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中的哀痛又是如此劇烈、如此沈重,幾乎使聽者都要隨之心碎。
德雷克試著抓住櫃子的尖角,但拳頭砸在臉上的力道實在太大,手指吃痛滑開,整個人重重摔在一疊麻布袋上。袋下的木箱翻倒,幾個白色的舊燭台滾過地面,直到牆邊才停下。
「清醒了嗎?」
威佛按著指節,冷冷地俯視他。盛怒中的伊爾德維人比想像中還來得可怕,漆黑的眼瞳在影子裡幾乎就像魔獸的眼睛一樣懾人。
但德雷克一點都不害怕,他心裡清楚這位同僚實際是個心軟到不行的老好人,就連初次見面的可疑分子都會忍不住同情。
「咳……我才想問你呢!親愛的威佛列特。」
心軟到即使怒氣當頭,也會記得先脫下鐵手套再揍他。因此他雖然飛了出去,但臉上連擦傷都沒有。德雷克摸著發熱的臉頰從麻布袋中爬起,越想越對威佛的這份天真感到惱火。
「你是真的把他當作夥伴了嗎?只不過認識了三天?」
「至少我知道現在不該把他們當作敵人。」威佛的聲音低沉的像野獸怒吼,「如果接下來一個星期還有這麼多次攻擊,剩下的藥水絕對不夠用。」
「……是這麼單純嗎?我可看到了。」
德雷克不屑地笑了:「你看著格雷的眼神簡直跟老奶媽一樣,因為長著張可憐的臉就以為他的靈魂同樣純潔?你在議會裡見到的貴族還不夠多嗎?有些人就是擅長利用自己的缺憾引起旁人的同情。還是說我們熱愛森父的威佛列特厭煩了女人——」
「閉嘴!」
一隻大手隔著頸甲抓住了他的脖子,就像他揪著格雷的領子一樣,這男人單手就將穿著盔甲的德雷克舉離了地面,只剩腳尖還勉強構著。
「……被、我、說中了嗎?嘿嘿……」頸甲的頂端緊緊卡著他的下顎,讓德雷克幾乎發不出聲。這直率的男人總是稍加挑撥就暴露出情緒,這種個性要怎麼在惡意環伺的世界生存下去呢?「真是、失禮了,請您、原諒我……」
威佛咬著牙,開始出現耳鳴的德雷克都聽得到牙關在摩擦的聲音。
但即使臉頰漲紅、額間和脖子都爆出了青筋,這男人終究沒有任由怒火肆虐把他摔出去。威佛闔上眼深呼吸,就這樣鬆開手讓德雷克跌到地上。
「哎,我傷才剛好不能對我溫柔一點嗎?」
德雷克揉著下顎關節邊咳邊起身,抖了抖拉皺的長外衣。
「是誰治好你的?」
威佛冷然的嗓音像針般刺耳。伊爾德維人抱著雙臂,一臉厭惡地看著他。
「是因為有契約在吧?」德雷克下意識迴避了視線,「而且你沒看格雷治療時的表情,他根本樂在其中……」
「『 只有會影響到任務或危及生命的時候』,他大可放著你咳到死。要他真有折磨人的愛好,就更不可能直接將你的骨折完全治好。治療魔法是很精細的魔法,才不像你放個火那麼簡單!」
「居然能聽到不會魔法的威佛大人對魔法侃侃而談。我是不是要去這裡的聖堂參拜一下,看是不是有哪裡的冤魂跟著我,我快要死了……」
「德雷克!」
「所以我才說你太天真了!」德雷克終於按捺不住,大聲吼了回去。「如果我有他那樣的魔力我也做得到!少說些把有錢人的慷慨當成恩賜的蠢話!」
「你才蠢!如果有錢人都很慷慨,我們就不用跟你口中邪惡的冒險者簽契約了!」
威佛怒吼,然後不知道是不是覺得這一切都太荒謬,按著額頭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
德雷克舉起雙手在胸前握拳,威佛見這架式,戒備地後退一步,也把手臂橫在身前。就在兩人僵持之時,一抹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威佛身後。
「莫頓大人。」
兩人同時放下手,威佛退到一旁讓老騎士進到房內。背著長廊的光,莫頓大人已沒有方才那股高傲的氣勢。他神情肅穆,看著德雷克的眼神甚至有些冰冷,令人背脊發涼。
「德雷克,你答應過我會忍耐的吧?」
「非常抱歉。」德雷克霎時羞愧不已,訥訥地說。「我不是要辯解……我知道自己太衝動了,但那張臉——」
嘴裡說著輕視隨從的話,與女神塑像同樣黝綠的眼眸沒有任何感情波動,就好像懷亞特只是隨時可以割捨、可以無視的——廢物。
「……實在太像了。我之前怎麼就沒認出來呢?」
或許是聽見他聲裡的顫抖,莫頓大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沉默一陣後低聲說道:「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但是德雷克,你還有大好人生,不該斷送在仇恨之中。『仇恨會蒙蔽你的理智,讓你看不見真相。』」
「瑞恩大人也說過一樣的話。」
德雷克苦笑著,想著這兩兄弟雖然長得不太像,個性倒是同樣正直。正直到甘願自行離開長久鎮守的領地,只為讓原先效忠的領主不用煩惱怎麼處置有過戰功的家臣。
「是啊!這是我那老哥常掛在嘴上的話。啊!可憐的瑞恩,『厚道』的瑞恩爵士……」
莫頓大人露出苦笑,手仍按著他肩,搖頭哀嘆著。德雷克看到威佛逐漸舒展眉頭,對他投來責備的眼神。
這的確是他的錯,明明只要他忍耐住,一切都能照著計畫進行。德雷克將右手放在左胸,慚愧地低下頭。
「請讓我想辦法彌補錯誤,莫頓大人。」
或許沒辦法說服格雷繼續擔任治療師,但他可以想辦法與曾經的「同夥」搭上線,讓那些膽大妄為的傢伙幫忙蒐集情報。
「不需要。不如說這樣正好。」
像是知道他在打什麼算盤,莫頓大人挑了挑眉。
「原本的計畫就只是讓『那位』起疑,我需要的只有『騎士團將嫌疑犯逮捕、押下大牢』這個事實。不管實際發生了什麼事都不會有影響。你的表現一定讓格雷不知所措,這對我們之後的遊說是有好處的。」
「但巴拉德——」
德雷克想到那位漫不經心的中途堡騎士。巴拉德看起來對一切都不感興趣,但他肯定會在踏出大廳後,立刻將事情經過全報告給他的長官,那位有著巴拉德紅眼、卻是來自葛拉修家的指揮官大人。
莫頓大人打斷了他,正色道:「現在你該做的只有反省。不論你對格雷有什麼看法,都給我藏在心裡。屏除你的偏見,好好正視,是否他真是如你想像中那樣冷血又愚蠢。如果你沒被仇恨沖昏頭,應該就能看出來。」
「『仇恨會蒙蔽你的理智,讓你看不見真相』。」
他又重複了一次瑞恩.莫頓的名言,這次顯得沈痛懇切,似乎對德雷克非常失望。
長官的一字一言深深扎在德雷克身上,讓他無地自容。或許這就是成就大業的必經之路,在積累到足夠的力量之前,你只得咬著牙,看著仇敵耀武揚威。輕率暴露只會像他那性急的父親一樣落得身敗名裂,連家名都得毀棄的下場。
見他一副喪氣貌,莫頓大人的眼神柔和了下來:「我倒不是要你完全放下仇恨。雖然被世人鄙棄,恨意卻是很有效的動力。只是就像手持烈火鑄成的長槍,必須小心使用,否則在你達成目的前就會先燒盡自己。」
和藹的語氣不知為何像是潛藏著什麼,讓德雷克剛鎮定下來的心臟又開始砰砰跳。他疑惑地看向莫頓大人,卻見老騎士轉向了威佛,咧嘴一笑。
「你加入騎士團的時候曾問過我一個問題,還記得嗎?」
注意力突然轉到自己身上,威佛有些不知所措,但還是挺直身板點點頭:「我記得我當時問您:『您年紀這麼大了,為什麼還要在前線跟魔獸廝殺呢』。您回答我,是為了報答亞德里安大人的知遇之恩,因為大人破例讓沒有爵位、還是平民的您擔任侍從——」
「那是騙你的,天真的威佛列特!」老騎士爆出大笑,在威佛驚駭的目光中用力拍著雙手。「這麼破綻百出的理由真虧你相信!真是辜負了你那張臉!」
別說是威佛,德雷克也嚇到愣住了。他們動也不敢動,緊張地看著眼前身材瘦削的老人仰天按著額頭,全身顫抖、臉孔扭曲狀似顛狂。一向睿智冷靜的藍眼在傷痕累累的手掌下,湧現出強烈銳利的意志。
「報恩?平民?德雷克,該不會你也這麼想吧?我最看好的兩個部下居然都這麼單純,也難怪那些自詡優雅的北方人會覺得南境的人好欺負。啊,差點忘了德雷克你不是,這是耳濡目染了嗎?真是有趣!瘴氣應該沒有讓人變天真的後遺症吧?」
白髮蒼蒼的騎士不改其戲謔,雙眼都彎成了月牙。長廊透進的燈火在他深邃的臉孔上交錯跳動,讓他看來更加邪惡,一點都看不出這與昨天在荒野上讚揚女神的虔誠騎士是同一個人。
笑聲逐漸沈寂,直到變成一聲無奈的哀嘆。莫頓大人握住胸前的白花護符,低下頭看著慌張無措的部下,笑了笑,聲音回到平時的冷靜。
「理由也沒多複雜。威佛,德雷克。我只是想在這裡,在最靠近魔獸的前線,擁有能驅使一隻部隊的權力。讓魔獸啃咬我的身體,吸吮我的鮮血,就是為了能與我的仇敵更靠近一步。」
「一直以來只有支離破碎、拼湊不出全貌的隻言片語,而這次,我似乎終於有辦法抓住他們的尾巴,找到當初的真相。德雷克,我得跟你道歉。」
老人和藹地望向他,現在看起來完全就是個在安撫兒孫的長者。為自己不小心太大聲責罵,讓年幼的孩子害怕而道歉。
「雖然責備你太衝動,但我其實也沒比你冷靜多少。仇敵就近在眼前,誰又能保持冷靜呢?」
「莫頓大人……」
威佛怔怔地伸出手,但老騎士似乎沒聽見,他緊握著護符,直到指節上的青筋像蛛網密佈。
德雷克說不出話。雖然他感到自己應該說些什麼,勸慰、贊同還是惶恐的致歉都好,他卻只能默默看著微笑的老騎士,感到胸口像被魔獸一頭撞上般滯悶難受。
那番話語中的意志是如此鮮明、如此卓著,就如同莫頓家的家徽一樣:守護城門的長槍堅定無法動搖。但其中的哀痛又是如此劇烈、如此沈重,幾乎使聽者都要隨之心碎。
老騎士就這樣一步步、一縷縷地在暗中,用上數十年、用上滿腔恨意雕琢編織出他的復仇之路。失敗不會使他停下,嘲諷和汙辱也無法挫折他的心智。
這才是他應當效法的對象。德雷克暗暗立下誓言。
「『事已至此,覆水難收,覆火難掩』。既然格雷不願妥協,我們就從懷亞特身上找真相吧!」
莫頓大人鬆開泛白的指節,語氣輕鬆愜意,彷彿剛才激昂的告白只是幻象。他看向門外,從半開的門板後探進一個高大的身影。巨人般的高文.哈蒙搖了搖手中的金屬鈴,慎重地朝房內三人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