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日記 (2)
最近常常覺得自己只有在睡夢中才是清醒的,那個世界五彩繽紛、我可以肆意表露情緒、以及對任何人事物的喜好厭惡。醒來以後反而是催眠術的開始,我被穿過鼻環的引繩牽著、隨著催眠師的指引而動作,沿著他劃出來那道筆直的長路踏出步伐往前走。在應該蹲低的時候屈膝、應該跳舞的時候轉圈、應該離開的時候彎腰鞠躬謝幕。
每天通勤的捷運班次時間因為疫情作了一些調整,原本習慣搭乘那班06:47的車提早2分鐘到站離開,慢了一步的我站在月台上看著車門緩緩關上,站在我背後的一個男人身影反射在貼了電影宣傳廣告的月台防墜保護門上。他對錯過這班車不以為意,繼續低頭滑著手機,在通訊社交軟體中,他可以跟一群朋友們繼續擠在一個像一張便利貼大小的方格內零時差聊天。我與他間隔距離很遠,保持這樣的距離讓我覺得很安心,我們經常拿捏不好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尤其是最熟識的朋友與家人。
下一班車到站後,月台門慢慢打開,車廂裡乘客不多,因為學生們都已經停課待在家裡,我很容易就找到一個站立的位置,能與所有人保持在讓彼此安心的距離。
前幾天尚未完成的防疫工作被一封電子郵件中斷。來自一個跨國大企業的中國分公司法務部主管,因為一些至今仍無法查證屬實的權利糾紛,與我們信件來往糾纏了四個月。信件的措辭很像平常在新聞上會聽見那些中國外交部發言人的話,以宣揚讚頌自己的實力起手、以恐嚇威脅結束。我對這種行為很反感,卻沒有立場表達什麼意見,因為律師和主管考慮的事情更多,我們要如何在回覆措辭上沒有瑕疵、如何避免因為據理力爭而落得信中所說:「後果自負」的下場。總有些人習慣用讓人厭惡的粗暴方法想獲得認同、拉近與對方的距離。我希望自己不要成為那樣的人,我用講起來不太熟練的閩南語和主管溝通,想說服他認同我對這件權利糾紛的分析,拉近一點點我們之間的距離。
下班後在捷運上,我倚靠在門邊,點開通訊軟體前一天的對話紀錄,那裡有一些我對爸媽說的,尖酸刻薄的話。他們一直以來用無微不至的關心與照護想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這些加倍的關心卻讓我難以承受,更難過的是我找不到難以承受的原因。我對自己的迷惘與無力感到氣憤,只能不斷以惡意的言語回應他們。車門打開,幾個面無表情的人走下車。我傳了一些道歉的話,但我還是不喜歡他們總在付出關心以後,用自己的人生經驗來試圖引導我、替我做決策應該走哪條路、應該避開什麼危險,讓我的人生成為他們心目中那齣劇本的角色。親情與關愛並不能吞噬一個人讓他成為你們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們彼此各自是獨立的個體,個體之間應該都保持一段距離。
車門闔上,列車長廣播「當列車關門警示音響起,請勿再強行進入車廂,謝謝。」我找了一個左右都沒有人的位置坐下,座椅還殘留剛剛離開那個人的餘溫。閉上眼睛。我希望能再進到睡夢中,在那個清醒的世界多待一下。
本土疫情爆發以後,已經很難看到像這樣人山人海綿延到天邊的群聚場景了。
2015@高雄旗津
brownshale @ 2021.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