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派的世界就是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世界。碰到變化,你只能演化,你演化得不夠快,就會成為別人的食物而被消化。
這是右派看待世界的方式,是「物理」性質的,然而這一切要怎麼跨入倫理的領域?凡存在必合理?
話不是這樣講。要從人文世界運作的「實際」情形,跨入到人文世界運作的「理想」情境,還有一大段路要走,但也不得不走,因為我們還是需要知道在社群的政治生活中,到底怎樣做才比較好。
我想就從這個主張開始:「現在是人類最豐盛(flourish)的年代。」
不管你對於未來有多悲觀,現在有多厭世,看過多少種文明毀滅論,社群主義右派都是不會買帳的。社群主義右派有一個基本想法,就是現在的整體人類文明,是最豐富或豐盛的年代。
這說法包括各種向度,物質面、文化面,還有我想談的道德面。不論是什麼面,現在的人類文明都比過去來的「豐盛」,今日地球存在多種意識形態選擇,並在激烈競爭中相互抄襲或學習。各門各派都想成為最後贏家,但往往只能保有一席之地。上世紀左派擔憂將成為大一統標準的「美國文化」,其本身也被多種意識形態衝擊而「不成原形」。
或許因為對於最終的勝利感到絕望,左派索性將除了自己以外的意識形態都看成是「改良式資本主義」的超級文化霸權,但這個描述標的太大,反而無法認清或定義這個巨大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就像是說「這個世界上除了我之外,都是石頭」,這種說法反而會讓石頭的定義變得難以掌握。
回來看看真實的人文世界。它就是非常複雜,也越來越複雜,難以預測,更難掌控。請注意,當我用「複雜」來形容,不同立場的人多數都能接受如前一句的描述,但如果用「豐盛」來形容,就有人會提出反對意見了,因為「豐盛」這個詞有正面價值意義。
所以這種「複雜化」在評價上不太好囉?或至少是中性的?那為什麼是不好或中性的?
是因為你抱持一種「簡化主義」的立場,希望社會或整個世界回歸一元,或至少受到最終原理的指引?這又回到柏拉圖主義的路線,這樣真的好嗎?誰的智慧能找到標準答案?靠集體智慧?
如果集體智慧指出「沒有標準答案最好」、「越多元越好」、「現在就最好」呢?大家都承認這個世界充滿稀奇古怪的觀點呢?那「複雜」為什麼不可以說是「豐盛」?雖然承認其他意識形態的存在,但不喜歡別人家的觀點,所以不能說是豐盛?
你是認為只有自己勝出,或只剩自己存在,才是「好」吧?這太霸氣囉。這種主張很容易強化成為主觀主義,最後不但只有一種意識形態,甚至只剩「我」這種獨門想法才有資格存在。別以為這是滑坡論證,想想毛澤東。
來看看另一種反對「豐盛」的主張:「當代社會也有很多傳統文化正在消失。那些美好的過去不見了!所以不能算是最豐盛。」
這種批評成立嗎?
當代世界也是有史以來最能「儲存」的「大海綿」、「記憶體」,不但保存了大量的現有文化,你會知道有傳統文化快消失了,也正是因為這世界能「發現」它們正在消亡,並能想辦法「保存」。就算有文化滅絕,你也是因為這個世界留下關於滅絕的記錄才知道的。
人類總是不斷的創造出文化與符號,但過去缺乏有效率的儲存載體,所以大多數都消失了;但我們現在擁有許多工具,特別是數位儲存技術讓我們留下大量的電子痕跡。這不是豐盛,什麼是豐盛呢?
「那之中有很多是垃圾!」
但要判斷什麼是垃圾,什麼是資源回收,什麼是精美收藏,需要透過價值標準。我們前面討論那麼久,你應該也被迫承認難有客觀的價值標準存在吧?因此我們只能確定「東西很多」,東西非常多,這種多的狀況,當然對我們可能是「垃圾多」,也可能是「精美收藏品多」。不用談什麼「客觀」價值標準,東西一多,就正常機率來講,好東西也會多,那不就是豐盛?
你會對未來人類文明感到悲觀,認為天下大勢將是線性往下,有兩種可能起源。第一是受到宗教末世論的影響,第二是因為掌握不到生活資源而將個人黑暗的未來投射到整個世界,因此認為這世界是不道德的,希望世界毀滅。而第二種想法又很可能影響了第一種,也就是影響宗教末世論的出現。
但沒有宗教等到他們的末世。就算是真有末世,那也不是人類文明自毀,大概也是被不可控的慧星砸到。全球暖化呢?別忘了許多意識形態拚命排碳的同時,也有相應的意識形態在拚命減碳。沒有人誰真正主導這個世界,那麼世界的發展,就是「複雜」的,絕非單線。
講白點,預言會有「明確特定未來」的人,通常只是希望你買他們的產品而已,他們會強調那產品(不論是有形或無形都)對於這個未來有直接幫助。
「你這種說法不就是樂觀主義嗎?什麼都好?存在皆合理?」
東西之所以存在,一定有其道理,但是否能對應「合理性」(我們前面討論過),還需要一番商議。我認為從「物理」要跨到「倫理」,還需要很多的論述,我前面的那些說明,都是要強調世界的複雜性,而且這種複雜是具有正面價值的。
我本人對於人類文明的發展,並沒有特別樂觀,因為我們還是要經過激烈的衝突和「試誤」的修正過程;我也不會特別悲觀,因為我們擁有的知識和經驗很多,特別是擁有許多強韌的「文化基因」,可以靠這些「資產」來處理人類碰到的新問題。
所以,「現在是人類最豐盛的年代。」
那這和社群主義右派的道德正當性有什麼關係?
「現在是人類最豐盛的年代」是社群主義右派的主張之一,而如果這句話是「事實」(我上面一直談的就是想促使你接受這是事實,或這至少描述了絕大部分的事實),那麼我們接著就可以來看會讓社群主義右派受到質疑的問題點,也是我們整個系列一直揮之不去的陰影,就是該怎麼解釋這個世界上的痛苦、失敗、戰爭與死亡。因為這些似乎是弱肉強食所造成的。
這個世界很豐盛,但這種豐盛也包括一些人不想接受的東西。當然,我喜歡的東西,你可能會覺得「痛苦」,像是臭豆腐,但我這邊指的痛苦並非這種具體痛苦,不是有某種共識或客觀性的痛苦實例,而單純就是「痛苦」這個概念。
不論是什麼意識形態,都會評價一些事物是負面,不想要的,像是貧窮、疾病,或是孤立與離別,這些都會被稱為是種「痛苦」。而道德的正當性,特別是公共領域的道德正當性,就會和「痛苦」概念有相當直接的關係,甚至單純由「痛苦」的概念來一較勝負。
像是「帶來比較小的痛苦」、「能夠去除痛苦」、「讓人不會白白承受痛苦(而能藉此換到一些什麼)」,不論是就手段面或目的面,普遍能讓一個行為獲得較高的道德評價。社群主義右派要解決的真正道德問題,就是其運作形式所帶來的痛苦要如何解決。
「現在是人類最豐盛的年代」這個事實,是因為我之前幾篇所描述的那種發展態勢所形成的。人類文明曾經有多次起落,曾自毀如廢墟,再由灰燼中重建,這個過程緩緩增益我們所擁有的「財產」:我們現在能掌握的不只是物質,還有大量的精神成就。這些知識主要由各社群的「強者」所掌握,他們一方面依此取得所屬社群中的優勢地位,另一方面也依此來和各社群對抗。
在對抗或競爭過程中,會產生正面價值(爽、快樂),也會產生負面價值(痛苦)。這些痛苦主要不是由強者承受,而是由弱者吞下去:就算是陷入戰亂的社群,貴族通常仍過著貴族式的生活;在共產黨「長征」裡,領導者也還是有一定的生活品質。
痛苦由弱者承擔,爽卻都是強者在爽,這就是右派面臨的最主要道德批判。你要將這種結局歸之於宿命(林杯就是好命)、責任分攤(我扛的風險最大,所以爽度高),或功績制(天下是我打的),都很難有真正的說服力,因為社群是大家的,但爽都全是你的,這代表一定有地方不對勁。
對於這種質疑,社群主義右派應有的思考方向,不是說這種痛苦是應該或是必然,而是強者有必要「控制」這種痛苦,因為社群所承受的痛苦太多,會妨礙其「追求卓越」(「excel」。excel可不只有特定軟體的意思)。追求卓越才是真正的目標。
那「爽度」呢?社群主義右派雖認為強者勝出是無可避免的事,但卻不認為社群價值應該由強者掠取,因為這同樣會妨礙社群「追求卓越」:其他人不想和你一起玩,你是要怎樣玩下去?
如果弱肉強食是個事實,「現在是人類最豐盛的年代」也是個事實,那保持社群持續壯大(就是追求卓越),就必須解決弱肉強食「吃過頭」、「爽過頭」的問題。
所以由手段和目的之區分來看,現有階段(已達目標)是「人類最豐盛的年代」,整體目的是「追求卓越」,那手段部分呢?自然會是「排除一切會破壞社群成員追求卓越的條件」。
這個守備範圍就很寬了。社會貧富差距很大,會影響社群追求卓越,因為這樣會內戰不斷嘛。社會貧富完全拉平呢?又不合弱肉強食的原則,強者會開始擺爛,因為成果會被弱者拿光;弱者也會開始擺爛了,因為強者會養他。所以這也會影響社群追求卓越。
社群主義右派會陷入一個在極左與極右之中來回不斷修正的過程。雖然許多中間選民認為這種在左右之間搖擺的作法,是社會運作的「中道」,甚至是「王道」,但這種努力維持局面、不斷修正的看法,其實是「右派」的,是社群主義右派的風格,看重目的性,而隨時調整手段。而大多數左派與自由主義右派都會有訂定穩定規約的傾向。
所以社群主義右派根本拿不出什麼永久有效的具體作法。社會保險不是一定要存在的,但現在看來好像不論是健保或是年金都還有需要,但這些制度的存續,端看它們是否能一直幫助社群追求卓越。如果有天這些制度已阻礙社群追求卓越,那廢除或提出替代方案,都是很自然的事。
但你可以想像,如果要廢除年金和健保,左派會有多跳腳。他們會認為不能談「追求卓越」這麼玄的事,而是該談「平等」與「基本權益」。但平等和基本權異就不玄嗎?至少「豐盛」是看得到的事。
自由主義(個體主義)則會陷入自我矛盾中,邊說著強者語言,又要想像自己是個弱者,要以弱者個體權利的角度來思考。這很古怪,因為你明明就不是弱者,如何想像弱者的目的?你只能想像具有某種客觀性的手段,而這樣的方法還是在羅爾斯正義論的框框裡繞,不談目的性問題,卻談了一堆「自己的目的」。
所以社群主義右派所選擇的整體主義「隨波逐流路線」,意外成為一條活路,也因為「追求卓越」這個利他目的,而能產生道德正當性,並與其他單純追求己利者(像是利己主義右派)有所不同。
但社群主義右派也不是一片光明,還是有一些隱患。首先,是內部的公共討論可能終止,造成現嚴重的發展方向偏誤。到底什麼是社群整體的卓越,什麼又是社群成員的卓越,兩者如何達成良性的互動,都需要社群成員不斷交換意見,並且時時進行修正,因為環境會不斷變化,人類文明與其他社群也會持續演進。
但有時社群成員會執著於討論手段,而忘了這個最根本的目的為何。像是對同性婚姻(這是一個手段)的爭執就有這種味道,大家都忘了什麼是社群想要追求的卓越,甚至也不知自己想要的卓越是什麼。
第二個問題是標準答案的誘惑,仍可能會讓社群強者集體目盲。許多精英認為自己的成功人生就是追求卓越的標準答案,但這種觀點無法開展成社群整體的卓越,不可能所有人都照做,或是配合你來做。將自身的成功理解為「卓越」(excellence)本身就是種錯誤,因為卓越的概念是動態的,你只能保持在追求的狀態,不可能真正達成。若說是自身設定的「方向」為卓越,但事實上許多精英視自己的具體成就為卓越,而不是方向。
保持謙虛是件很難的事。強者雖然往往是勝利者,但不代表他們掌握了卓越的方向,更別談是道德正當性。只有當人冷靜思考自己擁有的一切,想辦法在競爭中找到最有利的切入點,並且有效和社群目的性結合以擴增影響力,以利他行動創造最大規模的利己時,才能在獲得現實成就之餘,也產生那麼一點道德的正當性。
不同於左派一出門就全力主打道德正當性,右派會是在強者出列之後,才能比較出道德的正當性,但這種正當性始終都是「一點」、「很弱」、「幽微」的,因為只有這樣,右派才會戒慎恐懼的往前推進。
所以,我認為,不是做為社群主義右派,就是對的,也不是承認現實是豐盛的,就是對的,更不是滿口追求卓越,就會是對的。右派要產生道德正當性,必須是在他們「一直害怕自己可能沒有道德正當性」的狀況之下。
這種警覺心態可以從外在觀察,並進行判斷。一個社群主義右派在政治上能不能信賴,也全在於此。
而對於右派做為一種可能的政治選擇,也就到「此」為止。
系列回顧:
封面圖片:賈克-路易・大衛所繪的法國大革命網球廳宣誓。在法國大革命期間的各種立法議會中,革命派和保王派分坐左右,為後世「左派」、「右派」的濫觴。
編輯:宅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