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神隱少女》:混沌幻境的再見混沌

2022/09/14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在倒映天色的清水上,一列只去不返的電車,轟隆隆地駛向茫無邊際的遠方。天海相交,鐵道無盡頭。在經典日本動畫《神隱少女》中,這一格刻鑿在無數人心中的蒼茫影像,似乎也在視覺上最大程度叩應了本片的精神底色──混沌。
*邊界的混沌
「千與千尋」,本片的日文片名由兩個名字組成。前者因後者而生,後者則因前者的存在而行將消亡,從而形成一對矛盾共生的詞組。事實上,這個故事便是構建在好幾組幻生的二元事物之上,比如,隧道外的「人類世界」與隧道內的「世外桃源」;比如,湯屋內的「特權者」與被阻卻在湯屋之外的「不速之客」。只是,它們之間本存在著絕對的物理邊界,卻在片中被逐一打破。
於是,晝日無人的主題公園遺跡,入夜後會潛變為神祇與鬼魅流連的街市;帶著特殊氣味的人類女孩,可以屏住呼吸,冒險過橋;一心習得魔法的白龍,也會被魔法所傷。這間座落於異世界的湯屋,雖然被奇異魔法環繞,卻並非是為懲戒人性貪念而生的理想之國,而恰恰是最極致寫實的人類世界縮影,循著資本市場與階級社會的殘酷生存邏輯──只要沒有工作,就會被變成動物。一旦能力者(千尋)稍加展露鋒芒,共事者(煤灰)便會樂得即刻躺平;有錢人會被奉為上賓,而沒權者只能在窗外痴望⋯⋯凡此種種,因為疆界瓦解,混沌亦由此而生。
*宮崎駿世界的混沌
「混沌」,也正是宮崎駿搬演奇幻文本的秘方。他大手一揮,即織構出絢麗的奇幻世界,卻又企圖在其中揭露最深邃的社會真貌。以肆意的瘋癲狂想,映射人類世界的自私貪傲,再復歸於對自然的熱愛與擁抱。因而本片伊始,即帶出九〇年代的經濟泡沫化背景,與榮景不復在的斷壁殘垣;而從河神口中湧出的穢物,也正是堆積如山的垃圾廢墟,由人類排倒於河川中的工業製品組成,生動勾勒出何為「自食惡果」的災禍。甚至,湯婆婆與小少爺之間溺愛又緊繃的親子關係,也犀利展現了爾後在無數影視作品中,所爭相刻繪的母愛控制與長不大的巨嬰原型。
宮崎駿在片中對環保議題的偷渡並不隱諱,在今日看來,甚至相當直抒胸臆。然而,也正因《神隱少女》將對山河不復在的悵惘與懷思,都細膩包裹進少女千尋的成長歷險中,從而最大程度避免了耽溺與說教感。甚至,故事中白龍既可為人、又可為河的身分「混沌」,也恰如其分地彌補了片中略顯單薄、且理所當然的純愛敘事,並稀釋了在以偏男性視角描摹少女的姿態動作時,所可能予人的不適感。
因此,角色們口中一再複誦的「愛情的力量」,不再需要更用力地透過千尋與白龍之間惺惺相惜的互動來獲得驗證或補償。在雜揉進琥珀川的前史背景之後,這段心意相投的良緣,也即刻昇華成河川保育與歷史銘記的寓言。或許是白龍當年的施手相救,讓墜入河中撿鞋的千尋保下一命;也或許是冥冥中的因緣牽引,讓記憶白龍姓名的千尋,最終得以為迷失於幻域中的他,喚回歸家的路,同時,也召喚河川被闢成大廈的人類野蠻開發史。
這錯綜交纏的因果關係,乍看是簡單易懂的飲水思源報恩故事,卻又得以被深掘為靈魂相契、你我相融的愛情篇章。當然,更重要的,也在不知不覺間為自始至終揮之不散的、對往昔的哀悼鄉愁,尋得一個得以暫且療癒安放的解方;更遙寄創作者雖針砭悼念、但仍不失樂觀的深情願景──記憶,能讓將亡的事物復生。
角色形體的靈活伸展性,也是宮崎駿玩轉奇幻元素的又一特色。以其恣意馳騁的想像力,創設出千百種角色「混沌」的可能性,從而鋪展出一席驚喜連綿的想像盛宴。人可為豬,嬰可為鼠,鳥可為蠅,煤灰愛吃星星,路燈也會走路,萬物皆有靈,光是以文字描繪,即靈動鮮活,更為這個故事滋補源源不絕的動能生機,籠上迷人的魔力,真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少女的再見混沌
「混沌」,也是少女千尋的人物起點。影片初始,一家人行在未知的搬家之路上,彎過一條岔口,眼前卻似路非路。看似繁盛安樂,但汲汲不安的氛圍,又好似在刻繪一個心無所安、萬物莽生的人類末世。千尋隨父母探入隧道之後的世界,旋即捲入一連串的危機冒險。只是,一開始的千尋雖看上去膽小、怯懼、無所適從,她卻也是全片之中,唯一一個擁有看破混沌的利眼,並不隨之起舞的人。這也正是本片最引人深究的妙趣所在,更是千尋這個少女角色之所以如此成功的地方。
從被忽視的河川遺跡,到被調包的媽寶巨嬰,再到被遺忘的姓名,「重要之物的佚失與復尋」,可說是貫穿《神隱少女》的核心母題。而指認「重要之物」的能力,便也成為畫中人的成長功課。千尋確實在這段非凡的旅程中,鍛鍊了自己的心之韌度,最終成長為一名勇敢堅毅的女孩。然而,與其說她是在旅途之中習得了什麼附加之物,不若說,其實是這場冒險,喚醒了原先即深耕在其內在的珍貴品格──懂得堅守自己的原則。
仔細回想,片中的千尋,其實從來不曾真正遺忘過自己的姓名;在父母大快朵頤所屬不明的豐盛佳餚時,她未嚐半口;在無臉男急欲贈予她藥浴和金幣時,她果斷回拒;在得知白龍盜取了錢婆婆的印璽時,她不遠千里送還。雖然不確定這印璽究為何物,但她仍然篤定地說,她知道這很重要。從追隨父母踏進魔法世界的那一刻起,千尋不得不開始自己做決定。但她所作的每一個選擇,皆未有半分的蓄意模糊,更無意遮蓋掩埋,甚至敢於承擔。就像她曾本於良善,將無臉男迎入湯屋,她也會負責領他踏上離開的路。
從這個意義上看,無臉男在片中就像是與千尋相照的另一個自我,一個尚未被定形的、處於迷途中的自我。以跟隨、取悅、模仿,嘗試找尋自我的定位與未來的方向。有時候,它就像是誘引人性暗面的惡魔,有時候,它也像是潛伏尋找宿主的寄生物。因為缺乏一個恆定的本心,所以總以他人的形體嗓音,來為自己塑形。跟著千尋上車、下車,最後在錢婆婆的小屋裡,找到自己可能的天命。
綜上可見,其實不是湯屋歷險教會千尋找回重要之物,而是原本的她,即擁有辨識邊界、並指認重要之物的才能。在一派虛實滲透的混沌中,這名少女正是懷著最堅定的初心,穿越混沌,走上人生列車的那個人。
《神隱少女》雖然是一部虛構文本,然而其所敘說的,又何嘗不是虛浮亂世裡,每個平凡人努力掙扎探究的混沌人生?或許混沌才是常態,每個人也都曾是、又或仍是無臉男,但無論是遇見千尋,又或是擁有如千尋一般的敞亮堅毅之心,嘗試在每一個抉擇的岔口,為自己通透地鑑明重要之物,並勇於為每一個選擇負責,或許既是社會的、也是個人的畢生課題。
全文劇照來源:吉卜力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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