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的原野被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吞噬,麥田裡再也無法長出金黃的麥穗和稻穀,取而代之的是灰色鋼筋和水泥。街頭巷尾,到處是為生計而奔波的人群,也不知是人化作了蟻,還是蟻化作了人。旧日街道上紅底白字的「寧添十座墳,不添一口人」等諸如此類的橫幅收起,轉而掛起「一人拒絕多生,全村人工授精」。
我們一家住在城郊的一棟舊屋。屋後是一片雜草叢生的荒地,偶爾能聽見老樹在悲風中低聲嗚咽。父母是工廠的工人,踏著同樣的步伐,沒日沒夜地忙碌。家裡的陳設雜亂,比較顯眼突兀的是臥室裡的一面牆,上面掛滿了照片與證件,位居正中的是父母的結婚照,高懸最上方的則是父母的專科畢業證。
廁所裡有個小鐵籠,裡面關著兩隻鴨,是母親前些日子從農貿市場的獵戶手上買回來的。
鴨的眼睛附近有明顯的白色眼圈,其中一隻擁有黑綠色的冠羽,胸部、主羽和尾巴呈深黑綠色,面部、雙頰和喉嚨是黑褐色,腹部和尾羽兩側呈深灰色並帶有黑色條紋。另一隻鴨胸部是黑色,面部、雙頰、頸部及上翼羽是潔白的,身體呈深褐色並點綴著白色斑紋。
母親:「這些鴨雖有點怪模怪樣,但勝在便宜,喂些剩菜剩飯就能養大,一公一母將來還能下蛋,或許能貼補些家用。」
「咔嚓!」
剪刀發出的突兀聲響打斷了我的神遊。我扭頭看向母親,只見她用粗糙的左手抓住其中一隻鴨,用力一剪,華麗的翅膀應聲而斷。血珠順著剪口滾落,染紅了那片潔白的羽毛。
「它以後再也不需要飛翔,翅膀留著只會徒增逃逸的可能。」母親聲音平靜如水,彷彿在陳述一件與她無關的事,「做鴨呢,價值全在一身肉上,安安分分地產仔長肉,羽翼是完全不需要的東西,是累贅。」
鴨子們在剪翅時掙扎得很激烈,但剪完後很快安靜了下來,被安置在鐵籠裡。
那鐵籠是阿公年輕時自製的監牢,原本用來關押糧倉內的碩鼠,豈知那監牢的柵欄間距過大,碩鼠餓瘦後竟從監牢脫了身。此番便讓這籠子閒置下來,沒想到如今又派上了用場。
我呆呆望著被關進籠子正在流血、互相依偎的兩隻鴨子,像望著自己。
每日黃昏時分,我放學回家,總會看到那兩隻鴨在籠子裡緩慢地踱步,它們的羽毛漸漸失去了原本的光澤,不知為何也不愛叫喚。母親每天給它們喂食剩菜剩飯,鴨子們埋頭覓食,身上的羽毛被油污和塵埃粘連在一起,再也沒有了初來時的蓬鬆、光潔、艷麗。
隨著日升月落,鴨子的身體逐漸肥碩、臃腫起來,母親卻始終沒有讓它們離開籠子。鐵籠的門被上了一道生鏽的鎖,鑰匙掛在母親的圍裙袋裡。父親偶爾也會瞥一眼那籠中的鴨,但他從不多說什麼,只知悶聲抽著煙,表情僵如鐵鑄的塔。
小屋外的城鎮日新月異,街上車水馬龍,工地上的機器聲日夜不停。每當夜幕悄然落下,我便能聽到遠方傳來的樂聲纏繞在耳畔。
樂聲有時低沉而悲愴,訴說無盡的悔恨與悲傷;有時熱烈而激昂,頌唱自另一個世界的英雄史詩;有時瘋狂且悚然,天使軍團從天頂墮落時的嚎叫。
屋裡的鐵籠則是另一種安靜的世界,那兩隻鴨子日復一日地生活在其中,無論外面的世界如何變化,它們只能在這逼仄的方寸之中,靜待屠刀落下。
有一天,母親去鄰居家串門,將我獨自留在家中。我走到籠前,靜靜地看著那兩隻鴨。它們似乎已經習慣了籠中的生活,再也沒有了當初的活力。忽然,我產生了一種衝動,想要打開鐵籠的門,讓它們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當我摸到那生鏽的鎖時,手卻停了下來。鑰匙在母親的圍裙袋裡,鐵籠上的鏽跡深深地嵌入了金屬,似永不鬆開的枷鎖。我收回手,繼續看著那兩隻鴨,它們依舊啄食著地上的殘渣,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我從中學畢業了,那兩隻鴨也變得越來越大,籠子似乎漸漸變得有些逼仄,但母鴨卻沒有生蛋。母親偶爾會在做飯時念叨:「賠錢貨!老娘養了你這麼久,連個蛋也不曾下!再過些時日,便宰了你下湯鍋!」
父親晚飯後,癱坐在那張褪色的藤椅上,盯著電視機閃爍著粗劣失真的螢幕出神。如今僅剩的幾個頻道裡,主持人正播報著喜訊:
「經過全黨全國各族人民共同努力,我國脫貧攻堅戰取得了全面勝利,現行標準下9899萬農村貧困人口全部脫貧,832個貧困縣全部摘帽,12.8萬個貧困村全部出列,區域性整體貧困得到解決,完成了消除絕對貧困的艱鉅任務,創造了又一個彪炳史冊的人間奇蹟!」
母親手裡忙著洗碗,水聲和電視的播音聲混雜在一起,反倒有種此間無人的靜謐。
母親似乎隨意地開口:「上回你在廠裡碰見的那傢伙,他說什麼來著?」
父親沉默了片刻,手中的煙頭在煙灰缸裡碾滅,過了半晌才漫不經心地回答:「他說他家裡最近有個大事要辦,正缺人手呢。」
母親冷笑一聲,將手中的碗擦乾淨放回櫥櫃:「聽說他們家那邊條件還不錯,讓閨女嫁過去倒也不算虧。」
父親的視線鎖定在電視機上,淡淡地應了一聲:「嗯,飯菜管飽,活也不算累。只要能吃得了苦,日子倒也能熬下去。」
母親将最後一個盤子放进櫥櫃,甩走手上的水珠,隨口說道:「熬日子誰不會?只要能讓人生活得順心,就別挑三揀四了。」
這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窗外的大樹被風吹得東倒西歪,雷聲震耳欲聾。我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忽然,聽到了一陣奇怪的聲音。那聲音來自客廳,彷彿是鐵器摩擦的聲響。
我起身走到客廳,借著閃電的刹那閃光,看清了那籠中的景象:兩隻鴨正用盡全力撞擊著鐵籠,似乎在試圖逃脫。它們的羽毛已被汗水和血跡弄得凌亂不堪,然而每一次撞擊都會被籠子堅硬的鐵絲彈回,最終只得無力地癱倒在地抽搐。
這時,母親的聲音在背後響起:「腌臜貨,平日裡如此溫馴,今日不過受了點刺激,怎這般不要命了?莫不是想造反不成?」
母親緩步走到鐵籠前,打開鐵籠用手安撫著鴨子的頭頂。那隻鴨子像感受到了什麼,神色再次黯淡下去,認了命,逐漸停止了抽搐。母親見狀發出了一聲極長的嘆息,將籠子重新上鎖,轉身回房。
那夜,風摧郊野,雨如瀑落,擊打在屋頂瓦片上,牆上的老舊掛鐘滴答作響,似在合奏一曲狂亂的交響曲。喧囂的風雨聲同屋內似永不相交的平行世界,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隔斷。拂曉時分,雨勢漸歇。第一縷陽光穿透濃密漆黑的雲層,夜雨已涤盡草木盡顯蒼翠欲滴。那籠子裡的困獸,昨日如何,今日依舊,無路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