餓了,不如去後廚摸摸看還有沒有什麼吃的吧。
無介沿著園林小徑往後院走,正好看見玉石迎面而來。
「玉石兄弟,你去哪兒呢?」
「沒有,就四處走走,散散步,活動一下筋骨。昨天在屋子裡窩了一天,身體都不大習慣了。」
「看你那日疼成那樣,我想你還是別太逞強,休息好比較重要。」
面對無介的關心,玉石露出感激一笑,幸好無介單純,似乎沒讓他發現什麼異狀,心裡也安心不少。
「對了,玉石兄弟,你吃過早飯了嗎?」
「吃過了。你呢?你臉色看起來不太好,沒什麼事吧?」
「沒事,就是昨晚沒睡好,早上晏起又誤了飯點,等會兒去後廚蹭蹭,看還有沒有什麼吃的。想說如果你也沒吃,就一起過去,讓廚娘升火給咱們煮碗湯餅也好。」
無介的話在玉石聽來頗像是在找幫手,八成是家裡的規矩嚴,沒什麼重要的事誤了飯點就不好讓下面的人為了一碗飯奔波。於是故作不經意的說:
「不如我陪你一起過去吧,反正我也想走走。」
兩個人,兩張嘴,感覺就名正言順多了。
無介自然是二話不說的,立馬點頭答應。
來到後廚,廚娘、廚師們已經各司其職開始準備午膳,聽到無介的請求,倒也不找麻煩的很快煮來兩碗清麵。只見無介稀哩呼嚕的就扒完一碗,看得玉石笑著再把自己那碗也推給他,反正她本來就不餓,樂得有人代勞。
無介連吞兩碗麵,總算是把肚子裡的饞蟲餵飽,心情也好多了。
「說吧,到底為了什麼事心煩?你看起來不像是會為了小事餓肚子的人,心裡有事說出來,旁人也可以幫你分擔分擔。」
回到容園的路上,玉石主動開口問。
像無介這般直性子的人最藏不住心事,他們不愛煩惱,也討厭麻煩,一旦遇上了想不透的事,能說出來反而好。
「也不是什麼大事啦,只是有一件事我想不太明白,昨兒個二哥讓我去慕容府送禮,結果,那個慕容复還請了秦姑娘來獻藝。」
「秦姑娘?哦,就是萬花樓那位琴藝過人的秦姑娘,是嗎?」
「對啊對啊,她的歌聲真是好聽,輕輕柔柔的,就好像⋯⋯」
無介就好像了半天,就是沒個下文,玉石只好接著問:
「那麼,請秦姑娘過去表演又怎麼了?」
「不是,玉石兄弟,你說怎麼有人像那個慕容复那般無恥?他為了自己的利益,竟然可以把自己喜歡、在意的女人給推入火坑裡!實在教人難以置信!」
看著無介那般義憤填膺的模樣,玉石大概可以想像那是什麼場面。
「這世間什麼樣的人都有,什麼生活都有人過,只要不作奸犯科,旁人也管他不著。你說的慕容复,我那日在萬花樓也是見識過。」隨手就是五百兩、一千兩,花錢不手軟,一派富豪商人本色。
「我就覺著像秦姑娘那麼好的姑娘,不該待在那種地方受人欺負!」無介說得義憤填膺,氣不可遏。
「也許她也有她的苦衷,畢竟世事很難總如人意的。」
玉石搖搖頭,輕嘆一口氣。雖然可惜了秦秋雨的才貌,她委身在那樣的風月場,背後多半有一段辛酸的故事吧。
「你知道嗎?在場的不是官就是商,一個個穿得人模人樣,可是眼看著秦姑娘遭人調戲,卻沒半個人挺身而出!我是不曉得那個朱大人官有多大啦,他八成也是個貪婪的衣冠禽獸,那個什麼白師爺,簡直就是個色胚,逮著機會拉著秦姑娘的手,竟然怎麼也不肯放⋯⋯」
「朱大人?」
「就是剛調任咱們這兒節度使的朱炳金啊!」
「什麼?朱炳金!」
玉石聞言大驚!她怎麼也沒想到會從無介口中聽見這個名字。
「無介,你是說你昨天去慕容家赴洗塵宴,主客就是朱炳金?」
發現自己說漏嘴的無介,急著想辦法卻想不出辦法。朱炳金是害死世叔的仇人,玉石不可能放過他的。
「玉石兄弟,你聽我說,我只是去送禮,其實也不確定他是不是就是害死你爹的那個狗官⋯⋯」
無介的話,玉石半句也不信,以他們傲龍堡的作派,只要有所往來者必定正氣樓、浩然樓都會詳細調查,是那個二堡主當日親口說的。更何況朱炳金在江南要糧有功,升官調任也有大有可能,難怪那時去杭州逮不著他,原來是到北方來了⋯⋯
心思輾轉了幾圈,玉石想明白了,合該是他們石家早就知道朱炳金要來北方的事,還派無介去送禮,想表態拉攏這貪官!莫怪乎一提到她要報仇的事,總是百般推託,要她稍安勿躁,說到底,他們就是怕她去報仇會誤了他們生意,所以才故意瞞著她,那石無痕還一再藉故讓她待在房裡別出來⋯⋯
玉石從無一刻如現在那般羞惱,她竟傻得相信他、相信他們會把自己的父仇放在心上!
她手握緊拳頭,幾乎無法按奈心裡那股憤怒,她才不管傲龍堡什麼生意事業,她現在就要那朱炳金來給父親償命,血債血償!
她轉頭就走,無介眼明手快連忙出手抓住她手腕。
「玉石兄弟,你幹麼去?」
「我去取我的劍,現在就去殺了朱炳金!替我爹報仇!」
「玉石兄弟,你冷靜一點⋯⋯」
「你放開我!」玉石冷冷的說。
「不,我不放!我帶你找大哥二哥去!」
軟的不行只好來硬的,無介扣著玉石脈門,硬拉著她往風雲樓去。
不,我不去見那個騙子,我現在就要去為父親報仇!玉石在心裡大喊著。
畢竟是男人與女人的差異,當無介使出全力拉她時,她竟掙不開無介的手!
—‧—
無痕急步走進風雲樓,無忌正看著礦場回報的產銷報告,一見無痕進來,便招呼他過來說話。
「大哥,我剛從三弟那兒過來,他說朱炳金已經收了我們的禮。」
無痕心裡當真鬆了一口氣,朱炳金既然收了禮就表示他是來者不拒,就算不是巨貪也是能用錢打點的角色。如此一來,他們只要找對切入點,就有辦法牽制甚至控制,到時,也能好好處理梁世叔的案子,及早把玉石的欽犯身分拔掉,兩全其美。
無忌聽了點點頭,問起:
「無介說話心直口快的,他沒惹出什麼亂子吧?」
「這、這我倒沒問,不過既然人家肯收,應該就沒事吧。」無痕摸摸鼻子,思及此番竟能如此順利打點,感覺反倒有些不敢置信。「這個朱炳金,只是送些金銀珠寶試探試探,他就照單全收原形畢露了。」
「貪字上面很容易做文章,我們能,別人未必就不能。尤其是那個慕容复,不可不防⋯⋯」
兄弟兩人重新把整個北方人事變動後的局勢順過一輪,也一起把各項生意的缺口重新安上防範策略,無忌凝眉聽完無痕的意見,沉著臉色思考如何下令決策。
趁此空檔,無痕拿起桌上那盞茶,正準備潤潤喉⋯⋯
「走!」
「你放開我!」
無介拉著玉石進來,兩個人拉拉扯扯,像是在爭執什麼。
「大哥、二哥!」
無痕見狀立刻站起身,詢問:
「玉石?怎麼回事?」
「你放開,誰也別攔我!我要去殺了朱炳金!」
玉石用力想甩開無介的手,可是無介見她情緒激動,怎麼也不敢鬆手。
「他說要去殺朱炳金,被我攔下了。」
「我知道朱炳金就在伏龍城!我要去殺了他,為我爹報仇!」
見玉石瘋了似大吼,無痕連忙問無介:
「她怎麼會知道?」
「我⋯⋯我一時嘴快,就⋯⋯」
「三弟,你讓我說你什麼好?我只不過少叮嚀一句,你就給我捅這麼大的簍子!」
無痕沒想到只不過多了點小疏忽,事情就變得這麼棘手。現在玉石不只知道朱炳金人在伏龍城,還知道他們瞞著她這件事,怕是要有所誤會了⋯⋯
「放開我!我去殺了他!」
「是要殺他,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無忌的聲音,威嚴而冷酷,但這並沒有嚇退玉石,她板著臉,怒瞪著無忌和無痕,咬牙開口:
「我現在就要殺他,你們誰也別攔我!」
見玉石用力使勁一掙,脫開了無介的手,無痕飛快撲過去牢牢抓住她兩手臂膀,不再讓她妄動。
「玉石!冷靜!你先冷靜一下。」
無痕試圖說明:
「玉石,你別衝動,這件事我們要從長計議,我和大哥也都在為這事使力啊⋯⋯」
「冷靜?你讓我怎麼冷靜?」
「我說了,現在還不是報仇的時候,也不是逞匹夫之勇的時候。你以為殺死一個朝廷命官就那麼容易?」
無忌的聲音再起,無痕知道大哥的耐性有限,玉石若是再鬧下去,怕是要引起衝突。可是面對玉石那晶亮卻盛滿憤怒的眼眸,無痕心裡有點不忍,因為他完全明白她現在悲憤的心情和不顧一切的念頭。
玉石冷哼一聲,說:
「我本來就沒有指望你們幫忙,你們嫌麻煩?你們不去,我自己去!⋯⋯」
無痕用力扯了她一下,不讓她繼續說下去,否則真要惹怒了大哥,事情反而不好辦。他知道玉石正在氣頭上,只能對大哥使了個眼色,請大哥將事情交給他處理。
無忌接收到無痕的暗示,寒著臉,先帶著無介走了,留下無痕和玉石兩人。
兩人大眼瞪著小眼,氣氛劍拔弩張。想不到是無痕先沉不住氣,他知道眼前這姑娘倔脾氣,但不知道她會執拗成這樣。他怒道:
「報仇?你連我都打不過,你怎麼去報仇?」
「我自己的父仇,我自己會去報。我再也不會天真的相信你們了,你們也不用再假好心了!我大不了一命賠一命跟他們同歸於盡!」
一直到說出口了,玉石才覺察到自己原先是多麼信任無痕的話,相信他們不只顧念兩家舊情,也真心的把父親的冤仇放在心上,讓她可以憑靠傲龍堡的力量,去完成一件原本對她而言是以卵擊石的行動。
可是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騙人的!
「玉石,你先冷靜下來,聽我說。」
「哼,聽你說什麼?連朱炳金到了伏龍城你們都瞞著我!」還想用什麼巧言令色的話來欺瞞我?
玉石握緊了拳頭,想要止住那從內心深處不斷翻湧上來的怒氣。
「對,你們傲龍堡家大業大,怕惹火上身,可是我不怕!就算豁出這條命,我也要替父親討回一個公道!」
無痕見她怒氣更盛的模樣,只能暫且先讓她渲洩一下憤怒的情緒。他實在不知道,這樣一個善意的隱瞞,竟會激發她如此大的怒氣反應。當初就是怕她太衝動才不說的,誰知現在還是鬧成這樣。
「朱炳金的武裝護衛從不離身,你這樣單槍匹馬去,能討得了什麼便宜?就算你殺了他,就能夠洗刷掉你父親的冤屈嗎?」
無痕還是想跟玉石講道理。可是,他的話聽在玉石耳裡,卻像是在嘲諷她的不自量力,她冷冷的回應:
「沒錯,我是落魄平民一個,不像你們傲龍堡有強大的勢力。但我好歹也在衙門做過事,大小案子也辦過不少,對付區區一個朱炳金我看沒什麼問題。」
「朱炳金剛剛調任這裡,掌管寧安軍政,周邊州府勢力關係錯綜複雜,牽一髮動全局。這如何是你一個人的事?」
無痕盡力緩下語氣,苦口婆心,如果玉石不能冷靜下來聽他勸,她只會將自己置身在危險之中,說不定還會把傲龍堡也搭進去。
「殺他一個人並不難,但若是不能解決好善後之計,將來會後患無窮的。」
玉石聽他翻來覆去就是顧慮這個、顧忌那個,分明就是推託之詞。她沉痛的說:
「父親死了,梁家僅剩我一人倖存,不像你們傲龍堡,地方一霸,早就把權力放在道義之上,怎麼還會記得我爹的冤屈?如今人事全非,什麼指腹為婚的約定?都已經隨上一代入土了!」
玉石的指控,句句說得無痕難以反擊,不是他不想解釋,也不是他無法說明,但是,現在的玉石聽得進去嗎?
她紅著眼,僵直著背脊,那強裝出的堅強姿態,反而更讓他覺察到她此刻內心的脆弱。玉石的心很亂,二十年來的心事、記憶紛紛雜遝而來,一瞬之間,父親與她相依相伴努力而來的一切,都彷似成了笑話。
我本將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梁家傾盡所有想守護的,對石家來說,根本只是不值一提的精衛之力?一旦與他們石家利益衝突,就可以無須顧及道義?
她喃喃脫口:
「如今,我們非親非故,我再也不會指望你們幫我。是我傻,是我爹笨,我們曾經用全部的力量來幫你們石家找仇人,我爹還把我當成一個男孩養⋯⋯」
發現自己說了什麼,玉石及時住口。
或許她心裡有滿腔怨懟,但他們不需要知道這些,她不需要任何同情!
「你覺得委屈嗎?」
「什麼?」
無痕的聲音,很輕,很緩,那是一種帶著溫情的探詢。
「不能成為一個真真正正的梁玉石活在世上。」
真真正正的梁玉石?什麼是真真正正的梁玉石?二十幾年來,她每天都踏實過活,或許她的目標來自於父親的安排,但她從無一天違心度日。
「我一點都不委屈。現在的我,就是真真正正的我。」
玉石咬著下唇,避開無痕瞬眼不離的目光,不看他的眼就不會受他迷惑,他此刻臉上雖無笑容,看起來滿臉憂心,但那不過就是他的另一張面具罷了吧?
「你和你爹為我們石家所做的犧牲,我和大哥都十分感念,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們受到的冤屈,我們也會當成自己的事一樣處理。」
無痕心念一動,大跨步而來,一直走到玉石面前,近到兩人之間,只能面對面。
「為什麼你們不殺朱炳金?」
「玉石,殺人不是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無痕回答:「快意恩仇,對你、對我們傲龍堡,都不是難事。」
面對玉石的疑問,他不逃避,因為他明白,她需要的不是安慰,她要的是答案。可是,他還是要告訴她,報仇並非只有一種方法。
「匹夫之勇不是報仇真正的意義,跟仇人一塊陪葬,值得嗎?我相信這些道理你都懂,為什麼事情落在自己身上你就這麼衝動了呢?」
道理?他還要說道理?玉石一生都在父親的家訓下隨義理而活,可看他們梁家落得什麼樣的下場?
「這世上還有什麼道理?我爹為官清廉、受人愛戴,卻被人安上莫須有的罪名,含冤而死。那些害人的魔鬼們,錦衣玉食、高枕無憂。你告訴我,什麼是道理?」
一滴淚落下,似流火,燒燙了無痕的心。
「玉石,我知道不管我現在說什麼你都不想聽,我只能告訴你,你父親的仇,就是我們石家的仇,就是我石無痕的仇。這個仇,我一定會替你報!相信我。」
無痕伸出手握住玉石的肩,不論如何,他都不會留她獨自一個人,她的仇,也是他的。這是承諾。
握在玉石肩上的手,沒有被掙開,無痕悄悄在心裡鬆了一口氣。這個倔強的姑娘,總算是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了吧。
手指稍稍運勁,無痕帶著玉石離開風雲樓,往內院的方向走。也許,散散步,能緩緩她原本激動的情緒。
第一次看見這樣的玉石,就連冷叔認出她的那一天,聽她說起家仇,都不見她這般激火,想必這次是真的觸碰到她心中的底線了吧。無痕心想,這回是自己少慮了,玉石畢竟不如一般姑娘,她長年來都靠自己處理每一件事,從小被當成男孩養,想必很多時候,除了她爹也無人可依賴吧。假使她習慣事事自己決策,大概很難接受被蒙在鼓裡的感受。看著這樣的玉石,彷彿讓無痕看見了當年的自己,變故突如其來,讓人措手不及的被扔進了仇恨的深淵裡。為了報仇,他跟大哥一路是怎麼過來的,真要說出來,又有誰能體會?
記憶像一把鋒利卻細薄的刀,在心上一刀一刀的劃著;痛楚,始終凌遲般的折磨著,唯有報仇雪恨的意志箍著那顆血肉模糊的心,讓它仍微微跳著,支撐著疲憊的身軀活下去。總是在不經意間,無形鋒刃一刀落下,那痛如火焚的往事就隨著鮮血滴滲出來⋯⋯
「其實你的心情我完全能夠瞭解。二十年前那個夜晚,我和大哥三弟隨著冷叔回老家省親。回來的路上,我一路都惦記著我娘做的螺絲糕⋯⋯」
玉石發現無痕的聲調漸漸變得沉緩,目光遠望,彷彿陷入了某一段回憶中。
「我娘做的螺絲糕外酥裡嫩,是我小時候最愛吃的東西。有時在外面貪玩晚了,誤了飯點,我娘就會到我房裡偷偷塞給我幾塊螺絲糕。看我狼吞虎嚥的樣子,我娘就會笑。我娘笑起來很美。娘老是說,下回要再貪玩,就請你吃爹爹的竹板子,可再有下回,她還是會把那香噴噴的螺絲糕往我嘴裡塞。」
他曾有過這樣天真美好的童年嗎?他的娘親聽起來是個好溫柔的人。從小就失去母親的玉石,雖然沒有留下太多的印象,但她心裡也永遠記得親娘那溫暖的懷抱和她懷中清香的味道。
「我以為那晚還是一樣,只要一推開門,就會看見我娘站在院子裡,笑著朝我朝手說:無痕,快過來吃糕!可是我錯了,這次不同⋯⋯」
無痕的聲音裡,似乎調入了一抹痛楚,淡淡的不易察覺,像是刻意去淡化,像是故意要掩藏,卻因為覆蓋在底下的傷痛實在太強烈,而在不經意間漸漸彌漫了出來。
那一晚血案,是改變一切、操弄著他們令所有人命運亂成一團的元兇;那一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和父親只能從後來查得的零碎線索去推測、拼湊,即使如此都已經覺得傷痛難過,更何況當年無痕也不過就是個六、七歲的孩子⋯⋯長年辦案習慣設身處地聯想的玉石,不知不覺中也被拉入了無痕的記憶之中⋯⋯
那一天我們路上的行程耽擱了,回到家已晚,我心裡想著娘親會幫我們留什麼飯菜,會不會多做幾個螺絲糕甜我們的嘴?
可是,我們還沒走近家門,就聞到一陣陣濃煙惡臭,屋子裡還傳來一聲接著一聲的慘叫。
冷叔不讓我們進門,要我們就在府外的那棵大樹下藏著。很快的,慘叫聲沒了,府裡傳出崩塌的巨響。大哥掙開冷叔的手,衝進府裡去,一口喊著爹,一口哭著娘。
屋頂開始竄出火苗,無介和冷剛一左一右抓著我的手,發著抖,我們全嚇壞了,怎麼我們家會變成這樣?
等了好一會兒,大哥沒回來,冷叔也沒回來。我心裡也急了。
我交代冷剛陪著無介繼續藏著,自己一個人溜進門裡去。
我也要去找爹娘,還要找大哥和冷叔!
到處都著火了!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是誰?掛在闌干上的又是誰?靠近前門的小宅院垮了,正被火紅的熊熊大火吞噬!
爹!娘!你們在哪裡?
焦臭味彌漫著,突然,我聽見大哥的尖叫聲,是從爹爹書房傳來的!
「不!爹!⋯⋯娘!⋯⋯」
「大少爺快走,火快燒到這兒來了!」
冷叔的聲音聽起來好焦急。
「不!我不走!⋯⋯啊──」
大哥仍在瘋狂尖叫,那般嘶吼的喊叫,聽得我害怕。我急忙往前跑,往書房跑。
快一點!再跑快一點!
好不容易,跑到爹爹書房外,不見大哥和冷叔。我看到奶娘手裡抱著繈褓中的無瑕奔到書房門口,小青掛著眼淚緊跟在她身邊。我聽見奶娘在問:
「這、這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老爺、夫人怎麼了?啊,怎麼會⋯⋯」
「快,快走!快去找無痕和無介,大家馬上走!」冷叔來了,他的聲音又焦急、又沉痛。
奶娘一聽,馬上拉著小青往屋外跑,冷叔隨後拉著瘋狂掙扎的大哥出來。
大哥的頭髮亂了,衣裳也亂了,他用力暴跳想甩開冷叔的箝制,卻怎麼也掙不開。
我率先跑向門口,趕在他們前面,先去把大門拉開。冷叔拖著大哥出門去,嘴裡還喊著要我快跟上。
可是爹呢?娘呢?他們還在書房裡呢!
我急著往回跑,衝進書房裡。
火已經燒起來了!到處都是煙!我看到爹和娘躺在地上睡著了。
「爹!快起來!別再睡了,著火了!」
我喊著。
娘的頭上流血了,血把她的眉毛眼睛都蓋住了,不管我怎麼搖她,她都不醒來。
「娘,你起來,無痕要吃糕,你快點起來!不要睡了,快起來!」
娘最心軟了,每次只要他犯錯挨訓,她總是第一個原諒他,總是會第一個來抱她,第一個餵他香噴噴的螺絲糕。
娘永遠不會不理無痕的!
可是娘和爹還是一動也不動!
不行,火快燒過來了,不能讓爹娘繼續睡在這裡!
我把冷叔教我套索用的繩索取來,一頭一個牢牢綁住爹娘的腰,然後拉著繩子用力往外拖!
不行,我的力氣太小了!
再用力一點!要再用力用力一點才行!
「二少爺?二少爺你在哪?」
太好了,冷叔來了。有冷叔幫忙就好了!
「冷⋯⋯叔⋯⋯幫我⋯⋯」
「二少爺,你怎麼還在這!快走!」
冷叔衝進門一把抱起我,語帶哽咽對著地上的爹娘說:
「老爺、夫人,我們⋯⋯我們先走了!」
「爹⋯⋯娘⋯⋯」
我們才跨出門,書房的門扉就整個燃燒起來⋯⋯
到處都是火,到處都是焦黑的殘骸。
我被冷叔摟在懷裡,濃煙薰痛我的眼睛,好痛、好痛。
我的眼睛乾著,沒有半滴淚。只有痛。
石府的牌匾垮了,燒成一塊焰火,整幢屋宇,陷入火海。
漫天的紅,那是我對自己從出生睜眼就一直生活其中的家,最後的印象。
「從那時起,我就告訴我自己,無論承受多少痛苦,都必須忍著,記著,清清楚楚的記在心底。因為我要等到那一天,等到我足夠強大的那一天。滅門血仇源頭的那個人,等我找到他,即使我有能力殺了他,我也不會這麼做。我要把我遭受到的每一分苦痛,百倍千倍萬倍的還給他,還給那個給我帶來這一切的仇人。這才叫報仇!」
玉石看著無痕的側臉,鼻頭很酸,她幾乎無法消化所聽到的一切。原來,他的痛、他的仇,不比自己少。
「可是忍受的過程多難熬啊?」
玉石的淚滑落下來,她想忍,但忍不住。他的痛,感染了她,他的苦,刺著她的心。
「再難也要熬過去!因為這個世界上無人有義務承擔你的脆弱,只有依靠你自己。」
無痕的話,帶著狠戾,帶著冷酷,一瞬之間,他彷彿消失了一貫溫潤的面具,露出與無忌相似的修羅面容。那是被仇恨折磨過的臉容。
「自己舔自己的傷口,即使這個傷口一輩子也無法癒合,但你要讓它結上痂,靜靜地蟄伏,等待那噬咬敵人血肉的機會。」
玉石迷懞的眼幾乎要看不清無痕的表情,看不清他因為回憶而益發被一重又一重寒意籠罩的眼神。眼睫一眨,又一串淚滑下,滑進嘴角的淚,嚐起來,滋味是苦澀的鹹,是寂莫的苦。
這就是你的經歷嗎?這就是你決定帶上面具的真正原因嗎?你收拾起那個調皮貪玩小男孩的一切,把你的真心都跟著你的仇人一起埋藏了嗎?
玉石內心疑惑重重,每一問,都讓她更加認真的看待眼前這個人。
石無痕,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他看起來那樣玩世不恭,那樣地冷酷無情,可是他心裡竟埋藏著這麼巨大的傷痛。從他淡漠的敘述裡,玉石隱隱覺察當所有人都把安慰留給悲傷崩潰的大哥,卻忘了還有躲在角落裡獨自療傷的他。
這些年,他究竟如何生活過來?
忍不住仔細端詳,細細思量,設身處地的玉石發現了無痕的秘密。他的臉雖然凝著,但他的眼洩露了他的真實情緒。玉石知道,那個小男孩使終還在,在他心裡。
那個想哭卻哭不出來的孩子,那個承受巨大悲傷卻不許自己哭的孩子,一直都在。只是費盡心思的躲藏著,不肯讓任何人看到。
淚水,抑制不了的自玉石的眼眶裡泛流而出。
既然,你不能哭,那就讓我替你分擔一些吧。
夏日裡一陣涼風襲來,吹動了兩人輕衫,也吹來了幾聲呼喚:
「無痕!」
「無痕哥哥!」
遠遠的,幻兒身邊跟著一個小姑娘,笑著朝他們倆走過來。
玉石只能連忙背過身去,悄悄拭去眼角的淚水,收拾起激越的心情。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