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一詞,是多麼沈重的呼喚,無論是對於師父本人或徒弟,都是一輩子沈重的情義負荷與道義責任。若說 2015 年必看的華語電影是《聶隱娘》,那麼 2016 必看的華語電影,肯定是《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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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皓峰的《師父》,英文名稱是The Final Master,一方面呼應王家衛在2013年的《一代宗師》(The Grandmaster),另一方面則道出這部電影的主題:時代變遷下,最後一位詠春師父的沒落,以及中國武術的衰亡。
這是個相當壯麗的悲劇,不只是詠春傳人陳識想在天津創立武館以延續師父夢想的結束,不只是「一個門派的全部未來」的結束,更是中國武術時代的沒落。然而,這場悲劇最可悲的地方,就在於這些武術精義與精神的結束,主因並非敗在西方文化的入侵與威脅,而是武家之間的明爭與暗鬥。
「師父」一詞是個相當沈重的稱號,無論是對於師父本人或徒弟,都是一輩子沈重的情義負荷與道義責任。師父,既是「師」也是「父」,不只必須傳道授業解惑,也當包含如父的恩重情深。
對於師父來說,一旦收了徒弟,當有傳遞真本事的道義,照顧徒弟的道意,還有在徒弟危及之時,出手相挺的情義。對於徒弟來說,一旦喚了一聲師父,就應有忠誠以對的道義,承襲傳遞的道義,以及在師父危及之時,出手相挺的情義。兩者之間,既有就事論事的道義,也有肝膽相照之情義,真誠以對,以義為約束,如此,應是造就一個門派的活力與生息的必要條件。
然而,若是維繫在師父與徒弟之間的道義與情義失去了約束力,將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在《師父》這個故事裡,徐皓峰即以兩組師徒關係(陳識〔廖凡飾演〕與耿良辰〔宋洋飾演〕,鄭山傲〔金世傑飾演〕與林希文〔黃覺飾演〕),衍繹了圍繞在以「師父」觀念為中心,關於情義與道義的本質與變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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詠春派的最後傳人陳識,在來到天津之前,已經家道中落且海外流亡多年,輾轉回到廣州之後,雖然已經奪回些許家產,卻仍舊不夠穩固而有再被侵佔的可能。然而,此刻他還是願意冒著家產被奪的風險,北上來到天津踢館開武館。如此的冒險意志,無非就是帶著師父曾經傳遞真武功的感恩之情,還有必需完成師傅延續「一個門派未來」的道義責任。
此時,延續門派的道義責任,已經遠遠大於維繫家業的責任。師父的隻字片語即已一言九鼎,對於陳識來說有如聖旨,敬之超越父親,宛若敬神一般。這是陳識這一代武者對於「師父」一詞的臣服與敬重。後來,當陳識的妻子趙國卉(宋佳飾演)向他抱怨徒弟耿良辰的眼光不正心有歹念時,陳識即以「只要繼續練武,將來他會敬我如敬神」回應她的擔憂。顯然,「師父」一詞在陳識的心中有著無比的重量,是種全然的臣服以及無限的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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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耿良辰的確是位有情有義的年輕人,雖然出身不佳,但仍善良真心。剛開始來到貧民窟的動機確實是為了接近趙國卉的美色,但是後來對於師父陳識的佩服與敬重,也讓原本的感官意圖,逐漸演變與師娘保持距離的欣賞與尊重。徒弟對於師父的尊重也連帶對師娘敬重,甚且,後來還讓師娘親自前往市場,查探自己心喜的茶湯女是否是位好姑娘(的確,有雙幹活兒的手,是的)。與其說耿良辰是陳識的徒弟,不如說陳識已經是師父與師娘的義子,三人之間既是師徒關係,也是家人關係。陳識的一日為師,已漸漸與耿產生為父的情感。
然而,因為耿良辰的純真善良與真情真義,在故事繼續前進,計畫漸形明朗之後,使得陳識一開始的佈局利用意圖,顯得格外卑鄙。這三位情同家人的夫妻師徒之所以會走向生死離別的悲劇,即是由此開始。
陳識來到天津時,先是拜見天津各家武行的共主鄭山傲,想要取得鄭的認可與同意,才能開館授課傳授自家獨特的詠春拳法。不過,鄭山傲不過只是表面上的共主,實際上真正掌握19家武行道館實權的卻是鄒榕,也就是鄒家道館的女館長(懷有真實武功的鄒師父則已經去世)。因此,鄭山傲並沒有辦法正面公開地幫助陳識開設自己的道館。不過,鄭山傲倒是拐彎抹角地告訴陳識,若是真想要詠春揚名天下順利開館,不若先等個三年,事先慢慢佈局,便能慢慢水到渠成。佈局的第一步是低調隱居,於是他找個女人與他一起住在貧民窟,喬裝獨善其身、照顧家庭、無心武林之狀。
陳識尋覓女人的條件除了好看順眼之外,還想不傷及無辜,避免傷害過大。因此,他選擇一位社會邊緣人,也就是曾與外國人相戀而私生一子的趙國卉。這是個相當安全的選擇,反正她名聲已壞,也不被社會接受,娶了她算是幫了她,肯定沒有道義上的虧欠問題。然而,他萬萬沒想到,當情感慢慢孵出之後(尤以背著回家那段),道義上是沒有虧欠,但是情意上卻是萬分對不住。畢竟,這個婚姻的開始,是場算計與欺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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佈局的第二步,即是找個徒弟傳遞真工夫,讓徒弟登門踢館,踢到人神共憤,再找個更厲害的高手反制,然後驅逐出境。當徒弟的功夫在踢館的過程受到認可時,那麼師父的功夫同時也會受到認同;於此同時,畢竟師父沒有到處踢館而正面與他館衝突,反而因為清白而有開新武館的有利條件。布此二局,陳識將能達成他與自己師父的共識與期許,傳遞「一個門派全部未來」的薪火。
曾經,陳識也有游移,就是一得知這位特選的徒弟有朝一日將會被趕出天津時。不過,他接著自圓其說「反正他是個小人」。正如同剛開始計畫娶妻一樣,他認為犧牲一個社會邊緣人,並不算什麼太大的損失。這個沒爹娘沒家沒未來的年輕人,有個像他一樣的師父收留傳遞真武功,已是福氣也有道義。只是,他還是萬萬沒有想到,「趕出天津」是以什麼樣的形式發生,最後會推向什麼樣的悲劇,甚且是否承受得住這場利用背後的情義背叛。
陳識原本想以最低的成本,也就是利用最不可能造成傷害的社會邊緣人以達成最高獲利,來開設一家專屬詠春派的道館。殊不知千算萬算沒有算清楚,只計成本,沒算情感,壓根兒沒意識到,無論是對妻子或是對徒弟,一旦真心真意地感情付出,就有可能一發不可收拾,而讓悲劇也尾隨而來。
於是,陳識想利用高徒踢館來復興詠春的計畫,最後竟落得悲劇一場,其矛盾之處就起於師徒關係的質變:他謹記面對師父的情意與道義,卻忽略了自己身為師父時,也該同等地賦予相當的情意與道義。
稱呼一聲「師父」時,徒弟內心誠然有著臣服與敬重;那麼,被稱呼「師父」時,師父的內心是否也該有同等誠然的欣賞與疼愛。的確,陳識非常欣賞耿良辰,但是一開始他對這只棋子,沒有如父一般的疼愛。他雖有教授全部真工夫的道義,但是卻沒有照顧與保護的情義。就在耿良辰遭受多家道館圍攻,甚至後來被軍閥載走的過程,陳識眼睜睜目擊這一切,卻一方面冷眼旁觀,一方面與鄒榕盤算接下來的開館計畫。雖然鄒榕表示陳的徒弟頂多有傷無殘,但是後來當軍方突然介入,採取的方法則是更為血腥殘忍報復。
耿良辰以自己的天分與努力,彰顯了師父名號,讓詠春拳法名揚整個天津。為此,陳識非常欣賞地對他說:你是整個門派的未來。然而,「師父」一詞在此相當弔詭,因為陳識教授耿真工夫的目的,並非為了以耿弘揚門派未來,而是以自己為主角,想利用耿獲得公開認同,又讓耿當成擋箭牌,順勢再獲得開館契機。認真傳授功夫的背後,埋藏的是層層利用,即使後來已經真心真情地喜歡這位徒弟,但是,兵卒過河,已無回頭路。耿的犧牲已是必然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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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鄭山傲的軍閥徒弟林希文把耿良辰劫走載到天津野外時,遠方有座好像教堂的建築物,此刻彷彿有種救贖的希望,但是無依無靠的耿良辰,以天津人為榮,也想獲得天津的認同,於是決心回到天津。兩腹插刀,往天津奔跑,那股堅決的毅力,像是種抗議與宣告。回到天津,他依靠車行,顯然,耿已經知道自己被師父出賣。師父不是他的依歸,車行起碼會安葬他。看到此處,讓人不禁流淚,死前得知自己最敬愛的師父,竟然就是間接殺害自己的始作俑者,此時該懷抱多大的委屈與痛苦。
無依無靠的耿良辰期待的不過就是一個家,一個被家人認同的溫暖。原本他以為陳識既是師也是父,尤其當他能夠走進師父的房間坐在一起喝茶談話時(第一張劇照),那種接納與認同的情誼,正是耿良辰在失去家人流浪街頭之後,最為期待的夢想。只是,為什麼那個背叛他的真情真義的人,剛好就是曾經為他編織夢想令人敬重的師父。
然而,陳識並非無情。他還是個有情有義的舊時代師父,這也是為什麼他會決心在開館當天完成最後的報復,再與妻子一起回廣州。甚且,最後他在火車上閱讀的那本血書,還有滴在刃上的那滴淚,也都是情義的證明。只是,一切為時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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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於陳識弘揚武功的傳道義氣,鄭山傲就顯得沒那麼令人敬重。陳識在意的是整個門派的未來,鄭山傲在乎的僅是一世英名。他不齒低頭向陳識拜師學武,不是基於想要弘揚武功拳法的未來,而是自私地只想在與耿良辰對打時能夠輕易取勝。
這位自私的師父也是時代的悲劇,他目睹武功即將沒落的未來,卻已經欲振乏力,頂多只能自求多福。他明明知道武術要能延續下去,必須打破真傳兩人的魔咒,不過,誰敢打破這項如神一般的聖旨。他自己不敢,陳識也不敢,而那位沒有被要求真傳兩人的耿良辰,則是活活被打死。別說詠春派已經無法傳承,連整個武術傳統都傳承無望。
然而,鄭山傲最大的悲劇並不是沒有真心傳遞武術,真心教導功夫,而是以佔便宜的心態養出個無情無義的徒弟,林希文。這位轉入軍界的功夫叛徒,利用師父喜愛洋妞與愛上洋館子的惡習,將師父一步步引入設局,讓懷有一身真本事的師父在攝影機前對打失敗,更在眾人面前失去顏面。已經無心弘揚武術只想留得英明的鄭山傲,最後偏偏只留一敗塗地(徒弟)。
鄭與林師徒之間,毫無任何情意與道義可言,彼此之間都是利用與算計。此刻我佔你便宜,下刻我算計你。因為師徒關係徹底質變,你來我往之際,最後只剩落得雙雙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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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描述的是舊時代與新時代的轉捩時刻(1930s),當西方勢力進入,軍閥興起,戰爭隨時都有可能發生之際,許多維繫舊社會的穩固秩序,都漸漸崩壞脫節。那些原本支持人倫的精神、道義、與情義,也都處於分崩離析的邊緣。無論是堅持情意堅守道義的人,或是隨機應變見風轉舵的人,都無法輕易地存活在時代巨輪之下,而成為時代轉變的犧牲者,犧牲的不只是生命,還是一代的精神與幾世傳承的武功。在風雨飄搖的時代,即使精於算計與設計,終究逃不過局勢的劇變,最後依舊沒有贏家(鄒榕為例)。
只是,陳識對於徒弟與妻子的算計,需要被責備嗎?套句趙國卉抽著時髦香煙時的那句話,凡人都有惡習。這可能就是身為人的既定命運,凡人都有個跨不過的弱點,而那個弱點可能就是會帶來一輩子悲劇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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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為什麼電影的開頭,會以耿良辰與鄒榕及一武者在咖啡館的對話及武打開始。通常故事的開頭,一定具有某種隱含的目的,那麼這個開頭的目的會是什麼呢?
除了表示耿的武功好,表示鄒的欣賞之外,我覺得最大的暗示就是,道規隨時都能被背叛。就算道上已經說好,正式比武已經有審判觀看,結果已定之後,就不能再私刑報復。然而,咖啡館這個開場顯然是在說:不是的,報復隨時都會發生,私刑也一定通融,只要主子開心。於是,接下來在後面故事的鋪陳,無論「道上規矩」如何又如何,那個隨時會被打破的張力,都會因為這個開場而顯得不可靠而充滿變數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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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榕的先生走了,鄒家的武功斷了根。鄭師父到巴西種可可,失去英名也丟了武功。陳師父則是為了真情真義,再也沒有機會留在天津,無法開館揚名。此外,鄒榕也誓言追殺,如果膽敢在廣州開館。於是,無論是天津或廣州,那些民初偉大的功夫高手,既沒有留下真傳工夫,也都一一殞落。難怪,英文片名會是 The Final Mas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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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蔡宜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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