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寒假,臺灣特別的冷冽,我在霸王級寒流壟罩之際,第一次獨自來到馬來西亞檳城。這全年熱帶的島嶼,第一個面對的就是一下子切換超過20度溫差,身體一度受不了。當地安娣(auntie)介紹我100號水(像臺灣的舒跑),說喝了會比較舒服。跟天氣一樣的熱心,是我對檳城人的印象,而100號水反倒是第一個認識的馬來西亞飲料。
南洋的台灣剪影
因緣際會,在Jalan Muntri(南華醫院街)度過第一個晚上7點才天黑的夜晚,是喬治市世界文化遺產(簡稱世遺)裡的老房子旅舍。街上時不時還會聽到臺語經典老歌,比在臺灣聽到的機率還要高,甚至也會看到安哥(uncle)安娣在看臺灣鄉土劇。即使檳城小吃玲瑯滿目,在kopi tiam(當地傳統咖啡店),可以看到的福建麵、炒粿條、豬腸粉、沙嗲、Laksa、肉骨茶等,或是Nasi Lemak(馬來椰漿飯)、在小印度區嘗鮮等,後來最常點的還是雲吞麵(wan tan mee),因為跟臺灣的口味最接近。
世遺區的租金實在太貴,安娣介紹Jalan Macalister(中路)附近的學生宿舍給我,曬衣服的窗台可以看到光大(komtar),是政府辦公大樓,也是當地的地標。對街的早上會有印度小販,以及土產榴槤,後面的圍牆上掛著孫中山的印刷布幔,身為台灣人眼睛下意識地睜大,就是新台幣百元鈔上的人物,原來這裡是孫中山紀念館。孫中山先生1910年於檳城創辦光華日報,當時是為了向華裔族群宣傳革命理念,以檳城為基地,推翻滿清、建立共和之用,是中華民國的南洋剪影,至今已是世界上僅存歷史悠久的華文報紙,而在馬來西亞華人圈,兩岸統獨的議題依然敏感。
世遺區範圍,紅色為核心區、綠色為緩衝區(圖片/GTWHI)
Jalan Macalister上的孫中山紀念館(圖片/作者提供)
許多7點才天亮的早上,在布幔旁的印度小販報到,用破破的馬來語混英語點些roti canai(印度煎餅)和kopi pin(冰咖啡),然後說kurang manis(少糖)。第三次田野的時候,心血來潮問旁邊排隊的安娣,一位皮膚很白的華人,說「那個橘橘的飲料是甚麼?」,但他似乎不會講華語,用福建話回問「你會講福建話嗎?」,「那是teh pin(冰奶茶),好喝~」,隨後我用臺語和安娣小聊,發現還能聊得起來,發現她是印尼華人來檳城做工,想不到兩個異國人在異鄉的共同語言,竟然是福建話的域外變體 [1]。
多元族群的轉運小島:殖民歷史的故事 馬來西亞是多元民族的國家,由馬來人、
華人、
印度人、原住民(Orang Asli)及其他殖民時期留下的英國、葡萄牙和荷蘭人等歐洲後裔共同組成,國家主權由馬來人執政。
檳城(penang),亦稱檳州、檳城州,
馬來西亞十三個聯邦州屬之一,位於馬來半島西北側,檳州被
檳威海峽分成兩部分,檳島(別名檳榔嶼)和半島上的威省,一般人說的檳城指的是檳島地區 [2],檳城為馬來西亞華人最多的地區,也是少數由華人執政的州屬。其首府喬治市(Georgetown)位於檳島的東北側、擁有超過200年歷史的城鎮,城鎮範圍通常指比世遺區大一些的市區地帶,僅次大馬首都吉隆坡、柔佛新山,為馬來西亞第三大城。
檳島面積約293平方公里(比台北市稍大)(圖片/goolemap與作者註解)
回到1786年,
英國殖民時期的第一任總督
萊特(Francis Light)來到了檳城喬治市,以當時的
英國君主喬治三世命名,為英國最早在遠東殖民的轉口貿易自由港之一。因當時殖民政策的需求,分而治之的種族政策,萊特招募大批華裔移民、印裔等各族人民的定居檳城,造就喬治市成為東西文化交融之地,至今留下超過萬間華人宗祠與會館、清真寺、印度廟、教堂、歐化建築等,這些戰前建築物依舊為市民的日常生活場所,街上有時也會出現雙語路牌,形成獨特的城市地景。
喬治市,殖民歷史而衍生獨特的混雜文化,以及幾乎完整的保留下來的城鎮中心,特別是大面積的戰前建築──樓下商家、樓上住家,住商混合的店屋(shophouse)。這些有形與無形的多元文化,反映在不同宗教的建築、不同民族的居所、語言、食物節慶、服裝與日常生活的城市地景中,符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世界文化遺產的
三項傑出普世價值(OUV)標準,於 2008年7月7日與馬六甲雙城,以一座「馬六甲海峽歷史城市」齊名,成功寫入世遺名錄的一欄,而喬治市與馬六甲分隔南北兩地的歷史城鎮同時入遺,是亞洲的特色案例。
在第四次田野的時候,我以志工的身分參與喬治市2017年第九屆世遺慶典,是繼各民族的宗教節慶之外,檳城數一數二需要封街的大型活動。那年世遺慶典的主題就是「口頭傳統與表述」,展現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潛力。其中特別介紹不同支派的印度語系,檳城的印度人使用
淡米爾語(Tamil)的人口最多,平時鮮少在華人圈被使用,就連不同支派的印度人可能也不太懂彼此的語言,不過這些少數語言確實仍在這個城鎮角落生存著。
迎接世遺慶典的前幾天,我和團隊們到市區拜拜,祈求活動順利,除了與臺灣相似的民間廟宇,如福德正神、玄天上帝,另外也有印度廟、聖喬治亞教堂,以及在城鎮角落常看到的拿督公,這些廟宇的距離,不過短短幾步路,可見密度之高。
語言,反映你在哪裡生活
以當地華人來說,講華語時尾音會出現「liao」(ㄌㄧㄠˇ)、「woh」、「lah~」、「咩?」,單兩句話內,除了因人而異會參雜很多福建、廣東或客家方言之外,還會混很多英文與馬來字,比如說「你parking要park哪裡啊?」、「你的file要save給我咩」、「來幫我mop地」、「pandainya!(哇好聰明喔)」、「很geli(噁心)」等等。
檳城的福建話雖然我大概只能聽懂三成,大概就是和臺語最接近的三成,「呷霸袂」的寒暄還是可以溝通的,不過和臺灣一樣,年輕一輩的人講方言的比率也低很多了。當志工的時候和同事去書店挑選美工用紙,老闆是一位老安哥,印象很深刻的是安哥以「I think 嚕齁...」起頭給我們建議,「嚕」是你(汝)的意思,相當於臺語的「哩」,這個福建話混英語也是老一輩檳城人的日常語言。
某次訪談一位組織的老闆,他和我聊天的時候講華語,當然偶爾混一點英語詞,訪談的時候有幾位員工來處理公事。當華人同事來到辦公室的時候,華語混英文的比例變高了;當馬來人同事來的時候,變成馬來語混雜英語;當歐美人打電話來的時候,幾乎全英語;而當老闆拿起話筒和老朋友聊起天的時候,就是當地的福建話!另外,除了語言運用自如之外,看我是臺灣人,對方似乎還會不自覺調頻成「臺灣腔」,這些,都在不到一小時的訪談中。
檳城的華人,或者說馬來西亞華人,除了語言混雜之外,迅速切換語言亦是種平凡的日常,多元文化著實地體現於地方生活空間,以及個人尺度的語言之中。
何謂標準語言?
剛開始和當地人閒聊或訪談的時候,對方講了一串華語混英語,我卻有「嗯?我剛剛聽了甚麼?」的感覺。
有時就算講英語,當地腔的緣故偶爾也使我一時之間難以意會。有一次在301號公車上忘記怎麼和隔壁安娣聊起來,當時她說了一個字,唸起來似「tonp tan」,比手畫腳好久才知道原來是在講「Top 10」,就像臺灣人講英語有臺灣腔,日本人講英語有日本腔的道理一樣。
「哇你們會說、也聽的懂好多語言」當我這樣投射敬佩的眼光時,當地人的反應總是無奈笑說「可是每一種語言都不精阿,因為我們的環境就這樣嘛」,華人甚至也會說「我華語不好」,特別學生時期是唸英校出身的,中文字可能也看不太明白,但華語溝通上是沒有問題的。
有些馬來西亞華人會在大學主修中文、或到中國大陸、臺灣等地方求學,學成歸國時,中文能力通常會比一般人好上一些,「主修中文系」這件事的社會意義與功能,與臺灣的脈絡就有很大的不同。
一位在臺灣念書、畢業多年的檳城朋友,他比喻「在臺灣得到的自由是學會講話,可以很貼切地表達自己,於是我有了自己。」,他說以前他講一句話需要想很久,我在想,可能光一個單字就有太多語言可以選擇表達,這種懊惱對我來說,還真不容易體會。
另一位朋友曾說,他和馬來人同事講的馬來語也沒有很標準,甚至也很多華人不太會講馬來語,他覺得這個國家的人民有一種默契是,雖然你講的華語、我講的馬來語、我們講的英語,都沒有很「標準」,「但就是你懂我也懂,知道彼此在說甚麼就好,因為語言不就是用來溝通的嘛」。
我突然明白,在臺灣講英語,總是很容易被糾正發音,而在馬來西亞被糾正發音的機率好像特別少的原因了。
我聽過一個例子,就連在臺灣,一位出身在臺北、會講臺語的人,都會覺得宜蘭腔臺語「怪腔怪調好好笑」,於是那位宜蘭阿姨,剛開始到臺北生活都怯於開口講臺語,只有回到宜蘭家鄉才真正敢大剌剌地講話。
到底甚麼才是語言的標準腔調?英式或美式的英語嗎?大台北或南部地區的臺語?新加坡的Singlish、菲律賓的Taglish、被認為「軟軟的」臺灣腔的華語就不標準嗎?當我們說「你講話不標準」的時候,不免在背後預設某種語言霸權,好像只有霸權才是對的、正確的、最標準的?一個人的語言,除了反映你在那裡生活,就算換了一身異國容貌,也難改一口本土腔調,腔調亦是「只有這個地方才有」的本土認同,而我們的世界從來就不是只有一個地方,因此也不只存在一種樣貌。
註解
- 編註:臺語與檳城福建話皆是閩南語離開福建原生地後,到臺灣與檳城接觸到日語和馬來語等不同其他語言,產生的變體(variety)。
- 據幾個當地朋友表示,檳城人對於住在威省地區的人,有時泛稱過港人、北海人,而北海(Butterworth)是威省的熱鬧市鎮;當地人常稱喬治市區的人為「坡底人」,市區外則稱「山頂人」。另外威省的大山腳(Bukit Mertajam)也是華人密度高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