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遺憾沒有趕上方格子之前的青春徵文活動,但我想我的青春就像還在化膿的瘡,也並不是什麼好看的東西。
10分鐘就打一通的公共電話
一切就像沒人會看的狗血八點檔一樣。
我家是單親家庭,爸媽做詐欺起家,後來警察上門時,生母變成了扛下一切的羔羊,獨自入獄。
而拿到監護權的生父,是個有嚴重酒癮的中年男子。半失業狀態,做著有一天沒一天的臨時工。
我幾乎沒什麼時間能看到他清醒坐在家看報紙,他大部分的時間都拿去跟朋友酒聚。甚至一度醉到在領薪水的當天把薪水全部送他給朋友,後來是那個叔叔扛著已經不省人事的生父送回我家,並拿著那疊微薄的薪水,要我收好。
在這些青春日常當中,我一個不到15歲的國中生,抱持著虛無飄渺的希望,在凌晨,每隔10分鐘就去打一次公共電話,求爸爸回家。電話那頭的回應永遠都是「再一下下」打到他不開心就會變成「你他媽的不要再打過來了」或著乾脆不接。
我永遠記得入夜的街道長什麼樣子,整個城市都睡了,只剩旁邊的711還亮著燈火。而我澡都沒洗、衣服也沒換,被敷衍了又回來等10分鐘,手裡永遠緊握著鑰匙,隨時做好再前往公共電話的準備。
我們那不到5坪套房的桌上,擺著一個裝零錢的小盒子,而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把明天的飯錢,削成一片一片,投進公共電話裡頭。
我知道他不會回來,卻還是一直打、一直打,就像我知道明天不會更好,卻還一直幻想自己上高中、上大學的美好樣子。
我的想像力一直都很豐富,我想這也是原因之一。既然現實痛苦得如此真實,那就閉上眼,讓想像出來的虛幻美好淹沒自己。
殺蟲劑叫做蚊子水
生父只有讀到國中,他不知道除蟲菊精是什麼、就如同他不知道二手菸的危害,總是在家裡抽菸一整天一樣。
在我們家殺蚊子,都是一次噴完整瓶,而我們就若無其事地坐在家裡,用電腦的我繼續用電腦、要跟朋友約出去喝酒的生父繼續打他的電話。我們就在那裡,一次又一次地吸著那些有害物質。
我的身體非常不好,上了高中長了滿臉爛痘、月經一年才來一次,我甚至不知道到底哪個才是原因,我腦中有數不清的可能選項。
因為太多你們認為的理所當然,都是我不經意才曉得的,都是我不經意才知道自己的家庭,才是不理所當然的那個。
「你怎麼會年紀輕輕就一口爛牙」
而身體的病變還不只這些,我國一就蛀牙蛀到必須抽神經做根管治療。有天男友無意間說了一句「你怎麼會年紀輕輕就一口爛牙」並且炫耀自己都用貝氏刷牙法,牙齒都很健康。
對啊,我也很想問跟你一樣的問題。
也許那是因為,我爸媽只有讀到國中,根本沒有口腔保健的正確知識。
也許那是因為,他們自己也幾個禮拜才刷一次牙,兩人都頂著一口黑色的爛牙。
也許那是因為,當你們的爸媽帶你們去塗氟做檢查的時候,我還活在沒人會叫我刷牙,甚至爸媽連「氟」是什麼都不知道的環境。
也許那是因為,我的爸爸不是大學教授,我的媽媽不是醫生。
也許那是因為,你們看不見階級複製是多麼幽微地藏在我的生活中。
很後來我才知道別人家沒有滿地爬的蟑螂
在我有記憶以來,就一直以為家中隨時有蟑螂在爬才是常態。個個都被養得肥肥胖胖,就像我們家原本就有的寵物一樣,沙發下有、床上有、廚房有,偶爾還會從天花板掉下來。
每天每天都能看到不斷竄過的黑影,同時出現10幾隻也不足為奇,我以為「家」就是這樣,我以為這是家家戶戶都有的困擾。
是我到很後來才知道,喔,對不起,我又從理所當然的框框掉出去了。
比上不足的暴力,擺在角落的鐵棍
5坪套房的角落,除了擺滿生父從路邊撿回來的一大堆石頭、神像、廢棄桌椅外,還擺了一根150公分左右的鐵棍。
那是他喝醉酒時出去砸東西用的。
後來我有點遺憾那根鐵棍終究沒有砸在我的腦袋上,也許這樣我就不用面對往後十年的吃藥人生。
但我當時仍舊是非常恐懼,我聽到他拿著鐵棍衝出去大吼大叫,不斷狂敲打地面,甚至不確定有沒有砸到人家車子。
我不敢看。
我知道自己遭受到的暴力可能比很多人輕微很多了,但我仍然記得他時不時會賞過來的巴掌、把我連人帶書桌一腳踹開的樣子、在我讀書時怒斥我不要裝認真給他看、在我跟朋友講電話講得很開心時怒吼「可不可以不要這麼誇張」、還有那些嘴邊經常掛著的「早知道就把你一掌拍死到牆上」跟「送你去孤兒院好了」。
我好像沒有這麼悲傷的資格,但卻在想起時,一次次往手臂上種下紅色的頭髮*。
離我被生父拋棄也接近4年了,但我想我還是停在那5坪的套房永遠走不出來,也許在他一腳踹下來的同時,也順便往我腳腕上套了腳鐐。
當初他拋棄我時跟我說的話,卻跟他醉酒時不同,非常冷靜。突然就斷了我的生活費,叫我自己想辦法,而我好幾天沒吃東西,甚至連坐去台北車站的錢都沒有。
至少藥跟刀不會對我暴力相向
很不意外地,我在國中就開始自殘,高中開始瞞著生父看精神科(因為他認為我沒有問題、妳也沒有問題,為什麼要去看「那種」科)
從一開始的精神官能症,到後來的憂鬱症,到現在的第二型躁鬱症;從一開始的淺淺刀痕,到後來割到手舉不起來,到今年割到被醫生說快接近手筋、有致命危險。
在這將近10年的過程中,藥跟刀從一而終對我不離不棄。
我不能否認生病時也許接近世俗意義的「不正常」
比如我曾失去味覺嗅覺觸覺。
比如我曾覺得血的味道聞起來甜甜的,用牙線盒裝起來,等著集滿要拿來喝。
比如我曾在自殺未遂被送去急診後逃出來,坐在車道上跟空氣講話,覺得他是我的好朋友。
比如我現在依然每天都想著,可不可以下一秒就去燒炭?
大家都說說謊是一件壞事
至今我仍抱著傷在社會中浮沉,在每個對方問我爸媽近況的時刻,謊稱他們都很好、在每個對方問我怎麼穿長袖的時刻,謊稱我對紫外線過敏,或有異位性皮膚炎、在每個別人不小心瞥見我傷疤的時刻,謊稱這是皮膚炎抓出來的痕跡。
我一直在說謊,而我不知道還要說多少謊才能融入這個社會。
青春就先回顧到這
我想傷可能不會痊癒,或許也沒有痊癒的必要。這些也只是我青春的一部分,我也還沒寫到游泳課買不起泳衣被羞辱、開學學費繳不出來遲遲拿不到課本的故事。
但我想已經夠了。
青春不會再回來了,就像已經快熟的水蜜桃,一旦他開始潰爛,再急忙把他冰進冷凍庫也只是於事無補;也像割腕的刀傷,割了就是割了,之後再怎麼保養永遠都會有疤痕。
我想就這樣吧。
如果我的青春是精神科開的那些難以吞嚥的速融苦藥,我已經吞過一次了,即便它灼傷我的喉嚨、食道,即便我反胃想吐,但吃了就是吃了。
不能再吐出來,也不會再更好了。
注:「紅色的頭髮」取自詩人追奇《任性無為》內的《紅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