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完《復仇者聯盟3:無限之戰》走出戲院時,我被紛雜、多樣的情緒給淹沒了。這部片非常飽滿,有笑點、有淚水、有機智、有動作,娛樂效果滿分,但在心頭最深刻的印記,竟是由反派動機與行為帶來的傷感、空虛、失落與痛。而也是從這樣的強烈感受,我才驚覺,自己多麼關心這十年來一路看著的這些超級英雄角色。 (!!本文章有雷,強烈建議看過電影後再閱讀!!) 十年前的此時,漫威影視宇宙第一部作品《鋼鐵人》上映。如今推出第十九部作品《復仇者聯盟3:無限之戰》,在前作暗示過的大魔王薩諾斯,這回真的要來了,而且他不是一個免洗反派。對,他跟大多數反派一樣想殺人、毀人家園、征服宇宙,但他有個合理的邏輯,出發點甚至是偉大、公正、無私的。《復仇者聯盟3:無限之戰》花不少心思讓觀眾理解薩諾斯怎麼想,彷彿漫威在回應影迷們:「嫌我們家反派除了洛基、齊莫與齊爾蒙格以外都很糟糕?那給你一部反派的起源故事(origin story)總可以了吧!」 當然,這樣說是誇張了,在一部有 22 位超級英雄要上陣的電影中,不可能花一個半小時交代薩諾斯是怎麼長大、怎麼變成現在這德行、下巴怎麼長這樣的,但導演與編劇仍利用最精簡有效率的方式,在這部塞滿英雄要角的大堆頭電影裡,挪出非常多空間給薩諾斯,而不是隨便寫成一個單純想毀滅世界的大壞人(咳咳,荒原狼,咳咳)(什麼?你忘記他哪位了嗎?) 薩諾斯複雜且與眾不同,很難分得清他是太邪惡無情還是太堅強善良。通常會喊著要殺光宇宙一半生命的反派都是權力薰心、或是充滿仇恨的,但薩諾斯卻是異常平靜。他令人發毛的時機不只有開殺戒的時候,更令人害怕的是他的冷靜,他的生命樂章堅定地喊著「一定要如此」,宛如貝多芬的音符,美麗、澎湃而堅決,但那件「一定要做的事」,卻如此恐怖。 薩諾斯的冷靜,代表著這不是一時衝動,或被權勢的誘惑給沖昏頭,而是智慧思考計算過後的最佳解答,就像截肢以救人那樣。昏迷的患者醒來可能崩潰大罵醫者,說自己不要這麼活著,但堅持救人的醫者會落寞卻堅定地說,沒辦法,「一定要如此」。救一個重傷的人,須砍的是肢體;要救一個重傷的世界,就得犧牲裡頭的生命了。 薩諾斯在漫畫中的設定,是為了取悅死亡女神,因此收集無限寶石、大開殺戒。但在《復仇者聯盟3:無限之戰》一開場,就透過薩諾斯手下,對著整群被殺得奄奄一息的人們說:「你們可能覺得是受苦,但其實是救贖」、「宇宙天秤因你們的犧牲而漸趨平衡」。 「平衡」是電影版本薩諾斯的終極目標。過去他眼見自己的家園「泰坦」,將因資源匱乏而頹敗,提案以公正公平、不論貧富的方式除去半數人口,卻被當作瘋子。然而最後泰坦的下場,卻證明了薩諾斯的殘酷手段,的確有可能實現一個相對好些的未來。 薩諾斯是個「頭」比「心」重要的角色。東尼・史塔克驚訝發現薩諾斯知道他是誰時,薩諾斯說「你不是唯一受知識詛咒的人」;在某位對手朝他心臟刺過去時,他說「你應該瞄準頭部而不是心臟」;他自認全然理智,不感情用事,「最困難的選擇需要最堅強的意志」,因此可以完成其他人做不到的殘酷大任,達成最仁慈的目標。這就是他自認的詛咒——畢竟,要幹這臭名遠播的恐怖勾當,捨我其誰呢? 在圖像小說《守護者》裡,也有一個地球上最聰明的人「智謀者」(Ozymandias),認為要製造出讓人類毫無防備、難以理解、宛如外星攻擊的災難,造成重大傷亡,才可逼人們領悟團結的重要,終結冷戰時期的核武競賽,而他的確也成功了。或許,聰明、意志力堅決的菁英腦袋裡,頗容易產生這種冷酷的邏輯?但回頭想想,若把人當數字而不當生命看待,這套邏輯也有幾分道理。 其實,薩諾斯雖然誓言殺掉宇宙半數人口,但他比歷史上許多殘酷強人更善良公平得多,他並不針對某個族群、不考慮私人恩怨,不為私利,沒有保護特定人,甚至犧牲了自己愛著的孩子,來達到宇宙資源供需平衡,希望讓飽足與和諧重返宇宙,讓人們不再需要為搶奪資源醜態百出、進入長期戰亂。薩諾斯靠著無限手套,殺掉很多生命,卻也幾乎成了上帝,無私、全能又慈悲的上帝。對他而言這些根本是職責所在,事成後他並未急著要眾人擁戴,沒有浸淫在獲取至上權力的快感,而是躲去靜謐樸實的住處,表情冷靜,帶著點高處不勝寒的嚴肅與疲累。 薩諾斯的「公平」,使他的亂數屠殺竟也帶著正義的味道。在《黑暗騎士》裡,小丑曾對哈維.丹特說:「你知道混亂的特色是什麼嗎?它很公平。」想像一下,如果薩諾斯不自己動手,用亂數決定哪一半該死,而是讓社會自由競爭搶資源,到時很可能發生低端人口被大量清洗的慘劇,社會還是一樣亂,階級永遠不流動。還勉強活著的窮人,世世代代為奴,不得翻身。 但「不分青紅皂白殺一半」真是唯一解嗎?當薩諾斯說他非得這麼做不可時,養女葛摩菈氣憤地喊:「你並不知道!」已經超脫一切的薩諾斯,可以從上帝視角當個冷靜的旁觀者,假設人們無法團結解決問題,選出有效率又公平的作法;但從其他人的角度出發,都會希望有更多選擇權,找出不用如此大量傷亡的解答。會不會有更困難、但依舊可行的方法?各星球遭遇的問題,是真正已無計可施的資源匱乏,還是不均?如果能緩解不均的情況,會否有讓更多人活下去的可能? 如果走出電影世界,回到貧富差距越來越大的現實環境,似乎「不均」是個更嚴重的問題。面臨人力可能被機器取代、AI 時代來臨,有不少企業家或學者倡議「無條件全民基本收入」,這在實務上尚有相當多問題與疑慮須解決,但在概念上,它的出發點就是讓所有人都能有個起碼的保障。這種做法可不可行,尚無定論,不過,不論用什麼方法,在這個世紀,貧富差距問題都得嚴肅面對。人們終究得做些什麼,否則當差距繼續拉大,貧者人數越來越多,生活只能拼命做苦工求溫飽,毫無快樂可言。沒有脫貧機會,也就失去辛苦活下去的動機了,會否有一天,現實中的多數民眾將覺得:薩諾斯說得真對?會否在未來,有不少人寧可去賭那不分貧富、絕對公平的 50% 存活機會?總比現在自己與後代 100% 活不下去、富人卻更富的情況還好? 「殺人救地球」這類脈絡的概念,不是第一次在電影裡出現。嚴格說來奧創也是,但《復仇者聯盟3:無限之戰》用心塑造薩諾斯的角色與思想,搭配動態捕捉特效背後喬許・布洛林的好演技,讓人即使無法支持他的決定,卻也能理解、同情他的考量。 除了有個差點讓人考慮站在他那邊的反派,《復仇者聯盟3:無限之戰》角色們彼此的關係也很令人感到震撼。 最特殊的一點是「親子情」。《復仇者聯盟3:無限之戰》的親情不走溫馨路線,而是充滿衝突與複雜情緒的。從電影一開始,洛基準備做某個生死交關的危險決定之時,慎重地念了自己名號,在「阿斯嘉王子」後頭,不忘提到「奧丁之子」,看來即使他與養父的關係曾有不少怨懟與不滿,但在定義他人生的關鍵時刻,仍是未忘奧丁的養育之情。 另一對親子關係就更醜惡了。星際異攻隊成員葛摩菈,母親當年正是為薩諾斯所殺害,沒想到她卻被弒母仇人收為養女,這段過去在《星際異攻隊》曾交代過,到《復仇者聯盟3:無限之戰》揭露更多細節。 雖然沒能有太多篇幅描述這段(養)父女情仇,但本片提供了幾個線索,足以勾勒彼此關係的樣貌,原來薩諾斯二十多年前就頗欣賞這名小女孩的特質,收養後一直想培養她為接班人,哪知葛摩菈竟在幾年前背叛他,成了星際異攻隊的一員。過去二十年來,葛摩菈不斷對養父強調她恨她的生活、恨她的家與環境、恨她在這學到的一切,薩諾斯對種種抱怨想必充滿挫折,畢竟在《星際異攻隊》裡頭曾提及,葛摩菈過去在銀河系惡名昭彰,薩諾斯必然曾引以為傲,另一名養女涅布拉在《星》片也因父親對葛摩菈極度偏心感到不滿。若要說薩諾斯愛葛摩菈,我是相信的,只是養女不接受他的價值觀與看法,關係越來越冷。 薩諾斯替葛摩菈生活中帶來的各種暴力,有著雙面含意。這些令葛摩菈痛恨的教誨,從薩諾斯的角度來看卻都是愛。薩諾斯遇上葛摩菈的那天,為了不想讓她看見另一邊的集體處決,拿出一把匕首,要葛摩菈試著用一隻手指頭捧著匕首,不讓它掉落,這時薩諾斯已經開始教導她,訣竅是要保持「平衡」。可以說從那天開始,薩諾斯就已希望葛摩菈有天可以明白自己的人生哲學,這把武器代表了他的愛與期許。在《復仇者聯盟3:無限之戰》有兩次因著薩諾斯的關係,葛摩菈試圖自殺或求別人殺她,這兩次的武器分別是槍與前述那把匕首。但已經拿到現實寶石的薩諾斯,卻兩次都將武器化作泡泡。泡泡是夢幻的、充滿童趣與歡樂的,此段安排象徵著這些暴力與武器,對葛摩菈而言竟是她的童年與父愛,眼前這位大魔頭心裡,依舊掛念著當年讓他疼愛的小女孩,令人唏噓不已。 對比同為星際異攻隊成員的星爵,在《星際異攻隊2》發現親生父親伊果只關心自我,對星爵與其母並不在意,葛摩菈卻是在最後階段發現恨之入骨的養父竟愛著自己,而這份愛也終究摧毀了她,何等殘酷、何等諷刺,怎不教人心痛? 除了與反派大有關係的葛摩菈獲得很多動人戲份,《復仇者聯盟3:無限之戰》還有許多角色也各有表現機會,令我相當驚喜。畢竟這是一部「光看裡頭得擺多少重要角色就感覺會自爆」的片,沒想到它竟還是達到了平衡(天啊這也是大魔頭薩諾斯的目標)。漫威影業花十年串起故事、人物與品牌,走至今日成果輝煌,觀眾只要對漫威其中幾組人馬有感情,在無限之戰都會看得很開心。 編劇巧妙將二十幾位角色分組,處在不同的星球與空間,每組互動各有千秋,人數上處於可駕馭的範圍,又能碰撞不同火花。例如兩位福爾摩斯的對決:小勞勃・道尼飾演的鋼鐵人與班奈狄克・康柏拜區飾演的奇異博士,他們的交手令我幾乎想請漫威打造他倆的公路電影,最好身穿花襯衫雙手比「YA」高喊「Vacay~~」;索爾與星際異攻隊成員的互動既幽默又充滿動人情感,也令我驚覺他們共通點比想像中多;美國隊長與他的夥伴們,前往瓦干達與過去幫他藏匿並治療「冬日士兵」巴奇的黑豹重逢,提醒了觀眾他們曾共同經歷過多少生死交關的時刻⋯⋯ 這群英雄的關係比血緣更深,即使有些人彼此素昧平生,但也有一致的目標,甚至打過相同的對手。鋼鐵人可能到了陌生的外星球遇上來自密蘇里州的陌生人,兩人曾對抗過同一個宇宙魔王的邪惡計畫卻從沒聽過對方名號,在搞清楚的那瞬間,新的友情就迅速成形了。 漫威系列過往以小勞勃・道尼帶頭,他的演技從來不是問題,劇本也不吝給他很多表現機會,但在劇情繁忙的《復仇者聯盟3:無限之戰》裡,除了小勞勃・道尼照樣演得很棒之外,編劇還替不少演員挖掘很好的機會發揮演技,如柔伊・莎達娜、克里斯・漢斯沃、伊莉莎白・歐森、克里斯・普萊特等等,都相當出色。 在技術方面,導演羅素兄弟保留先前各系列作導演打造的風格與背景,形成真正的「暢銷精選輯」。劇組對建構不同世界的細節很認真在意,服裝道具的設計如鋼鐵衣與蜘蛛衣的升級都讓人驚豔。動作戲搭配攝影與剪接,畫面流暢精彩,接近尾聲兩個主戰場交錯剪接,非常刺激。有幾個畫面尤其澎湃到令人全身起雞皮疙瘩,例如雷神索爾終於從彩虹橋來到地球決戰的戰鬥場面,他躍上天空,風雲為之變色,雙眼發著白光積極殺敵的索爾實在帥透了。 但即使有這麼棒的聲光影像與精彩對白,《復仇者聯盟3:無限之戰》並不是拍給新觀眾看的,如果你從未接觸漫威影視宇宙,直接看這部片大概不會有什麼感覺,甚至可能滿頭霧水。本片除了反派以外的人物塑造,都已散見於前面的十八部電影,所以能看得最感動的,是一路跟隨的影迷。包括那些明知《雷神索爾2:黑暗世界》跟《復仇者聯盟2:奧創紀元》評價不好依舊硬著頭皮撐著眼皮看完的朋友,那些打從聽說漫威有片尾畫面就每一集忍著尿意撐到最後的觀眾,那些把《美國隊長》系列、《奇異博士》、《星際異攻隊》系列、《雷神索爾3:諸神黃昏》給三刷、四刷、五刷的粉絲,那些看了《鋼鐵人》就開始收集演員花絮追逐漫威各階段計畫的支持者。 知道英雄們的過去,才會明白有多少情緒藏在失聯數年突然重逢的那對情侶眼裡;若知道史塔克曾如何被美國隊長批評「不會為他人犧牲」、接著在紐約大戰差點喪命後得了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才能了解現在每役都奮不顧身是經過多少努力與改變,克服了多少恐懼才辦到的;看過美國隊長先前種種理想幻滅,才會明白他對國務卿嗆的那句「我不要你們的寬恕,更不可能請求准許」背後,帶著多少無力與厭倦;而史塔克在《復3》一直撥不出的那通電話,會讓忠實粉絲知道《美國隊長3:英雄內戰》為家人復仇的齊莫有多成功⋯⋯ 當火箭浣熊聽見索爾說,他在未來的大戰再無摯愛可損失,低聲回應道「我可能會失去很多哪」的時候,影迷會回想起當年《星際異攻隊》的開端,火箭浣熊只是個孤單沒朋友、在外星流浪的怪傢伙,身邊只有一個被他嫌得要命的傻氣格魯特,但幾年後的今天,火箭浣熊竟發現他有太多不能失去的人。 對觀眾也是呀。 進場觀賞之前,因為知道在《復仇者聯盟3:無限之戰》與《復仇者聯盟4》之後,這套超過十年的系列總有些演員需要換血,所以心裡有數,不一定所有關鍵角色都能活下來。不敢確定編劇會讓角色好好退休或者壯烈犧牲,這是以往單主角超級英雄電影難以做到的:它讓觀眾擔心真的有英雄主角會死掉,而不是憤世嫉俗地想說「哎呀反正最後會神奇地活過來啦要不然下一集怎麼拍公仔怎麼賣?」——就這樣,觀影過程中我一會兒被擊中笑穴,一會兒被擊中哭點,在好幾個關鍵時刻擔心英雄們的安危,最後在紛雜情緒中,久久說不出話。 儘管官方不承認,但《復仇者聯盟3:無限之戰》就是個上下集電影的上集。決戰局,如奇異博士所言:「才剛要開始」,誰生誰死恐怕還有玄機,要待明年此時的《復仇者聯盟4》才能見真章。但這集的收尾,依舊帶來非常強勁的情感衝擊,某些畫面簡直像重拳般擊在心頭——我這才發現,自己有多在意這些角色,不僅為逝者哀悼,也為生者承受的至痛而傷感,不管是看著小徒弟死在自己懷裡、還是得親手終結愛人的生命,我都被虐得快無法呼吸。 「時間將會證明我有多愛你。」("Time will tell how much I love you.") 看完《復仇者聯盟3:無限之戰》第二天,我腦海突然浮現出上面那句話。是《奇異博士》裡面克莉絲汀送給史傳奇的錶背面鐫刻的。 經過這十年,漫威用時間讓我看見,我多麼深愛這堆各有特色、大多對於插科打諢很在行、也像平凡人那樣有弱點會做蠢事、但遇到危難總是挺身而出勇敢保護大家的超級英雄。《復仇者聯盟3:無限之戰》是一份精心為粉絲準備的禮物,也讓我期待這群英雄能繼續給大家下一個十年的精彩。 (全文劇照:博偉提供) 【釀電影】2018年4月號(訂閱方案請看這裡) 《這是最好的時代,還是英雄末日?》專題 〈英雄的系譜——超級英雄、西部牛仔與中國武俠(上)〉by 乃賴 〈英雄的系譜——超級英雄、西部牛仔與中國武俠(下)〉by 乃賴 〈未來昔日——美國漫畫的重生、轉化,與改編的困境〉by 桑妮 〈那些看著我長大的超級英雄〉by 陳煒智(Edwin W. Chen) 〈時間證明了我有多愛你們——《復仇者聯盟3:無限之戰》〉by Lizzy Lin 《釀影評》專欄 〈《一級玩家》:淨化了的宅世界,但愛還在〉by 唐澄暐 〈魔女:一個嬰兒期與青春期試煉疊合的個體〉by 波波 〈熟悉卻不熟悉的奇幻台北——《小玩意》的文化衝擊〉by 但唐謨 【在故事裡投影美好的光】講座側記 〈不多不少的顏色——談電影中的色彩運用〉PART 1 〈不多不少的顏色——談電影中的色彩運用〉PART 2 看更多專為影癡而生的好內容,就一起來支持【釀電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