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對這些崇尚自然的民族來說,就算有這種能力,那也是森父的眷顧,並不是什麼特別的力量。
「威佛列特,真是奇怪的名字。」
「……我也不想啊!」
黑髮少年有著一張輪廓深刻的臉,突出眉骨下有一對漆黑雙眸,正專注地盯著恩都河的灰白水面。
他從老人那學到的古伊爾德維語知識告訴他,這條河如其名,象徵著萬物生命的盡頭。就算他繼承了濃厚的古老血脈,也沒不自量力到敢獨自一人跨河去到另一端的大地。
夏季時,融雪自西方的伊都佐夫與北方的博德山脈,順著支流滙入河道,讓位於下游克洛根一帶的恩都河,水量豐沛且湍急。從另一層意義上阻止了威佛前往對岸一探究盡。
岸邊的青璃草晶瑩剔透、寶石般的花已盛開。幾隻艷藍色的閃蝶在頂梢盤旋,花瓣在鱗翅的震顫中上下搖動,隨之起舞。
突然,少年垂在身側的手臂快速揮動了一下,在娜汀眼中幾乎像是消失了一般,一道白色的影子倏忽出現在河面,順著波濤彈跳,最後擊中河面突出的石塊尖,在飛揚的碎片中畫出一道圓弧。
娜汀不自覺地追著神奇的軌跡仰望。威佛屏住呼吸,隨即洩氣地看著石塊在飛回岸上前落入了河裡。
「我長這張臉還取這種名字,瘋了吧!」
他撈起第二塊石片,再度扔了出去。
在伊爾德維人與他們口中的「北之民」——昂格里人互相通婚超過百年的這時代,突然蹦出他這麼個返祖特徵明顯的後代,一部份人認為這是伊爾德維的榮耀與森父信仰再起的徵兆,對他異常討好。
一部分人則懼怕會使現在的王國統治者誤以為他們反心再起,對他刻薄狠毒的不像是面對擁有相同血脈的同胞。
或許是抱著希望你成為兩族橋梁的期望吧!娜汀這麼想著,但她沒打算說出口,畢竟她也沒見過這位青梅竹馬的父母,又深知威佛的個性,他會擺出多麼難看的臉色完全可以想像。
碎裂聲淹沒在水花間,無聲無息地失去蹤影。娜汀只看見原本像條小舟的灰藍岩頂瞬間覆滅,殘留的幾縷灰白粉末立刻被沖走,河面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般繼續翻騰。
濃厚的血脈也意味著強大的力量。威佛沒人教導便能輕易使喚巡迴周身的龐大能量,做出以他這個年紀、這個體格難以想像的事,這也讓他更被懦弱的同胞所懼怕。
她看著眼前的少年拾起第三塊扁平如碟的石塊,半仰著上身將手臂往後拉,慢悠悠地說道:「我是你的話就不會這麼做,『煙』開始聚集了。」
威佛聞言幾不可見地抖了一下,硬把抬起的身軀扳回來,僵硬地回頭乾笑:
「妳真的看得到?不是為了騙我回村裡吧?」
村長一直嚷著要他加入巡羊的護衛,但他正值精力旺盛的時期,誰想整天顧著那群慢吞吞的溫馴生物,從杳無人煙、沒有半顆樹或草長得出來的荒地走到另一個荒地?
雖然今天還沒抓到半隻獵物,連條星魚都沒看見。這是有點不對勁。
少女無奈地搖搖頭,指著對岸。哨兵般森嚴豎立的黝黑枝幹不知何時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猶如暴雨般密不透風的灰色濃霧。
除了讓前方視野變得伸手不見五指,在威佛眼中與平常的密林景致並沒有什麼不同。不過剛才被午後暖陽曬的發燙的後頸,寒毛一根根浮起,讓他把另一句到口的抱怨吞了下去。
他默默將手中的石頭放到地上,避開迎面撲來的藍色蝶翼,一邊走向娜汀拉起她的手,一邊念念有詞:「蓊鬱的伊爾德維之父,生生不息的森林之主,巍峨的伊都佐夫,請庇祐您的子民——」
娜汀皺起眉頭,追上威佛的步伐。空著的手往胸前伸去,但最終抿著嘴,讓襯衣內的銀白護符沉默地待著。
魔獸吃了她的雙眼。
就在利爪瞄準了她無力顫抖的脖頸時,夾雜著淡藍光點的恢弘光柱自空中降臨。她還來不及察覺遍及全身的暖意,就再度看見了天空。
嚴格來說是一半的天空。女神的奇蹟治癒了所有的傷,包含被啄食殆盡的眼球,然而卻只有右眼恢復了視力,被叼走的左眼球不知去到了哪個邪神的深淵,就此陷入黑暗。
不過沒過多久,她就看見了。彷彿永恆的黑暗間,偶爾會升起幾絲如煙般的白色細光。她好奇之下,加上被迫休息間無事可做,開始觀察光線奇異的軌跡。
「妳看到的可能是魔法的『氣息』。」
救了她的是水之女神的神官。這位有著夜空般深邃雙眼的成年男子,臉部輪廓與村裡的人有幾分相似,卻更柔和、更充滿生氣,面對提出奇怪問題的娜汀沒有一絲不耐。
「氣息?魔法是一種動物嗎?」
娜汀有些害怕。伊爾德維人並不會使用魔法,他們有的是被昂格里人稱為「身體強化」的技能。
魔法研究者根據其操縱魔力的性質將其與魔法同等,但對於沒學習過相關知識的娜汀而言,魔法是某種只聞其名的神秘名詞,且更多是代表對北之民的一種恐懼。
當然,也不是每一個伊爾德維人都能順利使用身體強化,威佛這種無師自通的例子更是少之又少。但對這些崇尚自然的民族來說,就算有這種能力,那也是森父的眷顧,並不是什麼特別的力量。
「抱歉,是我舉錯例了。」神官奧閔拍了自己斑白的腦袋一下,微笑道。「應該說是使用魔法殘留的痕跡。唔嗯,雖然這也不太精確。妳看這個杯子。」
奧閔拿起小桌上的木杯,手指朝杯中輕點,細細的水珠憑空冒出,不一會就填滿了半個杯子。娜汀第一次親眼看見魔法,不自覺張大了嘴。
「有看到什麼嗎?」
娜汀搖搖頭,神官看著滿臉疑惑的女孩,早有預料般眨了眨眼,說道:「這次閉上眼試試。」
娜汀乖巧地闔上一邊的眼皮,一邊驚訝地發現黑暗中有一團光暈,正對應著神官手中的位置。她的興奮之情剛起,就見那抹光如煙霧般消散,只留一片黑暗。
「不見了……」
她的失望溢於言表,張開右眼看到的是正對著她呵呵笑的白袍神官。
「這是奇蹟,娜汀。」
「女神將祂的靈視之力賜予了妳,祂不只治好了妳,也賦予了妳使命。保護人類的使命。」
奧閔的語氣一如初見,就像樹下微風般和煦,不知為何卻令娜汀感到一股威嚴,與一絲喜悅。顫動自雙腳而起,竄過背脊,直達頭部,漫過她發熱的雙眼,彷彿有人點亮了她黝暗的靈魂,開啟了新的道路。
「和我一起榮耀女神吧!」
娜汀的改宗並沒有帶來太多阻饒,尤其以見習教士為目標的她可以住進神殿,還有一筆微薄的津貼,幫她貧困的家庭省了一筆包含未來嫁妝的花費。
「以後不能見面了嗎?」
娜汀停下收拾的手,看見黑髮少年在門口垂著頭,迴避著她的視線。
「奧閔先生還會在村裡待一會,我沒那麼快離開。而且女神是很寬容的。」她微微一笑,假裝沒看見對方臉上一閃而過的喜悅。「威佛你不改信也沒關係,雖然我還是有點遺憾啦!」
娜汀故作哀怨地嘆了口氣,看著對方瞬間手足無措地退了一步,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開玩笑的。威佛就是威佛,你要怎麼做我都不會在意。要是你真的改信了我反而會以為你是不是被替換了呢!」
「別亂說!」
少女促狹地說著令威佛寒毛直豎的話,他反射性地抓起插在腰間皮帶裡的一節細枝,左右張望。
「就算我去了菲斯托也不是見不到面,而且你不是說過嗎?想成為我的守護衛士。」
「那、那是——」
少年越是慌亂,娜汀似乎越開心。她露出一個令威佛目眩的微笑,執起他瑟縮的雙手。
「我知道你不喜歡昂格里人,討厭他們的風俗,他們的信仰,但是昂格里人的騎士也一直在保護我們,讓村子不會被魔獸襲擊。你不也被他們救過嗎?」
「那次我本來就逃的掉!」
威佛脹紅了臉,似乎是不想在青梅竹馬的面前漏氣。娜汀了然於心,微笑著低下頭。
「威佛,去成為騎士吧!」握著少年粗厚雙掌的手指輕輕顫抖。「以你的能力,一定能在騎士團裡有一席之地。而且只要不是神官,還是可以結婚的。」
「娜汀?」
少女最後一句話像是花開般寂靜,威佛疑惑地歪著頭,發現少女黑色髮絲包圍住的雙頰已經一片通紅。 他像被傾倒的巨木擊中般,彷彿丟了魂似地忘了想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