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哈克
「擇法覺支」必須運作於生活的每一項緣起和經驗中。
「念念覺照」並不只是說給他者的口頭禪,而是一名修法者必須訓練自我、融為體氣的慣習。
道者同於道,德者同於德,失者同於失
――認同與「心相應」
——梁寒衣
老子謂「道者同於道,德者同於德,失者同於失」(《道德經》第廿三章),談的是生命與修法上的認同、契應――佛法稱為「心相應」:因心意、追尋、嗜味的一致和相互吸引,以是「同類相聚」――探索智慧的,習於集結於「智慧第一」的舍利弗身畔;追尋神通的,則繚繞著「神通第一」的目犍連;悅好持律的,則追隨著持律謹嚴、一絲不苟的優婆離……他們形影相隨、如鳥族的群聚不散;並不出自於佛、或其他人類的強制分派,而屬自動形成、自然串起的呼應與群聚。
以心相應,悅思者呼應悅思者,修定者呼應修定者,好德者呼應有德者;修法、修道上如此,世間法亦然:白道吸引白道,黑道叢聚黑道,愛喝茶的人抱著一只茶壺、千山萬里的伙同茶友覓茶、品茶,嗜欲美食的人開著十小時的車、從東至西、為吃一盌當地美食,而旅遊者呼朋引伴、揪團出遊……
依心相應,因認同、選擇的差異,自然,也就「失者同其失」:懐疑者認同懐疑者,愈談愈深化其疑慢;破毀者亦相契於破毀者,為其破毀建立合理的「推倒刹竿」的理由、和底盤……怨懟、批判、恐懼、嫉忌、嗔害……全有其同謀與伙伴們!因而,即著名的提婆達多的「破僧」,率領五百僧人拋棄佛陀、離開僧團、另創教派,亦有其堅固、龐大的信仰、追隨者(五百名僧眾……出走了!)。啊,台灣知名的數大道場大抵也罕有幾座具有五百位僧侶吧。放在當代,直等於整個僧團皆悖離、出走了!――然,佛陀是錯的嗎?祂的梵行與律儀,以及之於道的體現和修證,果然不如後學者提婆達多嗎?
無論上昇或下墮、正向或負向,「同道」、「同德」或「同失」,上述這些知見、情意、行為、習性的挪移、滑行,皆是不知不覺、點滴密移的……依其慣性繁密地相處、群聚,經由語言、情意、行止的密切互動,而反覆落著種子――落著思想、見解的,也落著情感情緒的……最終堅牢執著、鞏固強化,豢養為不假思索的體氣與模式;以是古人要說「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砂在泥與之俱黑」。
同時,無論白化或黑化,直化、傾斜化或墮化,也皆各自論述,各自取得彼我「同溫層式」的加持、助鼓與慰安,而擁有自我「道德的正確性」。其結果,不止為道者樂得於道,精進、增明於道;即滑墮者亦相濡以沫、益增無明……而冠冕堂皇、不愧不恧、聲量浩大;正如霸凌者亦能找到集體霸凌的快感與口實;漏失者亦可以依集體的漏口、過失為佐證,而批判嚴謹、誠直者――這是為什麼老子要說「同於道者,道亦樂得之;同於德者,德亦樂得之;同於失者,失亦樂得之」――生命(或修法)一旦開始滑移、退墮,就可能海岸綫愈退愈遠,退失到了面目全非,皆還不以自我的質變為忤,反而沾沾自喜、自為勝利與慶快;即如提婆達多以及五百名「破僧」而走的同儕般。
本章結語的「信不足,有不信」原含有兩重意思:其一,誠信不足,自然無法使人相信、諦信。其二,信念、信仰不足,則易退失為不信。――它恰如民初慧明法師所指的,初基的「疑信」、「淺信」,因根柢不穩、知見不明、道念不固,一旦遭遇境界、境緣的考驗,即很容易退轉為不信。對照前文,則知須採第二解,老子欲圖警醒的,是「認同與習氣湊泊的影響」,以及「道途中的退失與鬆動」。
唯因「鬆動」如斯之易,如斯之點滴密移,由是於一切人、事、境緣的交疊,於認同、呼應中,行者均須昇起「內、外觀」,返照檢視使自我「心相應」的究底是什麼?――是正道?非道?慈心?或惡念?智慧相應?或愚癡相應?……「擇法覺支」必須運作於生活的每一項緣起和經驗中。「念念覺照」並不只是說給他者的口頭禪,而是一名修法者必須訓練自我、融為體氣的慣習。
「心相應」的對象與內容取決了修法的品質,如是溈山大師要警策道:「遠行要假良朋,數數清於耳目;住止必須擇伴,時時聞於未聞……親附善者,如霧露中行,雖不濕衣,時時有潤」――而菩提之道,為至深至長的遠行。
寫于二○二四年一月十二日
攝影:Nicole 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