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造意外的目的,是讓所有看似偶然的事件,實則以必然精準的編排發生。然而,在「意外」發生之後,一個擅長製造意外的殺手,開始懷疑周遭的所有事物——偶然不存在,所有發生的事件都必然以某種注定的方式被寫就──唯一的問題是,誰才有能力做出安排?
2009 年,銀河映像製作的鄭保瑞電影《意外》於香港上映,並在同年稍早於威尼斯影展主競賽亮相。故事描述一個殺手小組,擅長製造意外來暗殺目標,某日,小組的其中一名成員卻在工作過程中意外身亡,名為「大腦」的首領於是懷疑,「意外」並不是偶然發生,自己亦正落入同行的布局。
《意外》承繼銀河映像的製片方法與電影風格,由銀河映像元老編劇司徒錦源參與劇本,監製杜琪峯與導演鄭保瑞在故事發想前期相互著力;與其他銀河映像不同成員共同參與的劇本相同,《意外》的編劇欄位掛上「銀河創作組」,強調銀河映像的共同創作特質。在拍攝方式上,它也存在銀河映像對於故事發展的即時性更改,開場的玻璃暗殺戲與隨後在乒乓球間的小組討論拍攝完畢之後,鄭保瑞對劇本進行重新設想,劇組解散,修改完成再重啟拍攝,與杜琪峯電影製作方式神似,可以看見銀河映像對於創作節奏的把持。
透過香港國際電影節協會出版之《焦點影人:鄭保瑞》訪談資料可以得知,《意外》故事概念最早出自杜琪峯,以一隊殺手所發生的故事為基礎。比對幾部銀河映像公司在同期的作品,比如游乃海《跟蹤》(2007)或杜琪峯《文雀》(2008),多部電影都以警匪框架為基礎,再以杜琪峯擅長的團隊群戲做基本設定。
然而,《意外》只有在前段三分之一為觀眾提供團隊作戰戲碼,隨著主軸逐漸聚焦在主角「大腦」(古天樂飾)的個人狀態,電影開始往主角強烈的偏執深掘。《意外》主角「大腦」所掙扎擺盪的情境,也令人聯想到銀河映像另一位主要「大腦」韋家輝。好比韋家輝早期主導之故事《暗花》(1998)或中期代表作《神探》(2007),《意外》的故事同樣關於深陷巨大偏執以致與世界呈現二元對立關係的個人。
理解《意外》前繼者的另一個方式,是在眾多評論裡,我們都能見到將本片與 Francis Ford Coppola 電影《對話》(The Conversation,1974)相比較的觀點,訪談資料中也可以見到製作過程中的參考痕跡。由 Gene Hackman 主演的《對話》,描述一個孤獨的竊聽工作者,沉浸在具備高度道德焦慮的專業中,他逐漸迷失在錄音的內容裡,無法脫身;《意外》的大腦同樣在影片後半段走向類似的偏執,抄下所有他竊聽的內容,自行在腦海中建立一個虛浮的陰謀世界。
另外,就像《對話》主角的竊聽工作,會給觀眾與「電影錄音」互文的後設樂趣,《意外》電影前段,殺手小組討論著讓「意外」發生的計畫與可能性,「大腦」焦躁地在過程中指揮與建構方向的時候,這場戲亦提供觀眾一種後設效果,像是看見犯罪故事背後,「銀河創作組」的編劇工作正在進行。大腦不僅判定了目標的死亡,更要決定他們死亡的方式;我們或許可以想像,在電影建構出來的世界生存的「大腦」,正是在這樣的工作過程中,反身地被更不可解的宿命干擾。角色規劃著生死,而對於角色而言,另有一群更上層的編劇在決定他們的生死,這個建設「宿命」的工作,便串起它第一個直白的隱喻模式。
《意外》的特別之處,自然不只是貓鼠遊戲在形式上的變化。在這部電影中,觀眾可以看見銀河映像故事的筆痕,揉入一個當時仍在琢磨風格中的青年導演,也讓這間電影公司的特色風格,在杜琪峯與韋家輝、游乃海三位作者之外仍得以延續;不只是來自銀河映像,也來自鄭保瑞的新銳氣息。
「生命以另一個生命做為代價才可以生存下去」,在拍攝《意外》的前幾年,鄭保瑞剛剛完成風格突出的代表作品《狗咬狗》(2006),確立其以殘酷、相弒為世界觀基礎的作品風格。曾經擔任《嚦咕嚦咕新年財》(2002)副導演、《鐵三角》(2007)執行導演的鄭保瑞,早期師從林嶺東,因此產生與杜琪峯相識的機緣;歷經《軍雞》(2007)的製作失利之後,鄭保瑞回到銀河映像打磨功底,《意外》是他在銀河映像執導的第一部作品。
鄭保瑞電影不同於杜琪峯或韋家輝的風格:杜琪峯擅在縝密調度中突出地襯托其浪漫與樂觀態度,人掙脫巨大網路的可能性存在與否、如何理解,皆是銀河映像電影中耐人玩味的魅力;而韋家輝的黑底、殘缺、神怪、偏執狂,元素成線成面地匯聚一體、橫衝直撞,則如同脫韁野馬一般在有限命題中刺激出新趣味。鄭保瑞外於銀河映像的兩位主要作者,在他的作品中,更容易讓人注意到他對生存空間的重視。正如那個「生存的代價」,人類的生活空間,塑造出鄭保瑞電影的根本特色,他在意這些角色的生活方式與生活環境,不論是老舊城寨或是潮濕的垃圾場,這些空間與人的關係最後會產生必然意義的結論,《意外》同樣具有這樣的特色。
如同前述,《意外》的創作方式如同杜琪峯不採用完整劇本的「飛紙仔」傳統,在鄭保瑞拍攝過程中逐步擴展並重新定位。電影裡,觀眾在開頭先行目睹團隊的第一次意外殺人手法,往後則在不斷補述的事件中擴充對於主角的認知。在巴士上面,古天樂飾演的大腦請林雪飾演的組員吃麵包,對於充滿疑心病的大腦而言,這個少見的人性化、友善時刻,反面映襯故事中段轉折之後,大腦完全喪失信任感的轉變;而在馮淬帆飾演的組員與大腦進行對話的時候,同樣回頭交代電影開場的車禍,讓觀眾對於主角的疑心病獲得幾個不同時間點發生的概念強化。最後引導觀眾進入大腦入住、成為「樓下房客」的恐怖屋。
大腦的工作是暗殺,殺手小組的工作則是將必然能執行的謀殺,包裝成偶然發生的意外。在過程中,執行面的種種變化因素,如天氣、成員狀態,或是突發事件,則反過來為計畫造成不確定因素。偶然與必然之間的擺盪,構成《意外》第二個層面的樂趣,不相信意外存在的殺手,最終會親手串聯必然構成的命運──那確實只是意外,但也沒有任何意外。這種曖昧的狀態,如同林雪飾演的殺手在雨中倒地、斷氣前詢問的「是不是意外啊?」具有意在言外的趣味。奠基在此之上,《意外》在尾聲將這種必然的因素往上推動一層,成為對整個主角所居住之城市的定位。
大腦所懷疑的對象,由任賢齊飾演的陳芳洲,在最後一場「意外」之後,循線找到殺妻兇手大腦,並向他刺出絕望的一刀。鄭保瑞選擇在多孔的窗格旁邊完成這場最後的兇殺。比起主角大腦死亡轉折的意外性,陳芳洲在刺出一刀之後,滿臉無助的哭臉更讓人印象深刻。受害者陳芳洲無法理解大腦的「惡意」,而他本能地用最直覺的方式回應這種惡意,最後,這便構成這座城市的一部分。我們可以想像這是一個社會新聞讀報的一隅,一起兇案發生了,而它的前因卻竟然是某個輕巧短薄的殺手妄想症,是一個沒辦法在真實世界發生的類型故事。
鄭保瑞在這裡完成以他版本的風格,能對銀河映像宿命命題做出的回應。宿命(必然性)的構成,來自於千瘡百孔的都市惡業,每個細小的分子各自為生存掙扎,最後將彼此推上邊緣,其中纏繞的前因無法再被梳理,最後刺出的一刀卻無比真實且不可回逆。在《意外》當中,受限於此命題,每個角色都或多或少只能成為一種受難的看板或對美好過去的寄託(女性角色的功能化在這部電影尤其明顯);它或許不是最好的銀河映像作品,但它是鄭保瑞導演生涯當中式態完整的一部佳作,也是銀河映像這塊招牌在發散影響之際,值得回望確認的一次嘗試。
全文劇照/IMDb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本月《釀電影》除了推出實體雜誌 vol.16「香港幻象」,也在官網推出香港專題「銀河映像,難以想像」,收錄多部銀河映像出品之電影作品。銀河映像,難以想像——1996 年杜琪峯與韋家輝成立電影製作公司銀河映像。
現在的銀河映像,加入了新一代導演鄭保瑞,一同代表著香港電影的一塊黑金色招牌,更將藝術與商業相互雜揉,成為當代黑色電影模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